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会面
从京都到上野国步行大概需要七日左右,脚程快些则需四五日。
待到关白密使高僧玄白刚抵达上野国,距离第二次合战恰好过去两天光景,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若再晚些,时局又该发生令人无法预料的变化。
密使玄白打扮成游方僧人,先来到钵形城查探形势,一路所见也令他难以置信:曾经势不可挡的胜利之师如今一个个变成丧家犬,兵粮自从被烧毁后,剩余的量已熬不过一天,七千人饿着肚子蜷缩在贫瘠的小城里,个个无精打采,甚至有人已经收拾行装准备出逃。
玄白着实捏了一把冷汗,细想之后,决定按照关白的吩咐,果断前往见泷原与知久会面,若能顺利劝说鹿目家投降,那么关东一带的战事可以平息了。
奈何竹本无心,节外又生枝。
玄白初到见泷原时,眼见如同乡下一般的上野国居然屹立一座与山齐高的巨城,不免有些惊讶。他怀中揣着关白的亲笔书信,下意识的捂住胸口,对着守门的卫兵道:“小僧是醍醐寺的玄白,前来拜会鹿目知久大人,还望二位通报一声。”
不提知久还好,一提到他的名字,两名守卫立刻警觉起来,其中一人火速通知上司美树沙耶加。
玄白在客室里悠闲地喝茶歇息,等来的却是六位身着武士便装的少女。
“怎么,知久大人不在么?”
圆香率领众少女正坐在玄白对面,笑道:“前日街町发生战事,父亲大人正在重建,忙得抽不开身,吩咐我来接待您。”
“哦,你就是鹿目圆香吧,嗯.......”玄白眯着双眼,从上到下打量着圆香,又道:“传言不虚,果真是个亭亭玉立的佳人,难怪那位大人会如此在意你。”
焰接了一句:“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恕小僧无礼,小僧阅人无数,自然会些相面之术,这位传言中的少主依小僧看将来必定是个响彻天下的大人物。敢问少主是否有许过婚约?”
“暂无。”
“那就好说,小僧料定不需时日少主必将获得一段美好姻缘。”
此言即出,众人心底一阵嘀咕,沙耶加则不悦道:“你这和尚,空口无凭的乱说些什么昏话?少主一心操劳政事,恐怕还没那心思。”
玄白敷衍一笑,又道:“非也,缘分乃是上天注定,少主无心可老天有意,待过些时日你们就明白了。”
“那就借高僧吉言。”圆香附身一拜,心中已有七分预感。“闲话不提,高僧要见父亲大人是为何事?”
玄白一整面色,朗声道:“正是为了这段姻缘而来。”
这话像是一块石头打在众人心口,焰的脸色尤为沉重,她刻意瞥了一眼圆香的侧颜,而圆香依旧面不改色。
麻美问道:“还请高僧明示,我家少主要与谁结亲?”
玄白笑而不答,只口不提来访的真正用意,与圆香周旋的片刻间,这位年事已高的僧人早已看穿少女们的底细。
“劳烦各位姑娘行个方便,小僧确有要事需面见知久大人。”
心直口快的杏子早就有些坐不住,叫到:“和尚,你大概不知道吧,鹿目家.......”
麻美见状,直向她使了个眼色,杏子还未说完全,急忙收声。
这些都逃不过玄白的眼睛,他道:“不管鹿目家是谁做主,婚姻大事也是由父母说的算,你们连这些礼数都不懂么?”
