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6-9-19 01:37 编辑

We Are Killing the Arts

「……excuse me？」

大吉嶺看著那張迷惑的臉，不禁嘆了口氣。從不認為此人是駑鈍之徒，但偶爾確實有點遲鈍，針對纖細的藝術創作恐怕很難像自己那般感到扼腕。

場景重回提供巨無霸聖代的橫濱咖啡廳，桑德斯的隊長穿著黑色薄襯衫與慣見的牛仔熱褲，如前次一樣坐在大吉嶺對面，她今天意外地只點了杯美式咖啡，而向來神采洋溢的本人也看得出來有絲疲倦，大吉嶺覺得有義務在她狀況不好的時候開口提醒：「小心不要再燙到了。」

「嗯，Thank you.」攪拌奶精的手停了幾秒，凱伊さん揚起微笑，日光下宛若無邊青空的眼，此時隨光線而變得近似橄欖綠。

她的那種眼神，溫柔而專注，坦然地能看穿人心。

大吉嶺相信身為這雙視線接收者的每個人，一定都會像自己一樣，同時感到溫暖又危險……實在是不好應付的對手。

「所以、妳剛剛說我們對藝術做了什麼？」

慢條斯理地喝幾口咖啡後，總算能以更有精神的語氣問道，一反稍早前聽大吉嶺從文藝復興時期談到後現代創作的歷史時、那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是昨晚沒睡好嗎？肯定不是因為聽藝術歷史源流聽到想睡，那就只剩下身體因素了。

桑德斯校內最近有什麼活動嗎？大吉嶺一邊猜測，一邊以更平鋪直敘的方式，將今天邀請這位隊長前來赴約的理由說明清楚。「最近稍微瀏覽網路那些ケイダジ的同人作品──」

凱伊さん被咖啡嗆到，咳了幾聲，趕忙把杯子放下。這個人為什麼總是不能與燙熱液體和平共處呢？

「為、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她用紙巾擦拭嘴角，滿臉狐疑望來。

終於跟上討論的腳步了呢，大吉嶺滿意地點頭，繼續說：「──事實上，有些作品具有高度可看性。無論是修辭、故事架構、角色的人性面和中心思想，都不輸給市面出版的正統小說。」

「哦……」

「我很期待其中某篇的後續。那是中古世紀幻想國度的AU背景──」

「AU？」

「就是另一種世界觀的意思。」大吉嶺丟給她“請跟上進度而且不要打斷我”的眼神。「“大吉嶺”是勇者，“凱伊”是被惡龍綁架的公主，但實際上這是國家為隱藏公主具有惡龍之血的陰謀。世人只知道前去拯救公主的勇者們全被龍吃掉了，卻不知道正是被惡龍之血掌控的公主吃掉他們。」

經過一番激鬥後，勇者被金色惡龍壓在腳底，就在龍的大嘴正要咬斷勇者脖子時，一陣光芒閃現，惡龍形體逐漸轉回人的模樣。

「最後、裸體的凱伊公主倒在勇者大吉嶺身上。」

「裸體？」

「變身成龍不可能還穿著衣服，我覺得很符合物理常識。」大吉嶺圴起一口冰淇淋，掩飾臉蛋微紅的尷尬，深夜時光泡著紅茶邊看小說時，那段描述讓腦中浮現的想像自然不能告予本人。

「會變身這種事本來就不符合常識吧？」凱伊さん看了一眼快要融化殆盡的聖代，大吉嶺知道自己食用速度很慢，但正常人是無法像對方兩三口就吃完的。「結果呢？最後勇者跟公主怎麼了？」

「勇者聽完公主的故事，決定帶她踏上旅程，尋找能抑制惡龍之血的方法。」

「Happy End？」

大吉嶺搖頭。「這只是第一篇系列結束而已，後來作者就說寫不下去，恐怕會成坑。」

「坑？」

「就是半途而廢的意思。」大吉嶺斂下神色，嚴厲地評論：「我無法諒解輕易放棄的作法，所以留言批評作者過於隨心所欲，沒有責任心──」

凱伊さん似乎認為這是可笑的事，捧腹大笑地重複：「妳留言了，而且還罵作者？！」

「聽過這句格言嗎？最難得的勇氣，是思想的勇氣。而作者放棄了思想，也放棄了勇氣。」

「那聽過這句格言嗎，大吉嶺？」唇邊掛著淺笑的凱伊さん，語氣溫和而誠懇，讓人感覺不出被辯駁的敵意。「一顆受了傷害的兒童的心會萎縮成這樣，一輩子像桃核堅硬，佈滿深溝。」

