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鱷魚的眼淚。
這是西方一句很有名的諺語。傳說中鱷魚會在吞噬獵物之前流下虛偽的眼淚。
不過事實上卻並非這樣。鱷魚根本就不是因為傷心而流淚,僅僅是為了滋潤自己的眼睛。
所以…倘若有一天我在槍林彈雨中死去,妳會為我流淚嗎?亦或只是單純的被風沙迷了眼睛?
賽蓮娜從小就好學,看書是她為數不多的興趣之一。因此無論走到哪裏,她的手邊都一定會帶著一本書,即使是和天羽奏一起出任務。
「呵…。」
在書籍方面涉獵廣泛博雜的賽蓮娜什麽都會看,沒有什麼禁忌。於是這一次在她看見書上這段解釋「鱷魚的眼淚」的話後,她不知道為什麼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此刻的她正在總部的健身房之中,這裏吵雜的公共環境根本不適合看書,也並非賽蓮娜自己想來。再說…這四周盯著她的無數目光讓賽蓮娜感覺到了深深的威脅,奈何沒有人膽敢貿然上前,畢竟前一個公然調戲賽蓮娜的人早就死得連灰都不剩。
嗯哼,是的,賽蓮娜會在這裏出現的唯一理由就是:天羽奏在這裏。
就算過去了許多年,賽蓮娜仍舊牢記紅髮僱傭兵告知她的唯一要求——儘可能的待在她視線所及的地方。
這一要求完美體現了賽蓮娜的耐性、悟性和服從性,來到天羽奏身邊這麽多年,她始終猶如溫順的小貓兒一樣聽從奏的安排,從未逾越或者是提及任何不應該說出來的要求。
正是因為這份聽話,所以健身房中吵吵鬧鬧的聲音和各種充滿惡意的目光才沒有讓賽蓮娜收到絲毫實質性的傷害和影響。
只要是聰明人…都不會去招惹一隻護食的獅子。
「笑什麽?」
是天羽奏。
結束長達兩個小時的鍛鍊之後,穿著黑色工字背心、一身汗水的僱傭兵走到賽蓮娜的面前。她好像從水中爬出來的一樣,汗漬順著紋理分明的肌肉線條下滑,最近被曬得有一點黑的臉上掛著笑容,可惜本人看來沒有她的笑容那麽開心。
這樣的表情對於賽蓮娜而言再熟悉不過。這是天羽奏一直以來的習慣,沒有任何意義,僅僅是她習慣性的表情。因為她的眼睛沒有在笑,甚至帶了一絲冷意。
記仇的傢伙。
賽蓮娜不著痕跡的皺眉,不禁在心中低罵了一聲。
「…沒什麽,看書罷了。」
說完,賽蓮娜還特意將手中厚厚的硬殼書在天羽奏的眼前晃了晃,證實自己沒有說謊、亦或隱瞞。
在那日的事情之後,賽蓮娜就明顯察覺到紅髮僱傭兵的異樣。她或許仍舊信任並且在保護賽蓮娜,卻同時也在防備著賽蓮娜。
賽蓮娜的回答和舉動讓奏直接翻了一個白眼,表示她根本沒有興趣。然後就伸手取過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扔下一句「我去洗澡」之後便撇下賽蓮娜獨自往健身房配備的浴室走過去。不過在途中,賽蓮娜望見紅髮僱傭兵隨意拎起一個啞鈴砸向某個男人,接著在男人的哀嚎中冷笑。
「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不然我把你釘成肉串烤熟了餵狗。」
「……。」
噢,看來這人真的很生氣。
沉默的望著奏走遠的背影,賽蓮娜略顯詫異的挑眉,指尖輕輕摩挲著擱在膝頭的書。她和姐姐被這總部的男人們圍觀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往常生氣的只有翼而已,那個人對於姐姐的佔有慾超乎常人。但是奏卻少有這樣的情況,僅僅是被圍觀和意淫根本不足以讓城府深沉的奏動怒。
然而現在的奏氣得不輕,以至於直接動用武力威懾。
仍舊一臉微笑的賽蓮娜心下不安,這樣好像脫離她掌控的天羽奏讓賽蓮娜缺少了必要的安全感。
「賽蓮娜。」
風鳴翼的聲音是在天羽奏進浴室後一會兒響起來的,具體究竟是在幾分鐘之後賽蓮娜不記得了,包括她在這段時間內走神放空時想了什麼也不記得了。
這是一個糟糕的現象。
賽蓮娜是一個極為善於自我控制的人,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為某個人或者某件事情而走神發愣的時候。她討厭這種感覺,就像抬起討厭一切不可控制的人、事、物一樣。
不過此刻的賽蓮娜不能表現出來一絲絲異常,她得應付好正在走過來的人。
「是。」
賽蓮娜眼中的風鳴翼衣裝整齊、乾淨,腰間挎著慣用的武士刀和手槍,身後背著總部配備的制式衝鋒槍。這樣的裝扮讓賽蓮娜微微一怔,而後她很快反應過來——這人…應該是準備出任務,或許正是因為前不久她在酒吧惹出來的事情呢。
那麽…是來交代照顧姐姐的事情?
