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益暖和,继曲奇和小蛋糕后,冷饮店开始接连摆出各式漂亮的高脚玻璃杯,亮出各色的新品冷饮和冰激凌,不过,就在小绘里流连于各个橱窗,期待再热一点就可以解除冰激凌禁令时,悄然之间,新月园的游泳课被搬上了日程。
在国际大都市东京,游泳课几乎伴随每个孩子的学生时代,就连年代久远,无力赶追潮流的新月园也是挣扎良多,到最后不得不在枇杷林的另一侧,也就是后山山脚下加盖了圆形的副楼作游泳馆。
游泳馆的楼顶是半开放式的,一排斜顶窗保证了良好的透光,天气好的时候,明媚的阳光能一口气把木制结构晒得通透,再施施然掠过浅浅的蔚蓝池水,在墙面上映出浮动的水纹。
因为刚建好,所以玫瑰班的孩子们成了第一批使用者。
理所应当选在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小不点们摆着光溜溜的小腿,像一堆胖豆子一样撒着欢蹦进了室内游泳池,虽然他们在这之前并不知道要上什么课程,不过对于游泳,大多数孩子可能早就和父母参加亲子互动时见识过了。
当然,这个时候,需要强调的就是那个例外。
——绚濑绘里小朋友。
换好游泳衣,被老师拉着在防滑瓷砖上站成一排热身,等紧张兮兮的绘里抱来救生圈,一扭头才发现希不见了。
本来因为对场景的生疏而略有胆怯的绘里,这下更是丢失了某种安全感,于是左顾右盼许久,到底压不住心里的担心,小孩子挎着大救生圈,光着小脚沿着泳池找,顺着扶梯下了一层,绕到对面,终于在池边发现了蹲在那的小小一团。
“希,回去了,要听老师教课咯,”绘里跑过来,小脸从救生圈后探出,她喘匀气,暗暗放松下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希摇摇头。
“那我们就……”
“绘里里会游么?”希抱着膝盖,回头突然问道,然后她像被吸引一般,探身去摸波光粼粼的水面。
白嫩的小脚丫本来就踩着瓷砖,粉嘟嘟的脚趾扒着池沿……
“哎!危险!”眼见的人都歪过去半个了,绘里连忙喊道,两只小手胡乱去捞人。
可惜——已经晚了。
绘里扑了个空,眼睁睁地看见希小小的身体圆润地滑了进去,“噗通”一声,激起一个小水花,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诡异沉底了。
甚至一眨眼的功夫,泳池下只有若有若现的一小团阴影。
绘里的小手一哆嗦,小脸瞬间被吓得刷白,救生圈掉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转了两圈,空腔里的铃铛发出异常尖锐的脆响。
小孩子全蒙了,想喊大人来,但是嘴唇绷得紧紧的,哭喊呼救全部卡在喉咙里,像哑在膛里的枪,火急火燎地烧。
希……
会不会死掉了?
突兀地冒出这个念头,鼻子一酸,湛蓝色的眼睛顿时泛起水雾,大颗大颗地往外滚泪珠,绘里觉得时间过得十分漫长,身体动不了,无能的自己什么都无法做,希肯定已经……
事实上,只有几秒而已。
只需要数六个数,两米远的水面膨出个巨大的水花,从哗啦啦的白浪中露出个圆圆的小脑袋,雪白的小胳膊一边划水一边朝她挥手,接连溅起晶莹的水珠,伴随着咯咯咯愉悦的笑声——“哈哈哈绘里里,这里~”
……
绘里只觉眼前一黑,僵直的身体突然软了下来,像是抽走了浑身骨头,顺势滑坐在地上。
“唔,怎么了?”希放下了小胳膊,灵活地踩着水靠到岸边。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劫后余生的神情,蓝眼睛还在湿湿地流泪,小手也在发颤,颇感难为情的绘里委屈地哽咽了一声。
“果然绘里里不会游的么?”捣蛋鬼自然无法和她思想同步,只见两条小胳膊扒着池沿,鼻尖、发丝都还挂着水珠,她甩了甩,笑嘻嘻地仰脸说,“不要急嘛,咱教你呀~”
说罢弯眼露出个邀功的笑脸。
绘里没好气地,一手抹眼泪,一手不客气地拍上那个晃来晃去十分烦心的脑袋瓜。
“呀哒——痛痛痛……”希抱着头,可怜巴巴地又缩到水里去了,水面没过她的下巴,祖母绿的圆眼睛眨巴了几下,怯怯地吐了几个泡泡……
怎么了啦……
之后……希用了十分钟的时间确定了绘里很生气这个事实,因为这十分钟,任她怎么跟在屁股后面软萌卖乖,甚至死缠烂打,绘里里都不理她。
连个眼神都不赊给。
偷偷望去,身侧的床友正认真严肃地听老师讲解动作,半长的金发扎高,用小卡子盘成丸子头,脖子后的碎发也一丝不苟地夹好,尽管眼下还有些红,可是一点都不减混血儿的冰冷气场。
希缩缩脖子,偷偷摸过去,握住绘里的小手。
绘里不为所动,转眼瞥了下,继续听讲。
——希瞬间蔫了。
