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最后的良心 于 2015-11-17 09:31 编辑
8.风向
“还是这个季节的星空看起来更美一点啊。”
海未赶到三层露台的时候,正好听到了绘里的感叹。她仰起脸,却只看到了一片片暗红色的云。
“……不过,现在应该是看不到星星的吧。”
海未极为体贴地站在一边,静静听着她的自言自语。直到绘里呼出一口气,缓缓从挂在楼体外侧的水平网上坐起后,她才伸出了未受伤的右手,问绘里需不需要帮忙。
“我没事,这种高度的自由落体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绘里扶着墙回到了楼内。她抬起海未的左臂,有些费力地眯起了眼睛。
“你的眼镜呢?”
绘里苦笑着摇了摇头:“大概是刚才没注意掉到哪里去了吧。”
在绘里的催促下,海未有些拘谨地扯开领结,并用右手解开了衬衫的纽扣。绘里的指尖从她肩头划过,冰凉的触感反倒让她觉得耳根发烫。
“等会儿到车上我先帮你简单处理一下。回家之前我先送你去趟医院吧。”
“医院?有那么严重吗?”
“……你难道不觉得疼吗?”
海未当然感觉得到,而且那种痛感必然比普通人来的更为强烈。然而除了不能灵活地挥舞手臂之外,她并不觉得这种痛苦值得大惊小怪。
比起伤口,她更担心半途与她分道扬镳的西木野真姬是否平安。在这不长的数小时内发生了太多难以理解的事,以至于到现在她也无法厘清头绪、或者找出什么能够满足自己满腹疑问的答案。被绑架也好、被击伤也罢,这些都无关紧要——若是因为自己而让其他人受伤甚至遭遇不测的话,海未大概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
好在下落时的冲击对绘里的影响不大。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海未身上,丝毫不在乎晚间袭来的凉意。海未本想拒绝,却又觉得这么做会显得有些失礼。于是她拽着外套的领子,默不作声地跟在绘里的身后。
只要稍稍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海未便能听到回荡在这栋大楼内的各种声响。原因不明的战斗早已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模糊不清的呼喊与哀鸣。无论如何,她总算是有时间去考虑该如何处理手中的这把银色小手枪了——她当然可以就这样把枪还给绘里,不过只要检查一下弹匣绘里就会发现子弹的数量明显减少。也许绘里还会因此生气、责问自己为何擅自使用如此危险的武器。不过当时的情况实在容不得半点犹豫——她站在绘里与那个突然出现的高大哨兵之间,火药与血的味道不断刺激着她的鼻腔。那把手枪静静躺在她的脚边,棱角闪烁着的冷峻光芒似是在催促着她做出决定。
至于是什么时候伤了左臂,海未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幸运吧:她与一位受了伤但却极富经验的敌人作战,并且活到了最后。但她并没有余裕再为这种侥幸得来的胜利沾沾自喜——她杀了人,而且是用枪。她理应感到困惑、无助甚至惊恐,然而这些情绪与现在的她毫无干系。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意识到“杀人”一词的含义,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冷酷无情。不过,无论有多少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恐怕她的选择也只有“保护绘里”这一项而已。
在海未看来,她与绘里不过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还算不上有什么深刻久远的交情。她完全可以不顾绘里的死活、逃离那个是非之地。做出那样的选择到底是自己的性格使然,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尚且不得而知。园田海未不是宿命论者、对时下流行的“命运的邂逅”亦无共鸣。思考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于她来讲倒不失为一种富有哲理性的乐趣。
绘里打开了虚掩着的铁门,带着海未穿过货物通道来到了大楼外。志贺彼方和伊莎贝拉站在堆着钢筋水泥的空地中,冲着绘里挥了挥手。克努特坐在她们旁边的石板上,紧紧环抱着仍在瑟瑟发抖的缇娜。
海未对彼方和伊莎贝拉这对搭档多少还有些印象——不久前西木野家举办的那场宴会上,海未曾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事故发生之前,海未隐隐听到她们正在与那场宴会的主办者谈论关于火灾的事情。那场火灾和今晚发生的事情会有什么关系吗?海未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从道路尽头传来的警笛声。
“啧,谁报的警?”