「……我想對方應該不是兒童。」

「對他們來說，創作都是類似的事，纖細的，心靈的分享，這不是從文藝復興時代講到後現代藝術時妳自己說的話嗎？」

大吉嶺挑起眉，有點開心，但還是擺出一副不受動搖的表情。「原來妳有聽我說話？」

「我一直都有聽哦。」凱伊さん笑了笑，又是那種眼神，真摯地使人不由得回想起某天在休息室的事。

某天她的親近。臉頰旁，充滿藥膏味的感謝之吻。

大吉嶺抿緊下唇，將視線移往宣告徹底融化的聖代。

「妳還要嗎？」

「什麼？」驚訝地猛然抬頭，凱伊さん在問什麼？怎麼可能還要一個吻？她從沒想過，從沒有過這種下流的想法──。

「聖代、妳還要嗎？」

「……不要了。」

“那我就接收了哦”凱伊さん愉快地將融化的聖代杯移到面前，一點也不覺得只剩奶油和餅乾的冰淇淋是很噁心的事。

剛才誤解所導致的內心衝擊，讓大吉嶺突感身心俱疲，所以只能用喝水的沉默收拾雜亂心情。

「不過我也能體會妳的失望，一個沒有後續故事的小說實在太折磨人了。」

「作者說、因為沒有讓他萌的素材了。照片也被公司徹下，桑德斯高中雇傭律師甚至發表關於肖像權的聲明，報社也就不敢隨便刊載。」

「啊啊、原來如此，所以妳才說那種奇怪的話。」凱伊さん含住湯匙，左手托著臉頰，她看起來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那麼，大吉嶺想怎麼做呢？我們畢竟不是真的戀人。」

「但……也許一點動作就能激發創作者的靈感。」

「例如？」

「嗯……像這樣？」大吉嶺伸出右手，握住凱伊さん放在桌面的手。過了五秒鐘，她小心翼翼地瞄瞄旁邊的客人。「妳覺得有任何人在看嗎？」

「我不覺得有人在看，」與其說是握住，不如說只是單純覆蓋壓住，任由大吉嶺僵硬地貼住手背的凱伊さん，又露出那抹讓人不好意思的笑，是顯得她非常成熟，而大吉嶺過於孩子氣的笑。「而且，我已經付了一筆錢給店經理，請他幫忙關注可能不只是來用餐的假客人，所以我想妳這個方法應該達不到效果。」

大吉嶺失望地垂下肩膀，收回手時忍不住抱怨：「總是用錢解決問題的桑德斯……」

「我以為妳也跟我一樣，不喜歡有虎視眈眈的人盯著看。」

凱伊さん皺眉而笑，不知何時聖代已經被她吃光了，這是之前大吉嶺連同白毫、阿薩姆三人都沒辦法完勝的份量。

「我已經習慣別人的眼光，」她淡淡回應：「這也是身為領導者的義務。正因為我們必須作為後輩典範，才更應該接受他人檢驗。」

在桑德斯也是如此吧，比起內部遴選的聖葛羅莉安娜，透過全校師生投票推選才能脫穎而出的隊長，要背負的責任應該無須別人多言。

全國錦標賽結束後，曾有關於隊長要引咎辭職的謠言，大吉嶺從沒直接詢問過本人，但從幾次練習賽在桑德斯艦上觀察來的現象分析，自我解任的風波應該被順利平息了。

如果發生在其他人身上，一定不會如此簡單結束。

戰車道是桑德斯附屬高中的招牌，而眼前這個人──大吉嶺望著仰頭喝完咖啡的凱伊さん──正是桑德斯戰車道的招牌。

「好吧，我有一個辦法，妳要聽聽看嗎？」

「什麼辦法？」

凱伊さん瞇眼一笑，露出潔白牙齒，讓人覺得居然還會懷疑她的自己太過分。「來約會吧，大吉嶺。」

「……約會？」跟不上跳躍的思考，只能被她牽著手站起。

「我不喜歡欺騙別人，所以來場真正的約會吧！」凱伊さん眨眨眼睛，笑容頑皮。「如果路上被誰拍到了，傳上網路，那麼──」

「──也就不需要藉由報社。」那個作者很有可能看到，然後就有後續了。大吉嶺點了頭，認同計畫的可行性。

決定方針後，兩位隊長都是具有極高行動力的人，迫不及待準備執行。

當凱伊さん在櫃台結帳簽名，服務生與她聊天時嬌嗲婉轉的聲音，讓人不由得豎起耳朵。

「下次我會準備特別的聖代口味招待妳。」

「哈哈，可以有多一點巧克力嗎？」

「可以有更多……妳想要的口味。」服務生微笑地說著弦外之音，眼神熱情而直率，絲毫不管大吉嶺就站在旁邊，她將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名片塞入凱伊さん的短褲口袋裡。「記得常來哦。」