圆香平缓的说道:“高僧所言极是,等晚些时候我便去通知父亲大人。高僧旅途劳顿,不如先到温泉町的宿屋歇息片刻。”
泷间街道上的尸体还未收拾干净,突然蹦出个莫名其妙的和尚,众人自然是一头雾水。
“事有蹊跷,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还是小心为妙。”焰不安的说道。
麻美稍作沉思道:“听他的口音像是京畿地方的人,或许是和关白有关,我先派些人手盯住他,少主您不妨去知久大人那里探探口风。”
知久与关白暗通的事,她们全然不知,但圆香隐约觉得,自从那夜逼宫之后,知久对她的态度变得很古怪,即使一同用膳,知久也不似从前那样嘘寒问暖,偶然间在城中相遇也是用一两句话敷衍过去。
圆香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抱着怎样的心思,但胸口的苦闷久久无法疏泄。
父母与亲子异心在这样混乱的时代很是平常,比如几十年前信玄公放逐其父信虎,后来的斋藤义龙诛杀其父道三,鹿目家的家训便引此为戒,以免发生有违伦常之事。
圆香不安地来到父母亲居住的御馆,已到傍晚用膳时间,她轻轻拉开父亲的房门,见知久正抱着达也,教他用筷子,方想起儿时自己也曾在父亲怀中被悉心照料的日子,心里更加沉重。
“还没吃饭吧,我叫人给你端来。”知久放下筷子,平缓的说道。
“谢谢父亲大人,不必了,我......是有些话想问您。”
“说吧,一场大战也搅和的我们父女俩连话都说不上,现在总算能喘口气了。”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父亲大人是怎么看待鹿目家的未来?”
知久面色复杂,他唤来侍女将达也抱到里屋去,门和窗都轻轻掩上,确定四下没有多余的人后,他才说道:“我与你母亲不同,我一直很讨厌战争,虽然有纳曾兄长那样的猛将,可我依然害怕.......这十几年来,询子一直都希望扩大领土,只有我在不停的劝阻她。”
“我知道,您一直在与周围强大的势力斡旋。”
“不尽然,我们见泷原的国力也能对周围大名造成不小的威胁,就像这次,经过两场战斗过后,丰臣军也该撤退了,而且也无他国进犯的迹象。”
圆香点了点头,她挪动身子,向前靠近知久。
知久继续道:“圆香,打一场胜仗其实很容易,但之后的事情你们有谁考虑过?遭此败仗的关白对我们会有何种态度依然不明确。”
“我按照母亲的方针行事,后事未曾想过。”
“总不能打一辈子的仗吧?我是担心你们惹怒那个不可一世的关白,鹿目家会因此灭亡。”
“我知道.......”
“你再好好想想吧,现在达也还小,我和询子帮不上什么忙,你就是家中的首脑,眼光要放长远。”
“父亲大人是主张我们投降吗?”
知久并未回答她,而是默默别过脸,望向空白的墙面。
“老实说,我........”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绝对不允许!”圆香突然大声说道,身后扇门开了个缝隙,达也正趴在门上静悄悄的盯着她。
“这可是为了鹿目家的未来啊!大势所趋难道你不明白么?”
“父亲大人您说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但唯独这件事,圆香做不到,家臣们也做不到!”
“那你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此退下吧。”
父女失和,这是圆香最不想要的结果,现实总归是无奈,她憋着一口闷气回到主城天守阁里,从未生过气的面容,着实吓到左右侍从,他们连忙向麻美和沙耶加通风报信。不一时,两人闻风赶来,只见圆香捂着脸,躲在角落里独自哭泣。
“出了什么大事,这样的少主我还是第一次见。”麻美捂着嘴对沙耶加小声道。
“刚才还不是好好的嘛,听说圆香去见知久大人了.......”
两人蹲下来安慰圆香,沙耶加干脆把她搂在怀中,圆香哭声更大了。
此时,焰的突然闯入令圆香止住哭声,满是泪珠的眼眸看到一副模糊的漆黑身影,她不自觉的安下心来,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焰道:“去调查了一下那和尚的身份,发现了一些事情。”
说着,焰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圆香。
一拆开书信,落款处让圆香惊出一身冷汗,落款端端正正写着“丰臣秀吉”的名字,整封信的内容也令在座的少女们目瞪口呆。
信中所言,关白已收到知久的书信,愿意接受两家联姻的建议,不仅保留鹿目的领地,并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十万石,赏赐更高的官位等等。
回想起玄白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圆香茅塞顿开,心中的迷雾全部消逝,然而更大的危机感轰然袭来。
“依玄白的意思,是要我嫁到丰臣家去么?这样一来,战乱就平息了。”圆香将信合住,两眼无神的垂着头。
麻美道:“就现在的形势来看,丰臣军再打下去必然大败,关东由此真空,周边的大名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看来关白也是在向我们让步。”
焰眉头一紧,转脸质问麻美:“巴殿下,您这是同意让少主嫁过去的意思吗?”
