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仍是一日日地过，开春前最后一场雪和北大的自招笔试一同到来，她勉强凭借上学期的成绩混了最后一个名额。

胃液上涌，白纸黑字虚虚实实在眼前晃动，安静的考场徘徊无数杂音，她父亲的声音陌生男人的声音母亲的啜泣宋饴清不明所以的问句赵曼荻你可注意点……

每个字都折磨得她下不了笔。

走出考场时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雪，赵曼荻没带伞，在天台前止住脚步。

天气预报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波冷空气，她在雪花前呵着气，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得差不多了，而她让停留在原地仰望天空。

赵曼荻想，她或许可以这样凝固成一尊雕像。

然而天台对面有人走了过来，宋饴清穿着一件灰黑色的大衣，同样没撑伞，落雪在她黑色的长发里迅速融化，纤长的睫毛上细小的晶体颤动，大片大片的白色柔光中她穿越一整个冬天的风雪，义无反顾地走向她。

像是要刺破天地间浓稠的黑暗一样。

她无所不能，战无不胜。

“傻看什么呢？”女人伸手拍拍她的脸蛋，手掌冰冰凉凉，随后挽起她的手，“跟我走。”

她的手被那只冰冰凉凉的手松松地扣着，宋饴清的高跟鞋踩得蹬蹬作响，保持在她前面半身的距离。

赵曼荻微微闭上眼，任她牵着自己走过天台的雪花走过旋转楼梯走过长长的走廊，最后她们停在宋饴清那间办公室，女人像她们刚见面时那样推给她一盒巧克力：“小姑娘，别不开心啊。”

“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胡扯。”女人捏捏她的脸，试图提起嘴角，“笑一个嘛。”

赵曼荻于是笑，宋饴清的食指有一层薄茧，拇指则光滑妥帖，贴着她的面颊像一瓣玫瑰。

“开心一点啊。”

“考砸了。”

“有什么大不了呢？”那次谈话以来这个女人再也没找过她的麻烦，却也很少像现在这样笑盈盈地看着她，好像她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顶尖人物。

赵曼荻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虚伪，然而她失败了，没有人能伪装出那般真诚的关切。

“别老是不开心啊，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当宋饴清再次让她挑一颗巧克力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完了，心脏处骤然开出一朵盛大的烟花，她无法抑制自己因此而来的喜悦——而这是荒谬的，这是错误的，她决不能产生这样的感情。

可咖啡蒸腾的雾气对面，宋饴清却那样美，那双狭长的双眼明明藏着刀一样凌厉的气息，却隔着雾气而显得烟雨朦胧，让她可以完全彻底地忘掉这是个锋利如剑野心勃勃的冒险家，而只觉得她是凌水的燕子静止的羚羊眯眼呵欠的野猫——你当然可以将它们称作危险机敏的，但说到底，它们展现出的只是温和无害的一面。

但她不能这么做，不仅因为这个女人是她的师长——事实上，在她薄弱的道德观里，这种禁锢微乎其微。

而且因为这将是一场无可挽回的背叛，针对她母亲的。

父亲已经这样做了，所以她不能，她不能背叛，不能离开，不能爱上一个女人，她该是她可怜的母亲的后盾，即便她知道那是个逆来顺受的懦夫，可她必须为她赴汤蹈火，她有这个义务。

她决不能背叛。

因此她再不能见宋饴清，哪怕她的自招成绩果真一塌糊涂需要有个人来安慰她，哪怕她每天端坐在教室时仍会看见玻璃和瓷器的碎片，哪怕她知道她应该去找她。

若是没有宋饴清这一切或许尚可挽回，人都是健忘的，或许再过一个月她就会忘记她无意中探得的惊天秘密，然后她会恢复成父母老师期许的“那个”赵曼荻，她或许还能找到初冬时的状态，或许还能重回金字塔顶。

她没有其他武器了，曾经金光闪闪的成绩是她唯一可以倚仗的。

然而赵曼荻在一场又一场的竞赛中一败涂地，直到最后她不被作为竞赛选手所期望，随之而来的是成绩单上名次无可挽回的下滑——这回是彻底地滑向深渊，她从十五名直接掉到四十名。

全班倒数第十。

班主任放弃了和她好好谈谈的打算，座位被调到后排，上课时曾经熟悉简单的题目一个个都像怪物，轻蔑地向她发出巨大的嘲笑。

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快放弃吧。

你只能这样了。

一切都是空的，语言躯体灵魂都是空的，见不了光，见不了那个穿越风雪走向她的人，每晚躺在床上回忆起那天时她只觉得自己见到天使。

而天使提醒她在她家发生的一切，以及她已经实行了的对她母亲无情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