“我可不会故意增加自己的工作量,”志贺彼方咂了咂舌,颇为恼火地揉了揉头发,“没时间在这里聊天了。克努特先生,你最好清理一下留在顶层的那套东西。”
“那我去处理一下尸体吧。”
伊莎贝拉正打算上楼,却被彼方一把拉住。
“你送绘里和那个小姑娘去医院。”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很快就不是一个人了,”彼方戴上手套,“不用担心我。”
绘里轻轻地搂着海未的肩膀,和她一起坐上了志贺小姐的车。关上车门之后,海未侧过脸望向窗外,正好与车外缓缓站起的缇娜四目相对。
海未开始猜测志贺小姐和缇娜他们之间的关系。被绑在椅子上的那段时间里,克努特非常礼貌地向她道了歉,还讲了不少他与缇娜之间的往事。他向海未解释了暂时不能让她离开的原因,也希望海未能够多少体谅一下他们的难处。虽然大部分都没有听懂,但海未仍愿意相信他们对自己的好奇远高于恶意。
——你不知道怎么建立屏障,对不对?
——我甚至不知道“屏障”是什么。
克努特说,在他的家乡,有相当数量的学校和具有行政性质的机构管理和保护像海未这样的人。在他们踏入社会之前最为重要的一课就是学会如何建立“屏障”,使自己能够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在长达数千年的历史里,还没有过在毫无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安然无恙地生活在一群普通人中的先例。
不过,我并非“安然无恙”——海未望着车窗外逆行而过的暖光,心底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她有些羡慕那些在觉醒之初就能接受到正确指导的“同类”,尽管克努特轻描淡写地抱怨过那些所谓的组织机构总是乐于干涉他们的选择。海未总是会忍不住去想,如果觉醒之初便有人告诉她这一切的话,至少自己还能留有选择的余地……
为了活在最为普通的日常之中,海未已经付出了太多他人无法想象的代价。思及此处,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香囊——不久前西木野真姬用手术刀割断了塑料扎带,并在匆忙道谢之后将香囊塞进了海未的手中。然而海未还没来得及问真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她们便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混战分开了……
“你还真是带了个好东西。”
海未有些迟疑地回过头。伊莎贝拉狡黠地笑了笑,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这是朋友送给我的。”
“你的朋友恐怕也不是普通人吧。”
“不,她和我们不一样。”
伊莎贝拉有些惊讶地抖了抖眉,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海未揉了揉太阳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坐在自己身边的绘里身上。绘里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之后便盯着车窗外的景色发呆。
伊莎贝拉用指腹敲打着方向盘,有些不耐烦地哼了几句奇怪的歌曲。海未轻轻笑出了声,认为她和自已一样无法忍受这种沉默所带来的烦闷。也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伊莎贝拉首先开了口。她无不担心地望了望倒车镜,用着明显轻快却又略显僵硬的语气问道:
“我说绘里,你今天没戴眼镜吗?”
“丢了。”
“丢了?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你丢的第三副眼镜了吧。”
“严格说是第一副。前两次只是丢了镜片而已。”
“只有镜片?”海未有些惊讶地问。
“嗯……下次干脆配副隐形好了。”
绘里对任何话题的反应都是一样冷淡。海未看得出她心事重重,因此也从未主动向她搭话。不过,“只丢镜片”这种事怎么想都太奇怪了——她低着头想,这恐怕不只是恶作剧那么简单吧。
伊莎贝拉撇了撇嘴,问:“丫头,你想说什么?”
“……绚濑小姐最近还丢过其他东西吗?”
“怎么可能,”伊莎贝拉大声笑了出来,“她又不是彼方。”
迟疑了半晌后,绘里才开了口:“不过这几天A4纸似乎用的比以往都快。”
“有可能是盗走了什么资料吗?”
“一开始我也这么想,不过用打印机不仅麻烦而且会留下记录。”
“如果小偷不能在其他地方使用电脑呢?”
海未抬起眼,正好迎上绘里略显惊讶的目光。她觉得绘里的状态远不及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好,否则作为当事人怎么会考虑不到这种可能性。
“嗯哼。查一查记录就知道对方是什么目的了,对吧?”