「我會記住的，也會記住妳。」

凱伊さん是已經習慣積極的攻勢，還是心性太過大方，只把對方當成可以交際的朋友呢？在旁安靜注視的大吉嶺，實在摸不透桑德斯學生的交友方式。

「走吧。」

語畢，手又被她牽著，牢固地握入掌心，能感覺到指結處的硬繭。

大吉嶺覺得有些酥癢，而且一想到剛才這個人還在跟別人打情罵俏，就覺得被握住手、被掌控約會主導權，實是有辱聖葛羅莉安娜隊長身份的安排。

當她想要掙脫，凱伊さん卻湊在耳邊，輕聲說：「約會是要牽手的，大吉嶺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不服輸的性格驅使嘴巴自動反駁：「但為何不是我牽妳的手？」

爽快的桑德斯隊長，果然發出豪爽笑聲，讓大吉嶺覺得自己太過小家子氣。

她聳聳肩。「可以啊，我不在乎誰牽誰。」

──總而言之，確認好約會牽手的方式。

步驟是很重要的，循序漸進，誰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就像大吉嶺堅持唯有反覆不斷的訓練，才能磨練出足以純熟發揮所長的能力，一個失去步調的計畫是不可能成功的。

話是這麼說。

大吉嶺皺起眉，看著走出店外就拿手機尋找橫濱景點的那人。

兩隻手都拿著手機，這樣怎麼牽？

嘆了口氣，大吉嶺主動伸出手，將凱伊さん的左手包覆在自己掌中。雖然兩人身高相差無幾，手的形狀大小卻完全不同，就連溫度都不一樣。

「無須再查。忘記了嗎？妳的約會對象就在橫濱長大。」

「哦，也對，大吉嶺有推薦的地方嗎？」凱伊さん雖然還是笑咪咪的樣子，但頰邊有些酡紅，是在害臊嗎？大吉嶺不禁將她的手握得更緊，現在正是發揮騎士精神的時候。

「交給我吧。」

橫濱是她的家，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當然是她的責任。

「大吉嶺、有點帥氣呢。」凱伊さん又湊在耳邊，用那道低柔說話時會非常干擾專注力的嗓音。「難怪妳是拯救公主的勇者。」

「但凱伊さん不太有體統，不像公主。」大吉嶺別過頭，與她牽手走往車站方向。「別在我耳邊說話，很癢。」

哈哈哈，只得到有點失禮的笑聲回應。

──於是。

沿路上，只要凱伊さん手頭沒拿食物或飲料吃吃喝喝，大吉嶺都一直牽著她，後來發現其實自己一手幫她拿吃的，一手還是能牽著。

實驗結果十分滿意，那個人只要湊過來張開嘴巴，大吉嶺就會將食物塞到她嘴裡，她們的手可以無須放開，繼續走著相同步伐，感受逐漸一致的溫度。

大吉嶺除了帶這位追求美食的約會對象品嚐推薦名店，也記得帶她去能陶冶性情的地方，但又不能讓人覺得無聊，所以最終她們在鐵路模型博物館玩了一下午。博物館裡有駕駛模擬座椅，坐上去操縱機器，就好像真的當起司機員開著火車進入山洞，凱伊さん跟那些孩童們一起興奮大叫，玩得非常開心。

大多時候，大吉嶺只是安靜站在旁邊看著，卻一點也不感到無趣，因為凱伊さん總會栩栩如生地形容她有多麼快樂的心情，分享著她首度的驚奇經驗，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有大吉嶺在──相較於新科技新事物充斥的桑德斯高中，大吉嶺從沒想過原來自己也能給予她新奇感受，連帶地也自豪得意了起來。