讲完动作后,考虑到课程松,游泳老师便让小朋友们抱着救生圈或者浮板先下水玩。
之所以这么放心,也是因为这个游泳池比之前希跳的那个要浅得多,小孩子站在里面只到肩膀,有老师看着,总不会出事。
一解散,整个游泳馆都要被欢笑声掀了房顶。
再谈及那个例外——
然而……靠近水池边缘的绘里一点都不开心。
是很不开心。
她不会游泳,所以其他小朋友用浮板练习划水或者打水仗时,她只能被围在大救生圈里,小身子紧绷,万分机警,像只暴露在非洲大草原的奶狐狸。
还在费劲搭讪的希则蹬着白嫩嫩的小脚,围着救生圈欢畅地打转。
手臂轻松分开水纹,打出漂亮的水花,时而下潜时而漂流,就像尾白滑的小美人鱼。
“绘里里……”
发现绘里还是不理自己,累了的希就躺在鲨鱼浮板上,发觉漂远了又急忙拐了个大弯回来,她上身趴在浮板上,小心翼翼地凑前。
浮板的圆尖触到救生圈,碰了碰,又推过来碰了碰,绿眼睛抬起,疑惑又讨好地眨了眨。
绘里默默和她对视,水流在两人间回环,清清爽爽地撩过腿弯,这让混血儿不怎么舒适,刚才的刺激并没有消散,脑海里还在不停回放某段并不愉快的记忆。
那是在外祖母的故乡——圣彼得堡,身为河道三角洲水路丰富,哪怕扩大范围到列宁格勒州也有大大小小1800个湖泊,有一年,她跟着成年的表兄去拉多加湖,彼时正是冬天,零下十多度,有很多人在滑冰,还是新手的她还不能在冰上自由地行走,裹得厚,高高大大的表兄看护起来就像是牵着只小笨熊。
天特别冷,四周都泛着隐隐的白,脚下的冰刀并不好掌握平衡,她只得抖着小腿,哆哆嗦嗦滑开几步,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额头上开始冒水汽。就在这时候,有很多人纷纷推搡她往一个方向跑,呼救接连传来,远处攒动的脑袋挤作一团。
表兄怕她被人挤倒,就把小不点抱起来举高,于是她坐在表兄肩膀上,远远看见几个人一边惊慌地喊,一边从冰窟窿里拖出个僵直的,据说已经断气的尸体。
哭声,冷气,祷告和救护车的长啸……
——这件事让小孩子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蓝色的池水荡漾着波纹,绘里从那个冰冷的俄罗斯冬天回过神,怏怏地长吁一口气。
“不开心嘛……?”希舍弃了浮板,没有阻隔使她更近一步,她扒着游泳圈外沿,柔水漾在嫩白的肩膀处,因为阳光折射在肩头打出一圈光。
见到绘里还是不回答,希沉思了下,突然双手抓着游泳圈,探身把自己的重量全都滚了上去。
于是,承受两个小孩的游泳圈剧烈颠簸起来,吃水线持续下降,绘里惊叫一声,吓得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搂住希的腰。
更是害怕地死死闭着双眼。
“不要怕,绘里里可以碰到底的。”
附耳说来的话格外轻盈。
绘里不由睁开眼。
春末灿烂的日光从斜顶窗直晒到宽敞的游泳池内,又碎碎地在房梁上折射出五彩斑斓。
希的身上挂着水珠,胳臂上、肩背上仿佛都带着淡淡光影,散下来的一缕紫发已经全湿,湿哒哒地贴在脖颈上,而她全不在意,此刻正兴致勃勃地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握牢。
“不要怕,不要怕嘛。”她这样说道。
鬼使神差地,之前的怄气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手和腰接连脱离了救生圈,她恍恍惚惚地站在游泳池内,双脚摩擦几下,正是沁凉的池底。
“噗咻——”希开开心心撩了她一脸水,弯眼问道,“是不是啦?”
脸上湿了,鬓发也贴服在脸颊上,她怔然走出了第一步。
接着趔趄一下,被拉着走第二步,第三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被交握的手牵着,小脚离了地面,像是被托举起来,轻轻松松地在水流间隙中溜了几秒的时间。
这种犹如飞翔的新奇感觉刺啦一下,从头皮刺激到脚尖。
温暖,自由,愉悦,和……安心。
舒展开身体,她抱着希塞过来的浮板,静静地漂在水面上。
孩子群的玩闹,水浪激起又落下的哗哗声,仿佛隔了层玻璃,很欢乐却并不吵,像开了吱吱呀呀的留声机,安安稳稳地细水流长。
这时候希游累了,也挨着趴过来。
两个小孩子懂得不多,也不知何谓以心相交,她们没有交谈,甜暖的氛围却又如此清晰地传递彼此的喜乐,不需要说话,哪怕一个字也是多的。
小小的温热的心,正如蝶翼轻展,你来我往,小心翼翼地搏动着……
她们在一起。
她们的心也在一起。
她们啊,就这样消磨掉了整整一个下午茶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