“记录已经被清空了。”
“你真冷淡。如果是跟那场大火有关的话——”
“伊萨,我不觉得在外人面前谈论这种事情是明智之举。”
“我向你保证,”伊莎贝拉笑着说,“她很快就不是‘无关人士’了。”
海未能够理解绘里那份不愿将自己卷入纷争之中的体贴,但她也不想被当做孩子一般永远被蒙在鼓里。她记得克努特将他自己与绘里这样的人称作“共感者”,因为他们拥有着能够明显感知他人情绪的能力。海未曾想更多地了解有关共感者的事情,可惜的是在那种情况下她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时间与克努特交流。她猜想共感者们的能力不仅仅是“感知”,否则与自己拥有者同样能力的缇娜又有什么必要和一个共感者在一起?
共感者并不只会感受到哀伤、愤怒、羞耻、痛苦与绝望——海未一边这样想,一边缓缓抬起了手臂。她努力地克制着内心的不安,在模糊的记忆之中寻找着那些被回味过无数次的珍贵瞬间。直到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之后,她才用自己冰凉的手心贴上了绘里的手背。
绘里被她的动作所惊扰,脸上的表情略显恍惚。然而很快她便被那股平静的情绪所感染,紧绷的神经也随之缓缓放松。海未听到了她的心跳,听到了她平缓而又清晰的呼吸声。这些优美的声音逐渐与海未胸腔中的跃动共鸣。而后,她的指腹就这样自然地从绘里的手背划过,轻轻落在了坐垫上。她本想就这样抽开手,但绘里却先一步勾住了她的指尖。海未抬起眼,怔怔地看着阵阵暖光在绘里的肩头跳跃。
——谢谢。
仅仅是得到如此简单的回应,海未也能断定自己微不足道的心意已为绘里所接受。她靠在柔软的座椅上,贪婪地享受着这种真实而又舒适的宁静。
**
真姬咳嗽了两声后侧过身。她紧紧地揪着床单,尽可能体面地忍受着高热的折磨。
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异常灼热的温度。她感觉像是有一团火焰在胸腔内燃烧,周遭的血液如沸水般翻滚。然而她的手脚冰凉,苍白的皮肤上渗出了一排细密的冷汗。
——她本以为那些药片会减缓这种痛苦。
药盒被打翻了,白色的药片在地毯上欢跃。真姬闭上眼睛,她不忍再看到原本秩序井然的房间因自己的失控而变得更加混乱。
“唔……”
痛苦的呻吟从喉间溢出,手不自觉地伸向前方——她的本能正在疯狂地倾诉着这幅躯体的需求。但是,她究竟在渴求着什么呢?
真姬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控制好自己的一举一动。但这种努力在过分强大的欲望前总是显得不堪一击。她仿佛听到有什么人正在嘲笑着自己……这种因由弱小而产生的屈辱感,终于让她与那股巨大而又恐怖的洪流拉开了距离。
她听见有一个声音这么说:你必须遵从你的欲望。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
她愤怒地呼喊着,想要将那只侵蚀着自己意志的幽灵赶出去。而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字一句之间隐藏着的尽是让人反感的恶意。
接受它。接受你自己。
耳边的低语令真姬倍感疲惫。朦胧中她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仿若干涸的沙漠中艰难前行数日,终究还是看到了绿洲一样——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将那丁点的清凉纳入怀中,妄图享受哪怕只有片刻的安宁。
你并没有错。幽灵这样说。你只是遵循了自己的本能。
然而正如她遵循着本能、试图去接近冰冷的源头一样,她也凭借着本能察觉到了这一举动究竟有多么的……危险。她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正处在怎样糟糕的状态之中,也多少意识到了自己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不行,不能这么做。她一遍又一遍地在燥热中重复着这一句话,一次又一次地将那只柔软而又冰凉的手掌推开。她知道凛就在自己身边,却也因此对自己的失控愈加恐惧。
“拜托了,凛……离我远点。”
“不。凛会一直在你身边。”
凛用着低沉却不沙哑的动听声音赶走了那只伏在真姬耳畔的幽灵。她小心翼翼地抚着真姬的额头,极为耐心地、缓慢地靠近。这一次,真姬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她知道自己已经因凛的努力暂时摆脱了那些烦人的声音,也逐渐习惯了高热所带来的痛苦。不久之后,她终于呼出一口灼人的闷气,轻声对凛说:
“你不用向我道歉……去救园田是我自己的决定。”
“如果真姬能够接受凛的道歉的话,凛会更好受一点。是凛太自以为是了,对不起。”
“……同样的话为什么要说两遍啊。”
“那真姬就接受凛一遍、原谅凛一遍好啦。”
“搞不懂你……”
与其说是直率,倒不如说有些自作主张……真姬在心底小声抱怨,然而握着凛的手却从未松开。
“感觉好点了吗?”