“您还真是会猜,我并未这么说自然也不会这么想,一切全凭少主的意愿,我仅仅是分析形势,您也不必过于敏感。”
“若是少主大人的真实意愿,我不会阻拦。”焰坚定的望向圆香,等待一个答案。
对圆香而言,这是个十分艰难的抉择,她恨不得立刻结束战乱,从此见泷原一片祥和,又回到从前的模样,但她不希望自己像是交换物一般的嫁给毫无感情的陌生人。
“不.......不行,如果我就这么嫁过去,大家的努力还有千叶大人的牺牲不就白白浪费了吗?”圆香猛然站起身,高声道。“我还不想和大家分开,更不想委身于强敌之下,各位的力量请再借我一用吧,圆香想与各位创造一个不同的未来!”
圆香的确想过,以自己的牺牲能够换来家族的保全也未尝不可,仅仅是由女子身份,而不是作为武士为家国奋战,她的内心又充斥着强烈的不甘。
一直沉默的沙耶加忽然如释重负地笑道:“哈哈,不愧是圆香,果然没让我们失望!”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焰转脸气愤的盯着她。
“每天陪伴圆香的你居然还摸不透她的性子,该说你失职还是大意呢?”沙耶加用力的搂住圆香。“圆香自然不会向强敌低头,她从小就这样。”
焰一时语塞,除了战事以外但凡涉及圆香的事情,她的思绪时常陷入混乱。照她看来,圆香本该过着平淡的公主生活,然而娇弱的少女却要承担起一个家族的未来,像男人们一样在战场浴血杀敌,应该说鹿目家的女人们都是这样,被情势所逼。
“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要与丰臣鱼死网破么?”焰冷言说道。
“我对以后的事没太多想法,眼下先解决掉我们最大的敌人——上条家。”
圆香此言一出,沙耶加心中一怔,欲言又止。
这时,麻美唤人拿来地图,摆在她们面前,严肃地说道:“趁着青木和上条还未合流,我们可以逐一击破,而且要速战速决,一旦平定上条,结合羽织城的兵力,上野与武藏都会是我们的掌中之物。况且北条家刚刚灭亡,一部分领地分给德川,想必有许多人心怀不满,而我们鹿目家多少与他们有过交情,把这部分人吸收进来,一举拿下北条旧领也不是问题。”
“这是你一直包藏的野心吧,今天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焰的手掌牢牢按在地图上,双眼死死盯住麻美。
“少主既然不愿向关白低头,那我们只有扩张这一条路了,不然见泷原两万百姓、四千军士能抵抗到什么时候?如果晓美殿下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是请回您的忍之里,好好做个无忧无虑的忍者吧。”
“巴麻美!别太得寸进尺了,你一直都在牵着圆香的鼻子走,你有问过她的意见吗?”
“少主是聪明人,我也是提点她一下罢了.......”
圆香无奈的摇摇头,收拾了地图,不悦道:“二位别再争论了!焰酱的心思我明白,麻美姐说的也很有道理,容我再想想吧。”
要说麻美的计划是蓄谋已久的倒也不差,父辈们由于种种原因没能扩张领土,鹿目家一直是个不强不弱的大名,这样的大名一旦发生些变数灭亡是迟早的事,要么仰人鼻息,臣从于更强大的势力,要么杀出一条血路,开创一个崭新的未来。
焰与麻美再次不欢而散,不过圆香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但一切为时尚早。
“对了,那和尚怎么办?”沙耶加问道。
麻美答道:“就当他没来过见泷原,我们对此毫不知情,有劳晓美殿下处理一下了。”
利根川的河面上又多了一条死尸,死者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会死的莫名其妙,怀中的信件泡在水中,墨迹慢慢晕开,关白想要劝降鹿目家的计划也如这封信件一样,付之东流了。
第三十七回 盟友
焦虑的青木躲在御殿某处歇凉,没有粮草的情况下丰臣军被困在钵形城动弹不得,直到他收到一封来信,犹如久旱逢甘霖,心中的担子也逐渐卸下。
青木不敢向京都聚乐第实报战况,只得厚着脸皮向周围大名发出求援信,几乎无一人理睬,唯独德川家答应送来十日份的兵粮。当初关白许诺,北条家灭亡后所有领地归于德川名下,正因这等利害关系,德川无法袖手旁观,倒是让青木又占了便宜。
等待兵粮运输过来的这段日子,青木闲来无事给上条隆光寄去一封信,说战事暂休,想与他见面一叙。隆光早有此意,两人便安排在羽织城的光宗寺会面。
