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坟头纳彩 于 2015-10-10 07:17 编辑
(二十六)
天空蓝得出奇,只是那颜色艳丽而扎眼,并不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看不见的风从各个角度诡异地钻入人的身体,掠夺着我们原已无多的温暖。然而那名身材高挑的短发女子似乎并不在意北风凶猛的侵袭,她像是一个与这匆忙城市格格不入的漫游者,在这么一个冬日的午后,流离失所。如果为了保护比生命还重要的人,必须付出我的生命,我会选择牺牲。这句话在季洁的耳畔,挥之不去,同样挥之不去的是树林中发现的卧底老莫的尸体,还有记忆中被唤起的淋漓鲜血,自己无助的哭泣与呐喊,以及怀抱中,逐渐冷去的女孩的温度。咫尺天涯,便是阴阳两隔。季洁深深地把头埋进了双手。孟儿,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残忍的话。我已经不想再让任何人,任何人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了啊。
“又没睡好啊?这么会儿都要打盹,当个警察还真是辛苦。”这高傲的声音,辛辣讥讽的语调,这个烧成灰季洁都认识的声音。
“我都忙死了,快说有什么事儿吧。” 季洁也不甘示弱回呛道。
“哟呵,忙死了还有空在这儿伤春悲秋?不合适吧季警官。”即使姐妹两的关系有所缓和,然而真正一见了面,似乎总是避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
“你够了没有!我刚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战友,你明白吗?!你倒好,成天高枕无忧,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你、你懂什么了呢!”失去老莫的悲伤,记忆中难以平复的创痛,对孟佳沉重诺言的恐惧,都排山倒海地向季洁袭来。她承受不住了,只能一股脑的将它们全部倒向无辜的季然。
季然怔怔地立在那里,那天的回忆,也如黑暗的藤蔓一般,渐渐攀爬上她的心头。尽管当时失去了知觉,然而潜意识中,她还记得白羚靠在她身上那无助的重量。尽管她和季洁早就言归于好,季洁冒火的眼睛,和当时自己脸颊上火辣辣的感觉,仍然如此鲜明。
她看着姐姐眼神里的那般热烈与疯狂,知道自己的姐姐似乎又再一次陷入了类似的麻烦。
“到底怎么了,姐?”撕去辛辣外表的伪装,季然的声音诚恳而真实。
“对不起,我,我太激动了。”她们俩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能不用那么锋芒毕露的方式来交流,“我有个同事,最近因为卧底被发现,被杀了。”
“……节哀顺变……”又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吗,姐?又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吗?
“而我另一个同事则说,牺牲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她需要牺牲,她会选择这么做。”季洁像是没有听到季然的哀悼,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什么叫理所当然?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虽然你们是警察,这是你们的职责……”季然望着季洁,似乎拼命在季洁的眼睛里寻找,那逝去女孩的背影。
“我知道,只是……”季洁深深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我真的不想看到任何人在我面前死去了,更不想看到我的亲人,家人,我……我爱的人,因为我而死去了。”
季然只是微微一笑,她现在明白了,她姐姐害怕的究竟是什么。透过厚重粘稠的鲜血,她终于能够看到潜藏着的,比死亡还要沉重的东西。
“姐,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总是故意做各种错事、惹你生气吗?”
“记得啊,怎么了?”这季然,为何突然提起似乎毫不相干的话题。
“你也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这么做,其实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想要你在乎我吧?”“那只是你不成熟的表现罢了。”季洁苦笑道。
“姐,如果有人这么对你说,她会为了保护你而牺牲自己的命,其实她并不是在和你讨论她的生命,或者她的职责。”
“什么意思?”