傍晚在中華街用完餐，大吉嶺依然牽起她的手，來到附近公園散步。

遠處最著名的地標摩天輪，開始在微暗中靜靜發光。

她們來到一處長椅坐下，時節接近秋天，日夜溫差大，只穿一件薄襯衫的凱伊さん打了幾個噴嚏，所以大吉嶺將自己的及膝長風衣脫下，極為紳士地覆在她肩上。

「妳不會冷嗎？」

「還好。」大吉嶺仍穿著制服毛衣，顯然比起對方有更多餘裕。

凱伊さん調整姿勢，攤開左手臂將大吉嶺抱入懷裡，右手則將毛衣一起覆蓋在彼此肩上。

兩人披著同一件外套，兩份軀體緊密相依。

投射地面的影子趨於合一。

大吉嶺在驚訝過後，下意識想要往後拉開距離，但凱伊さん此時出聲提醒：「我們還在約會哦。」

而且，不會有比這個姿勢更讓人溫暖了，對吧？

「……狡猾的人。」

「現在才發現嗎？」說者偏頭望來，微笑面容如平日友善親切，那雙隨晚霞降下、逐漸變得暗沉的眼，卻存有使人緊張的強勢意象。「大吉嶺難道以為我對誰都會提出約會邀請嗎？」

大吉嶺沒有回答。不太明白這時該回應什麼，她當然知道今天是因為自己有所要求，桑德斯的隊長才會特別跑來橫濱一趟，甚至提議進行奇妙的一日約會。

聽到了嘆息聲。

「真正狡猾的人是誰呢？」凱伊さん的聲音，聽來沉靜而略帶哀愁，大吉嶺闔起眼，想讓自己能在這個懷裡放鬆。

可是，根本做不到。

無論是耳邊傳來的心跳聲，還是與白毫或阿薩姆都截然不同、這雙結實有力的手臂；無論是說話時響徹胸口內的沉柔音節，還是隱藏不住危險氣息、坦率地刺痛人心的藍眼──無論是一整天被自己緊緊牽住的大手，或是微笑回望時瞬間屏除世界所有人的緊迫目光。

全都不是大吉嶺習慣的，熟悉的，懂得該如何接受的東西。

「我只是……」想說什麼呢？大吉嶺問著自己，還能說什麼。

「沒關係，反正約會也該結束了。」

凱伊さん的語氣變得難以言喻，忽然，下巴被抬起，大吉嶺瞪大眼，望著那逐漸靠近的臉龐。

啊──原來她的睫毛這麼長。

不明緣由，在快要被吻的當下，卻是想著這種無聊小事。

“喀喳”聲從後方響起，伴隨一道忽亮即逝的閃光燈。

大吉嶺清楚地看到那雙眼中的變化。

從溫柔如水的情緒，霎時凝結成冷酷堅硬的冰。

然而，下一秒那個人又笑了。原本捏住下巴的手拿開，身體也跟著產生距離，金色瀏海略微遮住眉毛和眼簾，使凱伊さん的笑容看來有些夢幻不真。

「妳返艦後就可以看到今天約會的成果。」

「……我要走了。」大吉嶺緊繃牙關，雙手抓皺大衣站起身，頓時怒意沸騰。

被耍了──明確地知道這件事──被桑德斯的隊長輕易翻弄內心。

大吉嶺痛恨自己因氣氛影響而變得軟弱的意志，但更惱怒於今天最後一刻偏偏表現得如此差勁、壞心眼的約會對象。

真的是、壞透了！

「哎、大吉嶺！等等──」罪魁禍首連忙追了過來，拉住大吉嶺的手腕，慌張道歉：「抱歉、我玩笑開得太過分了！但我以為、以為這也是妳想達成的目的……所以……」

「可以放開我嗎？」大吉嶺懶得跟她多說，深吸口氣，吐出平板至極的疲憊聲音。「我該返艦確認妳計畫的完成度──感謝妳的幫忙，凱伊さん。」

無話可說的那個人，總算鬆開大吉嶺的手。

＊＊＊

過了幾天，約會照片一一被傳至戰車道相關的八卦網站和粉絲頁面，關於兩校隊長的謠言就變得幾乎不是謠言，凱伊有時點開搜尋網站，會想著某名作者是否寫出了大吉嶺想要看的故事後續。

也可能，那些關鍵字會讓大吉嶺火大地關上電腦也不一定。

坐在辦公桌前的凱伊，追悔莫及地捂住臉。

還有那麼多期中文書報告必須解決，原本想等處理完畢再專心整理萌生的戀情，好好計畫如何獲得對方青睞，選一個最棒的時機告白……。

結果在還沒行動前就被討厭了。

凱伊頹喪地趴在桌上，被自己的愚蠢打敗。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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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1. 最難得的勇氣，是思想的勇氣：出自法國小說家兼文學評論家法朗士，小說以人道主義立場、批判風格，表現作者對社會不公的憤慨之情，他同時是192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2. 一顆受了傷害的兒童的心會萎縮成這樣，一輩子都像桃核一樣堅硬，一樣佈滿深溝：出自法國19世紀著名作家巴爾扎克，法國現實主義文學成就最高者之一。他創作的《人間喜劇》（Comédie Humaine）是人類文學史上罕見的文學豐碑，被稱為法國社會的「百科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