这天,隆光与恭介父子俩一同出席,见面前恭介还有些紧张,听说青木人如其貌,一副地痞流氓相,这等人才居然也能统领大军,简直匪夷所思。
青木靠坐在墙角,叉开两条腿,时不时用扇子扇打裆下,嘴叼一根气味熏人的烟斗,满面胡茬与疏于打理的头发,与温文尔雅的恭介形成鲜明对比。
“哟,混蛋父子终于肯见我了,我即是总大将,于情于理也该是你们主动邀请,反成了我厚颜来见。”
“你.......!”恭介听他出言不逊,又是一副无赖相,本想责骂他一句,却被隆光顺势制止了。
“别与他争辩,这人乡下农夫出身,一点礼节都不讲,这倒也罢,败光了关白大人七千大军,死罪难逃却还敢在这里摆谱,有点胆量。”
青木被戳到痛处,举止稍微收敛些,想到接连三四封信送到京都那里如同石沉大海,经隆光这么一提点,焦躁的身心顿时凉了下来。
隆光皮笑肉不笑,轻蔑的望着青木道:“穷途末路想起我们也无可厚非,听说青木大人的兵粮被烧了,恕在下爱莫能助,羽织城这点兵粮也熬不过几日。”
“不牢您费心,自然有人肯帮我,倒是没见上条家派出一兵一卒上战场,恐怕在关白大人那里说不过去吧。”
隆光撇嘴一笑,向身后一挥手,两人抬出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个垂死之人。青木狐疑的走过去,掀开白布,只见那人虚弱的睁不开眼,满身烂疮发出一股恶臭。
“这是.......?”
“高井的部下,是探子在仓贺野一带找到的幸存者。”
“就是说.......高井他......”青木不敢说下去,浑身冒着豆大的冷汗。
“高井不知怎么跑到仓贺野去,然后被鹿目家袭击,几乎不留活口,这人所幸能活下来,不过也时日无多了。”隆光替他盖上白布,叫人抬下去,又道:“大人您的确派出援军,而当天羽织城也确实被围困,后来听这人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我们都中计了。”
“可恶的鹿目.......”青木愤恨地咬紧牙关,一套连环计令他损失大半兵力。
“现在互相责备毫无意义,青木大人若肯听我一言,我们即可扭转局势,不至于在关白大人面前难堪。”
“你倒是有何妙计,说说看。”
“青木大人还剩下不到七千的战力,加上羽织城的三千人,我们手中握有一万,只要万人齐心协力,鹿目家也挡不住几天,不如您全权交由我来指挥,我定能铲平见泷原。”
“您是在说笑吧?”
“我毕生的心血都用在对付鹿目家,怎可能是说笑,所谓知己知彼,我对他们十分了解.......”
“老匹夫别放屁了!”青木忽的怒火冲天,指着隆光破口大骂:“你若真是了解,还用得着什么援军?谁知道你肚子里藏的什么心肠,我若把大将之位交给你,我还有活路吗!”
“交给我是你唯一的活路。”隆光丝毫不恼火,语气一如既往平静。
“想都别想!”
青木愤恼的离开,他前脚踏出屋门,只听隆光豪放的大笑一声,那笑声阴森古怪。
隆光止住笑声,平缓一口气道:“以你的本事连几个姑娘都斗不过,还妄称自己是总大将?我倒是不着急,等你再损失点,你自然会来求我。”
说者无心,苍天有意,隆光这句话竟然应验了。
收到青木来信的德川家第一时间抽调几座城的兵粮,从骏河一并向钵形城输送,却在路上出了意外。运送兵粮的部队遭到不明人员的袭击,一部分粮草被破坏,另一部分下落不明。
还在饿着肚子苦等粮食的丰臣军,已艰难的挨过五日,仍不见兵粮运过来,直到传令送来消息的那一刻,青木彻底绝望了。他想到隆光的一席话,更是气的咬牙切齿。
鹿目家对此一无所知,圆香等人正紧急筹备攻打羽织城,钵形城尚无动静,对她们而言就是绝好的机会。正在他们摩拳擦掌,准备天一亮便发动攻势的夜晚,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造访见泷原城。
议事厅里都是家臣们忙碌的身影,黑土龙的传令一个接一个进来,传达军队的准备情况,圆香坐在正中央,查看奉行上交的物资清单,焰在一旁为她端茶倒水,举止生硬,她时不时的瞥一眼圆香又很快抽离视线。
敞开的大门吹进几缕凉风,但焰还是觉得有些憋闷,披身的长发如同一张棉被,捂得后背全是汗水,她索性绑了个马尾,拿出折扇不耐烦的扇着。
圆香无意间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向冷静如水却一反常态的焰,不禁微微笑道:“连焰酱也遭不住夏天吗?”