“如果一个人说她愿意为你去死,她其实只是想说,她非常爱你。” 季然看着季洁的眼神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慈悲。
如果为了保护比生命还重要的人,必须付出我的生命,我会选择牺牲。
孟佳的话,伴随着她坚定深邃的眼神,再一次占据了季洁的脑海。
“喂,重案六组。”孟佳一边接起电话,一边盯着季洁那个一直空着的办公桌。这些日子以来,不知是季洁故意为之,还是总不凑巧,她即没有在办公室怎么见到过季洁,陶非也没有让她俩一同出过案子。
偶尔发给季洁一两条嘘寒问暖的短信几乎都石沉大海;即使她收到季洁的短信,也无非是“吃了”、“看书”、“知道”之类连礼貌都称不上的生硬回复。
“好,我知道了。”
“哎,孟佳,有情况?”老郑问道。
“至和大厦有人跳楼。”孟佳老大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这些人,真会添乱。
“跳楼?这不归咱们管啊?这是治安的事儿啊。”
“哎呀他们不是人手不够吗,‘劳烦郑队找高手帮忙!’”孟佳学派出所民警的口吻,倒是惟妙惟肖。
“得,这还翻牌点将点上了。”老郑不禁乐道,“派出所的事儿可不能不管,末梢神经哪。这样,孟佳,你和周志斌跑一趟,快去快回。”
孟佳看了眼明显幸灾乐祸的郑队,又看了看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的周志斌,无奈地摇了摇头。
寻短见者似乎是名小有名气的电视剧编剧,寻短见的理由也无外乎劳资纠纷。怎么到处都有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的人啊,有人为了封口,杀完同伙儿又自杀;这人为了些许稿费,命都可以搭进去。孟佳又突然意识到,向季洁许诺愿意付出生命的自己,似乎离他们也并不遥远。
“哎,你俩谁啊?俺警告你,别过来啊!过来俺就跳下去!”操着浓重口音的男子警惕地问道。
“刑侦支队重案六组,孟佳。这位是我同事周志斌。”孟佳和周志斌出示了警官证。
“我们不过来,不过来。这位朋友,不要激动。”
“哎我说,不就是欠你稿费么?至于跳楼么?”孟佳问道。
“至于,怎么不至于。当初要不是老板说俺有丰富的基层生活经验,看中俺,要俺给他写电视剧,俺也不会离开老家的媳妇儿,一个人来北京打拼呀。现在倒好,俺给他写了,他不认账咧!”
“他不认账你可以跟他打官司啊,赢了法院可以强制让他付你的薪水。”孟佳建议道。
“你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就晓得你啥也不懂。就算他赔俺薪水,能赔俺老婆么?”“不会是你因为你来北京,你老婆跟人跑了吧?”周志斌打趣问道。
“你还笑咧!信不信俺把你一起拽下去?”明显被戳中了心事的作家恼羞成怒,高高举起手来, 威胁着周志斌。
“你别杵那儿啊,怪吓人的,”孟佳赶紧劝道,“老婆跑了可以再找,命没了可就啥都没了。”
“姑娘你说这话说得容易,一看就没谈过恋爱,”孟佳刚要顶嘴,被周志斌一把拦住,“哎哟俺的小凤啊,俺那嫡嫡亲的小凤哎,俺的命根啊……”刚刚虚张声势的作家这会儿竟然一屁股坐了下来,委屈地哭了起来。
“呵,这作家,可真够情绪化的。”周志斌悄悄对孟佳说。
“这叫创作,你不懂,”孟佳也压低了嗓门,“趁他不注意,你赶紧从后边上去截了,我继续吊着他。”
“小凤是你媳妇么?你很爱她?”孟佳恢复了正常音量,朝作家喊道。
“爱?俺不是你们城里人,不懂啥爱不爱的,俺只晓得,女人就属小凤长得最好看,俺最稀罕小凤,小凤也最稀罕俺咧。”作家自顾自地陶醉着,完全不理孟佳。
“她既然也爱你,干嘛还要跟别人跑了?”
