第十三章 电源
我觉得我应该是个开关坏掉了的手电筒,明知道这样下去会烧掉灯泡,还是只能被迫无力地亮着,直到电池耗尽的那一刻,终于失去最后的存在感,和其他一样没有价值的东西一样被丢进垃圾桶。
由于我和顾里分手,南湘不得不重操旧业开始去给路人画像赚零花钱——这个小兼职让南湘十分熟悉全上海哪里人多哪里人少哪里有城管,也熟悉每一条公交和地铁线路,每一次谈起有关上海公共交通的话题,顾里就建议她去市政府门前静坐。
而现在她发愁的是:“我应该在牌子上写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替她编好了台词:“父亲下岗卧轨自杀,母亲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
“你真的是我平生见过最会胡扯的一个人。”
但其实说到口才,我平生最佩服的人是南湘,大一在宜家因为我过于旺盛的表演欲而引起的意外虽然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但她当时其实用一句话就解决了这件事。就在顾里走过来拎着我的领子把我揪起来的时候,南湘幽幽地说了一句:“顾里,你知道,我一向比较讨狗喜欢的。”
于是顾里的怒火瞬间就转移了方向,指节在我头上用力敲了一下:“你狗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东西?!”
托南湘的福,狗就此成了顾里形容我时的常用词汇,各种活用方式还包括——“林萧,把你狗爪子拿开”、“乖,摇个尾巴看看”、“狗脾气治不好了是吧?”等等等等一系列,这个昵称仿佛已经成为了我的注册商标。
为了防止我一个人想不开偷偷跑去开煤气——这是南湘的原话,她收工之后急匆匆地赶到了顾里和我的别墅,一边把木箱子里塞满的零钱倒在桌上一边问我:“你在这儿发了一下午的呆?周崇光没拖稿?”
“只要不写命题的东西,让他自由发挥,他交稿还是比较及时的。”我把杯子里已经冷掉好久的六安瓜片一饮而尽,“南湘,你说等顾里回来,我要怎么提醒她去办过户手续啊?”
南湘去洗了个手,在厨房的架子上看见了用密封盒装好的蜂蜜:“什么过户手续?”
“房子啊。”我指指脚下,“这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的我的名字。”
南湘深吸了一口气,差点把勺子上的蜂蜜甩在我脸上:“林萧,我改变主意了,你不是有自己的想法,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傻逼!你傻逼就算了顾里还跟着织毛衣!”
我抬起头看看正在把杯子里的蜂蜜水拌匀的南湘:“那盒蜂蜜是顾里拿来敷手的。”
“……所以?”南湘把玻璃杯拿起来对着光看了一眼,“她不至于抠到把用过的再倒回去吧?”
“不,我只是提醒你,你一勺子下去就是几百块。”
南湘在桌边坐下来,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从木箱里面倒出来的零钱,等她把钱全部归拢好放进钱包,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你?”
“和你说了也没用。”
“怎么没用了,说出来我和你一起不开心,总比你一个人作黛玉葬花状要好吧。”
南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你真是个好人。”
“哎我说你别忽然给我发卡好吗,我刚失恋,这样不吉利。”我用指关节敲敲木质的桌面,“到底怎么了?你妈又开始了?”
没有得到南湘的肯定,那么肯定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席澄?”我压低了声音。
这次南湘点头了,她一遍遍地点着钱包里的钱:“所以说了也没用,她惹的事儿都是用钱才能解决的事儿,除非你能当场掏出来十万块,不然现在我们就可以结束这个话题谈点轻松的事情了——比如你的失恋心路历程。”
“十万?席澄能欠下来那么多?”我眨眨眼睛,“可是我真的有。”
“是我妈先欠了五万,然后说赌场上的老规矩,赢一次全部就能翻盘,输一次就翻倍,席澄兴冲冲地跑过去给我输成了十万……要不是本来那五万我也还不起,我早把她装在顾里的保险柜里扔进黄浦江沉尸了。”就像一谈到钱的问题顾里瞬间变身霸道总裁一样,一到了这种十分缺钱的关键时刻,南湘的思维就有点迟钝,她说完了整件事的原委,才反应过来我刚才说了什么,“……你有什么?”
“十万块啊。”我掏出手机打开余额宝给她看,“你看。”
南湘用手戳着手机屏幕数了一遍又一遍位数:“林萧,你跟我说实话,什么时候开始走上犯罪道路的?”
“你什么时候能盼我一点好啊?”我把手机收回来,“这是顾里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我也没什么好花钱的地方,就攒下来了。”
下午我开了窗户给屋子里通风,但现在南湘出现了明显的缺氧症状,具体表现为想把手里的蜂蜜水泼在我脸上。为了防止我和她的友谊因为钱太多而破裂,我尽量试图让这件事有个合理的解释;“拜托,这不怪我,这是顾里根本不给我花钱的机会,我衣食住行夜生活她全包了,无论干什么都不给我任何买单的机会,光这样就算了,一高兴就给我零花钱——我上哪儿花啊?希望工程?”
说话间我已经把钱分批次转进了银行卡里,干了一件我多年以来一直很想干的事情。用暴发户的气质扔出银行卡,用诗人一样温和的语调报出密码,末了诚恳地说上一句“随便花”。就像顾里给钱时那一贯的套路。
南湘拿着那张银行卡,一脸的受宠若惊:“真给我?”