“不知怎的,今晚特别燥热,大概是人多的缘故吧。”焰始终不敢望她。
“等战事一结束就该到夏祭了,我派人去买些西瓜,顺便放放烟火什么的,那样会凉快些。”
“您不必那么破费。”
“人生第一场胜利,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圆香似是胸有成竹,整理所有书信后,拍拍焰的肩膀道:“陪我去外面吹吹风吧。”
二人来到顶层的天守阁,偌大的房内只点燃一支灯烛,焰拿着沾湿的布子轻轻为圆香擦拭手掌。自百江渚统领黑土龙众之后,繁忙的工作令她抽不开身,圆香的起居几乎都由焰一人照顾,前日所产生的分歧,并未因亲密的关系而烟消云散,即使四下无人,两人对此事依然只口不提,紧锁心间。
“把外衣脱了吧,我替你擦擦脖子。”焰冷着脸道。
“有劳......”
圆香松解腰带,拨开领口,露出一寸洁白的肌肤,在昏暗的灯火下,更添一股言之不明的暧昧。焰尽量低头回避,两眼只敢盯着水盆里模糊的倒影,她甚至舍不得放下布巾,害怕水面的波纹破坏曼妙的身影。
被人伺候惯了的圆香不觉有异,见着焰停下来,她道:“是太累了么?要不歇一会儿。”
“不,没什么......”
焰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怕被圆香看见,随手解开头绳,瀑布般的长发恰好遮住侧脸。
“果然......这几天焰酱总是怪怪的,一定是对我有什么想法了吧?”圆香重新整好衣衫,叹了口气。
“诶诶?”焰顿时惊慌失措。“您在说什么?我才没有.......”
“焰酱果然还是更赞同父亲大人的想法吧,投降丰臣家什么的,我知道焰酱一直在担心我,不过我的身边有你们在,并不会感到害怕,而且麻美姐、沙耶加酱、杏子酱都非常出色........”
后面的话焰完全没听进去,她本以为自己无法言说的心思在圆香面前暴露无遗,而单纯的少主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以外的事情上,庆幸自己没被发现,渐渐安下心来。
“圆香你啊,虽不是雄才大略的主君,但在危难时刻,你的勇气总是会给人带来力量与信心,你的仁慈,你的温柔一定会为家臣与百姓带来幸福,这就是我追随你的原因之一。”
“焰酱也很温柔啊,替我默默背负着,我却无以报答。”圆香凑近,握住焰的长发,用手小心梳理,她重新拿来头绳,松垮垮的系住一个结。
“作为您的近侍,这是我分内职责。将来您成为一家之主、一方诸侯时,您能保证自己不忘初心,像现在这般仁慈吗?”
“焰酱,你所说的是指?”
“无数人在战火与混乱的世道中变成狡诈之徒,这才是乱世的生存之道,像我,像巴殿下那样,如果您要成为居人上者,所负担的不仅是家族命运,还有.......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改变。”
烛光摇曳,她们四目相视,一寸不挪,圆香从未见过焰的眼瞳里流露出悲伤,而焰也未见过被摇摆的烛光照射的柔弱黑影,在空白的墙面上映射出一只狷狂的怪物。
焰抿着嘴,她在不停逼迫自己大胆向圆香提出一个建议,话到嘴边却怎也说不出口,圆香越是疑惑的凝望她,她便越发犹豫。
“打扰二位畅谈,小人不请自来实在冒犯,还请宽谅。”
一声粗犷的女声打断二人的思绪,焰猛然回头望向门外,全然不觉有人接近。
“谁!”她急忙抱紧圆香,拔出肋差,躲在角落里。只见房内的另一个角落里立着个七尺高的黑影,烛光一闪,焰看到对方脸上金属的反光。
那人摘掉脸上的面甲,露出一条深褐的刀疤,对着焰笑道:“一段日子不见,连我都不认识了?”