“嗯……”
真姬翻过身,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高热还在持续,呼吸时的热气依旧令她焦躁烦恼。但她确实觉得轻松了许多,一直在折磨着自己的头痛也稍有减轻。这种感觉简直不可思议——真姬瞥了眼趴在床头的凛,对她与生俱来的能力感到了好奇。
两人初见面时似乎也是如此——她被凛揉着脸,之后缓缓地从泥沼般的意识漩涡中清醒。就像是随手摸出了两块能拼接起来的拼图那般恰巧,过分敏锐的感官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总是会被这种不知名的力量恰到好处地降至最低。她们有着完全不同的天赋,但这两种天赋却能够完美地互补。尽管凛认为解释太过麻烦并且真姬也没有必要去了解那些与她们息息相关的复杂概念,不过真姬还能是从每一次的见面中发现些许端倪。
“凛,你累了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
“……总觉得,你看起来一点精神都没有。”
“唔?凛的话,平时都是九点睡觉的。”凛望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都快十点了哎。”
真姬察觉到了凛对自己有所隐瞒,不过她也不打算刨根问底。遇到缇娜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自然也对凛是如何将自己送回西木野家一事毫无印象。这种未知所带来的不安令她无法释怀,但她也明白在这种事情上纠缠只会适得其反。
“三楼有客房。你可以去那边休息。”
“哎——住在这里吗?!真的可以吗?”
“……我看起来像是在骗你么?”
“诶嘿嘿……不过凛还是不要留在这里比较好。因为真姬的父母大概也是‘这边的人’呢。”
“呼……就算我问你什么叫做‘这边的人’,你也不会说的吧?”
“真姬一直在发烧,现在脑袋肯定不好使啊。就算凛真的说了什么你也记不住嘛~”
“你说谁脑袋不好使啊!”真姬顺势抬起手弹了下凛的脑门。
“好痛哎……至少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轻点喵!”
“反对无效。知道厉害的话就乖乖去洗漱睡觉,否则就弹到你站不起来为止。”
“真姬比后妈还狠毒哦……”凛穿上风衣,提起蜷在一边的背包,“那就晚安啦,真姬。哦,对了,还有件事想问下你。”
“如果是那种无聊的问题的话我可不会饶了你。”
凛的目光落在书柜中的相框上。良久,她转过头,用着与以往别无二致的轻快口吻问:“呐,在认识凛之前,真姬还见过像凛一样的人吗?”
“……你是说那些跟你一样会‘魔法’的家伙吗?”
“竟然还记得那个捏他,真姬好厉害喵!”
“……你啊,刚刚还说我脑袋不好使呢。”
“是这样吗……”凛弯下腰,随手捡起了落在地毯上的药片,“那为什么会发热呢?好奇怪喵。”
“怎么了?”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下次见面时凛就全部告诉你。”凛笑着拉开了门,“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再见了喵。”
“你要走吗?”
“嗯。毕竟凛和真姬不一样,”稍事停顿之后,凛才勉强自己笑着向真姬挥了挥手,“有的时候,凛还是会羡慕真姬的喵。”
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真姬将自己裹在被褥中,有些闷闷不乐地玩弄起发梢。她想起晚宴第二天的晚上自己悄悄地在搜索引擎上查找了相关词条。可是除了人文历史和旅游攻略外,她几乎没有看到任何与哨兵向导相关的其他资料。
凛的缄口不言或许是因为有着暂时无法为人理解苦衷。真姬想起电影和动画中的常见桥段,很快便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太过费神。真正让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当她颇为失望地打算关机时,却因不小心碰到触摸板而点击了网页右下角的关联搜索项。随手点开几个缓存页面后,她从大段大段的英文里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和那篇以他的名义提交的项目申请书。虽然页面中找不到更多的有用信息、文章里的相关链接也早已失效,但她还是注意到了申请书的递交日期——与她觉醒的时间相差无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