賽蓮娜在心中想著。畢竟這是多年來的慣例,從來沒有一次例外。
風鳴翼不清楚賽蓮娜目前的想法,她只是大步走到女人面前站定,冷漠的俯視著還坐在椅子上的賽蓮娜。在這不過幾步路的距離中,翼還抽空冷冷的掃了健身房中其餘的僱傭兵們一眼,迫使他們不得不灰溜溜的識趣離開。這全部都得歸功於風鳴翼毫不掩飾的冷酷氣勢,有時候較之笑瞇瞇的天羽奏,一言不合就敢於拔刀砍人的風鳴翼的確更加具有威懾性和威脅性。
「在三個月之前,奏說她想要殺了瑪麗亞。」
翼的話讓賽蓮娜的瞳孔有一剎那微妙縮放。可是在沉默片刻之後,她依舊用和平時一般無二的語氣迴應:
「這件事情我知道,奏在當天晚上就已經告訴我了。」
所以,妳想要表達什麼呢?
微微歪頭笑瞇瞇望著翼的賽蓮娜在這樣無聲的向她提問。
「因為有妳,奏才會意圖傷害瑪麗亞。」
翼的聲音是一貫的淡漠和沉冷,幾乎聽不出來有太多的感情起伏。但是精於察言觀色和心理研究的賽蓮娜仍舊從她的語氣舉止中窺探出來憤怒和殺意的痕跡。
當然,風鳴翼也不善於隱藏這類情感就是了。
「所以…我想了很久,是不是沒有妳,瑪麗亞就可以平安了。」
「倘若妳認為是對的,那麽我不介意妳動手。妳應該很明白,沒有人比我更加的希望瑪麗亞姐姐可以永遠平安呢。」
賽蓮娜的回答緊隨其後,她的神情完全不像是一個生命遭受威脅的人,這份淡定同樣是身為姐姐的瑪麗亞永遠學不會的。
至少現在是這個樣子…
可惜很快,賽蓮娜又說:
「呵,雖然我想這麽說,但是想來妳不敢這麽做的。所以…還是算了吧。」
平時溫柔純良的微笑染上了一絲諷刺和惡意。
「將一切危險扼殺於萌芽之時,這是任何一名僱傭兵都懂得的事情。妳的存在會讓奏威脅到瑪麗亞的,妳認為我會留下妳?」
風鳴翼好像看不見賽蓮娜眼中的惡意諷刺一樣。她的表情、臉色、目光,沒有哪怕一絲絲波動,猶如眼前的女人只是一具有思維、會說話的骷髏,而非姿容頗為出眾的漂亮女人。
紅粉骷髏。
即使和瑪麗亞有著五六分相像的容貌,然而在情感方面存在缺陷的翼卻根本就看不見兩個人的相似之處,甚至不會將她們當做血親姐妹。
翼在意的人,在她眼中是獨一無二的。
「翼,妳知道嗎?這句話呢——奏在很早之前就說過了噢。但是時至今日,我仍舊留在她的身邊。」
賽蓮娜將手中的硬殼書放到了圓桌上,再站起來、一步一步來到翼的身前。
女人的過分靠近使得從來不知道何為「後退」的風鳴翼不自覺往後倒退了好幾步,連神情也開始變得僵硬不自然,眉梢在輕顫、一滴汗珠沿著鬢角滑下來,死死盯著賽蓮娜的眼眸之中充斥著深深的忌憚。
翼的這副模樣在賽蓮娜看來好像被獵人逼入絕境的孤狼,不敢輕舉妄動,只能豎著背毛、夾著尾巴發出來陣陣威懾的低吼。
簡直可憐又可笑。
「翼,妳害怕我?」
賽蓮娜挑眉,似笑非笑的問道。
「……我很後悔當年將妳一起買下來。」
咽下一口唾沫,翼啞著嗓子說。
「噢、這樣啊。那麽請原諒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給妳噢。」
賽蓮娜的神情是讓翼痛恨的淡然和瞭如指掌,不存在一星半點的驚訝,好似這一切都盡在她的掌控和預料之中。這正是翼討厭賽蓮娜、並且在當年買下姐妹兩人的時候選擇了瑪麗亞的真正原因。和喜歡控制一切的賽蓮娜不一樣,翼最厭惡的就是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翼與生俱來的敏銳直感已經察覺到賽蓮娜是什麼樣的人,於是下意識驅使翼選擇了單純的瑪麗亞,而不是精於算計又會揣測他人心思的賽蓮娜。
這樣需要費勁腦力相處的人,一直是翼排斥接觸的類型。
翼和賽蓮娜的這一次短暫交錯直至最後什麽都沒有發生。風鳴翼沒有像她說的那樣殺掉賽蓮娜,賽蓮娜也僅僅是像往常一樣得到代為照顧姐姐的命令、然後沉默目送翼離開。
只是在翼離開之後,紅髮的僱傭兵從浴室中走出來。
「不錯,敢於這樣挑釁翼、並且活著的人妳算一個。」
她來到賽蓮娜的面前,神情戲謔的打趣。
「呵,多謝稱讚。」
重新坐下來的賽蓮娜笑瞇瞇的回答。
聽見賽蓮娜這樣沒營養的謙虛致謝,天羽奏無趣的聳聳肩膀,然後順勢拿起來那本被放在圓桌上冷落很久的硬殼書。
翻過幾頁,僱傭兵突然間開口問道:
「如果妳的瑪麗亞姐姐死了,妳會流淚嗎?」
「會。」
賽蓮娜的回答沒有片刻猶豫。
聞言,奏表示明白的點點頭,而後繼續詢問:
「那…我呢?倘若有一天我在槍林彈雨中死掉了,妳會為我流淚嗎?」
距離總部分崩離析還剩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