“嗯……你随意还不还吧,反正本来也是我放在那里花不出去的。”我耸了耸肩膀,“南湘,说真的,我一直都是想努力去改变现状,但是到头来什么都做不到,偶尔有这个能力就让我潇洒一次吧。”
“林萧,说真的,以前一有事儿我就找你的麻烦,因为一旦把你扯进去顾里就会踩着她的高跟鞋一路冲刺过来帮忙。”南湘小心地把卡收好,坐到我旁边来。
“那是你给了顾里能帮忙的理由了,要她主动凑过来帮你那是不可能的,对她的自尊心来说这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但是她又特别喜欢她如神兵天降解决了一切之后其他人那崇拜的眼神。”我偏过身子撞了南湘一下,“我开始有点理解顾里了,当土豪的感觉确实爽。”
“……林萧,其实很多事情,你都可以袖手旁观什么都不用管的,大部分你都管不了。”
“但是你不觉得,就算什么都做不了,尝试着去做点什么,心里才会好受一点吗?”
这次南湘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所以我说,你是个好人。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卑劣和黑暗,更别说去包容别人的。”
我热泪盈眶地凝视着南湘:“你别给我发卡了成不,体谅一下一个刚失恋没多久的人。”
“林萧,你觉得我怎么样?”南湘笑眯眯地抓住我的手,“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一大票艺术家,无论是男是女,都是靠他们的女朋友养着的……”
“算了吧,我怕我晚上回家的时候被席澄拖进小巷子然后醒过来的时候少了一颗肾。而且我不是说了吗,以后我要是发达了,带你去我们常去的那家面馆,点两碗牛肉汤,我吃两份肉,你喝两份汤——”
“我喝一份就够了,剩下那份我掀你脸上。”
“再说了,我是那种刚失恋没两个月就钻进另一床被窝的人吗?”
“那周崇光?”
“南湘,你得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关系看上去水到渠成,但其实和恋爱没什么关系,比如我和你,比如我和周崇光,比如卫海和唐宛如……”
南湘的眼中仍旧充满了怀疑:“林萧,不是我怀疑你的人品,但是我更加相信你旺盛的情感和蓬勃生长不甘寂寞的内心——你是双鱼座啊。”
“那你还是水瓶座呢,你难道真神经病?顾里还是狮子座!我真是信了同道大叔的邪,她深夜哪里柔弱小花猫了?明明我才是她案板上待宰的鱼!”我义愤填膺地为自己辩护,“而且周崇光是个基佬,暗恋他哥很多年了,一往情深,没空和我这种成天就知道催稿的人瞎计较……”
“我不信。”
“……你是要我把周崇光拉来证明一下吗?”
“我的意思是,顾里平均每两天抱怨一次腰酸,平均每五天恨不得在早饭桌上掏出一把枪扫射每一个人然后把你钉墙上。”南湘十分认真地掰着手指,“还有,宿舍隔音不好,我真的不聋。最重要的是,她每天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我们两个住的那间,然后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踩着我的床爬到你床上——你没看后来我睡前都在枕头边上放纸笔吗?”
看见我震悚的眼神,南湘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体谅一下一个要练人体速写的穷人。”
周崇光就在这个时候打来了电话,用无比兴奋的语气说他第一次赶在截稿日之前一个星期就写完了稿子,以至于他不太想用邮件直接发出去,要求我上门去取他千疮百孔的手写稿然后帮他重誊一遍。
但是一进门我就露出了真面目,勒令他坐在电脑前面把稿子打成电子版给我。
“哎,你上次说你女朋友……哦,现在是你前女友,多大啊?和你同龄?”
“十八。十八岁零几个月的样子。”
周崇光放在键盘上的手僵住了。
“零几个月?”
“零二十多个月。”
周崇光看起来是很想把键盘拿起来敲我。
“喂,拜托,我才二十一哎,我女朋友就算真十八岁也没有任何问题。”
南湘已经怀揣着满怀我友情的六位数字去救场了,临走前她还和我说席澄肯定会记住这个人情然后在需要的时候两肋插刀帮我打架的,但我仔细想了一下,只要她不再掀起什么腥风血雨拖累南湘然后波及到我和顾里,我就谢天谢地了……南湘的电话把我拉回了现实,她的语气明显比今天下午轻快了不少:“席澄还算有良心,给我买了个新手机,我导出通讯录的时候好像漏掉了几个……顾里号码多少来着?”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准备熟练地报出那十一个数字,但这次我在第四个上面就卡了壳,僵着身子愣在原地。
就好像是电源被切断的那一瞬间,光离去的速度和来时一样迅捷到肉眼无法捕捉,我猝不及防地坠入一片黑暗。
“周崇光,看你这次交稿交得这么快,我请你吃饭!”
然后我就和周崇光在他家门口的一家小饭店把酒言欢,等我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南湘正把我从座位上拽起来,抠出我手里的手机递给周崇光。
我依稀听见周崇光苦笑着问南湘:“不就忘个手机号,至于吗?”
“你不懂。”南湘一个用力把我从椅子上拖开,“林萧忘了顾里的手机号,大概就像是一个基督徒忘了怎么画十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