“你懂个啥你!小凤她也不愿意改嫁,可是她吃不上饭呀,俺的小凤哇,俺对不起你哇……”作家又哭了起来。到底是写电视剧的,真是够戏剧性。
“那你就更不能跳了,小凤说不定就在等着你呢。你要是死了,你为小凤想过没有?她得多伤心,没有你她下半辈子怎么活,你替她想过没有?你都没替她想过,就一个人在这儿自我满足自我陶醉,你这也算是爱她么?”
孟佳讶异于自己说出的话,这些话是如此自然地从她的口中蹦了出来。
作家只是可劲儿抽泣,直直地瞪着连珠炮般对他发难的孟佳。
过了良久,他慢慢停止了抽泣,站起身来一脸委屈:“小姑娘,我觉得你说得对。俺不能对不起小凤,俺要打官司赢钱,然后接小凤回家。小姑娘,你可以帮俺么?”
孟佳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劝说竟然真的可以凑效,她拼命朝作家点头,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
作家转过身正准备下楼,却正好撞上了迎面而来准备制服他的周志斌。
这突然一个照面,把作家的魂儿给吓没了一半,一个趔趄,他抓住了面前的周志斌,却因为重心不稳,二人双双向空中倒了下去。
“大斌子!”孟佳喊道,虽然地上的施救设备已经准备就绪,然而两个大男人所形成的重力加速度,还是让周志斌重重的摔在了海绵垫上,鲜血从海绵垫里,渗了出来。
孟佳看着手术室里生死未卜的周志斌,想起当初,大伙儿一起冲进医院去探望受伤的季洁,自己还和周志斌一起去季洁家小区装模作样地守夜;自己撞车后,周志斌还跟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季洁因为自己进了手术室而气急败坏到失控;她又想起不久前躺在手术室里、最终无能为力的老莫。
“咱们六组今年呐,和手术室真是特别有缘。”老郑转头看了眼孟佳,又盯着手术室亮起的红灯,感叹道。
“都这个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孟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斌子不会有事吧。”
“医生说内脏破裂,不过没有伤到脊柱。”面对过太多的伤痛,郑一民已经学会了冷眼看待这一切。
“内脏破裂……”孟佳喃喃道,她的心揪了起来,愧疚感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她的心头爬来爬去。
“周志斌真是个称职的好警察,他真的是用生命来保护每一个人民群众。”老郑的声音似乎仍然不带任何情感,而这彻底激怒了孟佳。
“大斌子是我的同期!是跟我最铁最铁的哥们!什么叫做‘称职的人民警察’?别忘了他也是你的战友!他首先是个人!” 孟佳没有发现,她在不知不觉重复曾经有人跟她说过的话。
“你这爆脾气跟季洁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上次你撞车,季洁也在手术室外对我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老郑埋怨地看了看孟佳,摇了摇头。
季洁……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闪过孟佳的脑海。
如果现在在里面的,是季洁,她孟佳会怎么想?她还会坐在这里和郑队,你一言我一句吗?
那如果,孟佳不敢再往下想,却不得不继续怀疑,如果季洁是为了保护她孟佳,而付出了性命,她孟佳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如果为了保护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人,必须付出我的生命,我会选择牺牲。
这句话,如果是季洁说的,如果季洁真的这么做了……
难道有谁是可以白白牺牲的吗?!
她又想起了季洁那喷着怒火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似乎有她一不小心漏看了的恳求。
如果季洁真的这么做了,她孟佳或许会永生永世桎梏在那双恳求的双眼中,无法告别也无法逃离。
三月的京城,凛凛的北风不但没有带来一丝春天的讯息,反而拼命呼啸着,肆虐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去蹂躏街旁的树木,路上的行人,甚至行驶着的街车,不顾一切地用破坏来昭示自己的生命。
走在路上的短发女子显然没兴趣和这丧失理智的北风搏斗,她把自己蜷缩在厚厚的围巾里,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身体里的温暖,任凭北风和她一起,一个人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游游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