“你是虚空坊?”
“正是!”
来者乃是焰曾经所属忍之里的头领,也是训练焰成为忍者的师父。身高七尺的她与焰有着一样披身的黑发,年纪三十有余,粗壮的身躯完全看不出像个女子。
“你来干什么?”
焰带着明显的敌意与恐惧,横刀与她对峙。她很清楚,这位名叫虚空坊的女子忍术要比自己厉害的多,从来不轻易出手。上条家委托刺杀鹿目家主的事情也是经由她同意并派出刺客,此行多是来者不善。
“你把刀放下再与我说话!好歹我也是你的师匠。”虚空坊极为随意地坐在二人面前,两手搭在膝盖上,又道:“能让我亲自出马的必然不是刺杀的事,你们大可放心,小少主不了解我,你总该了解,我这人从不说谎。”
焰缓缓收刀,两眼紧盯虚空坊的双手,她放开怀中的圆香,挡在两人之间。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可不是来找你的。”虚空坊探探脑袋,对着藏在焰身后的圆香微笑道:“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前些日子我们忍之里截获了从骏河向钵形城输送的兵粮,其中一部分已在运往见泷原的途中,以此做投名状,还望少主大人接纳。”
“无事献殷勤,你们有什么目的?”焰凶狠地问道。
“当然是与鹿目家结盟,一同讨伐上条啦。”
虚空坊生性自由散漫,言行毫不拘谨,她口渴难忍,忽然发现身侧有盆凉水,不管不顾的大口喝下。
焰的脸上十分尴尬,又来不及制止,手伸在半空眼睁睁看她豪饮下去。
这一幕倒令圆香放松不少,她噗嗤一笑道:“真是个有趣之人,颇像我的另一位家臣。”
虚空坊一抹嘴,咧口笑道:“上条家言而无信,仗着有丰臣替他撑腰,我等好生憋屈,正要找他晦气,没想到鹿目家着实了得,不费吹灰之力便剿灭七千大军,实在痛快!我这人好赌,决定把注下到鹿目家头上,任凭少主您差遣。”
焰满腹疑惑,虚空坊看似大大咧咧,却是个朝三暮四的家伙。十几年间,他们曾追随过许多强有力的大名,但多数都不长久,一旦侍奉的大名失势,跑的比兔子还快。
想起过往经历的焰冷冷问道:“我们鹿目家不过一座小城,不到十万石的领地,这样弱小的家族您也看得上眼?”
虚空坊先是一愣,摸了摸下巴笑道:“我们确有难处,不瞒二位,自打关白实行刀狩令后,加之大量清缴不臣从于他的忍之里,我们等于没了活路,忍者生于乱世,习惯打打杀杀的日子,真要太平了,我们能干些什么?”
这些只识杀戮的忍者一旦告别战争便一无是处,他们急于依附在有战乱的大名手下,那样才能体现忍者的价值。
“所以你们把目光投向这里?见泷原的战争也不会无休止的进行下去。”
“我不否认,或许明天一早丰臣军就撤退了,但上条家是你们的仇敌,你们总不能放着不管吧?”
虚空坊的一席话不无道理,即便有人前来调停,鹿目家肯放下仇怨,上条隆光可不会,一有机会还是会闹出乱子。
“啊对了,晓美,如果我加入鹿目,你与忍之里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哼,你还真敢下血本,连这样的条件都提的出口。”
焰已明显感觉到忍者们走投无路,不然以她犯下的错误,任何的忍之里都不可能轻易原谅。
无论焰怎样阻止,圆香对这个忍者头领竟然抱有很强烈的兴趣,她点头应允了,鹿目家与虚空之里正式成为盟友。
然而焰并不了解,现在的圆香渴望的是来自外界的支持,多集聚一份力量,便离圆香的计划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