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恩河畔,风景如画。出行狩猎的破魔大队都在河西岸的草原上奔驰开来,反而这河岸边显得格外安静。天地之间,只余一线水光,倒像是绝美的图景绘卷。然而细细看来,河边却有什么引起了人的主意,倒像是在绘卷上留下的一点迷端。
洛恩河打弯之处,恰成一个河湾。一匹骏马被拴在就地而立的马桩之上——这马桩乃是当初破魔大军背水扎营,大战科扎拉克部游牧大军,在此地留下的遗迹,如今被马的主人临时征用,倒也用得其所。再往河岸边看,是草草弃置在岸边的白色长袍、龙纹缎子甲和贴身内衣。它们的主人正浸泡在洛恩河温热的水中。
这是一尊完美无缺的少女像。梳得整齐,齐耳打湿的黑色短发,玉石一般的身形,以及镶嵌在美丽得不可方物的脸上,那双幽蓝深邃的眸子——这些绝美的要素集于一身,一时倒让这泛着温热水雾的洛恩河曲,带上了一丝如梦似幻的气息,直到被远远而来的马蹄声打破。黑发的少女骑士驰马而来,在河边看着沐浴在河中的少女。
“式!”开口的正是少女骑士,也是方才和夕子一起揶揄了皇储一番的九公主,九条樱子。“为什么不去打猎,在这儿洗澡呢?”
被称呼的“式”便是河中少女的身份了。破魔王室的嫡系末子,十四公主两仪式。听到岸上人的呼唤,她像是从梦境中醒过来一般,取了毛巾擦拭,随即披挂整齐,翻身上马。
“反正你们的猎物也都会被人取走,没错吧,樱子姐姐?”
是没错。樱子想。那只大鹫她本来打算送给冬马的,她最喜欢鸟类的标本。可惜撞上皇储殿下,就连本带利搭过去了。她和温文尔雅的夕子不同,性子里潜藏着一团烈火。皇帝当初为她取这个名字,或许也想到了这个用意。樱花何谓此艳丽?只为根下埋尸体。不管这是什么人的,怒放的樱花一样会更加炽烈。她看着式装束完毕,翻身上马,两人并辔而行。少了嘈杂乱耳的从人,倒显得格外安静。
“夕子姐姐呢?”
“去应付皇储和痛姬了。”樱子随口说。她从心底里佩服自己这位紫发红眸的皇姊。什么话都说得,什么事都办得,皇储和几位姐妹各个锋芒毕露得理不饶人,见事就争见难就让,唯有夕子自己,派什么差就做什么差,老老实实,一步不多走,一句不多想。
“结果大家肯定又争成一团。”式说。她蔚蓝的眸子里流转着一丝奇怪的光晕,“真奇怪,陛下安排这种狩猎,却又自己坐在后面不管事,明摆着是让我们互相争夺而已。我不想争,所以就在这儿洗个澡。听高坂将军说洛恩河水在南下的地方,有地热涌出,正好是个温泉。”
樱子没有说话,默默地放马向前走着。
待到金帐之时,阿露库艾德、夕子和安琪几对人早已回到了帐前。有几个侍卫正在唱着每个人的猎物数目,樱子觉得自己会交白卷,然而却不是。大概是夕子分出一点猎货替她和式交了卷。皇储的是最多,这倒毫无疑问。就算不加上献上的鹰,依旧有一袋一袋的珍禽异兽。接下来是毫无意味的宴会,用的都是方才猎来的猎物。尽管宫廷厨师手段精妙,做得颇为齐整,诸色菜肴甜品一应具备。虽是方才几番争执,众位公主们免不得大快朵颐。自是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修养,那一碟碟空盘子却是丝毫不含糊。只是众人都有些疑虑,月之主自身居王座,讲究惜食养身,然而送到她面前的盘子,却都是原封不动地撤了下来。
这场不甚谐合的秋狩,也就如此告一段落。任是公主们有些得意有些失意,喜悲怒恨也便一页翻过。派差的派差,理政的理政。月之主即位称帝,打下两海间偌大江山,原本夙兴夜寐极勤政的主儿,近些年却日益深居简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回文上屡屡批文“用心办差胜过觐见”。几位公主们里外忙活,军政海政财米一把抓,饶是皇储和姊妹们多少不和,倒也粗粗有些规模。算来是到了破魔建国第二十四年,凛冬已过,春回大地。天都黑墙(注)里正是家家扎彩柱焚火堆过五朔节的时候。樱子嫌自家府邸庭院太小,和冬马、式索性一起挤在夕子府里。一行人热热闹闹坐在庭院里用餐看表演,打量花团锦簇一般的花柱。几位公主尽自身份尊崇血统高贵,依旧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女年纪。三过五巡就热闹起来,一行人等连上护卫侍从也不分贵贱,坐成一排挨个儿讲笑话消遣。夕子府的侍从多是她亲自遴选来的,不少是救济的瓦兰提平民,说起段子来颇为在行。樱子听了两三个,却都是前朝维斯特洛时代的故事。有说两个御林铁卫比武(注2),骑了匹母马巧招夺胜的。有说某首相权倾朝野,三个孩子封王拜相,到最后孩子都是老国王的种的。还有讲当年琼恩大王国破家亡,从一介走卒做到两海两陆雄主的。这人口才颇好,说的古记儿很有夷地说书人的风范。樱子正看得津津有味,却听得门上一声催报。
“长公主到!”
长公主凯伦,是九位公主里的居首长姊,然而不知是何原因,月之主越过长幼顺序,单点了排行第二的阿露库艾德做皇储,声言是血统问题,然而九位公主都是月之主造化而出,哪来的嫡庶贵贱?也便一哂罢了。尽管不是皇储,凯伦却是姊妹里论功劳首屈一指的。自幼就随着月之主征战草海龙湾,麾下精兵强将尽有,拱卫天都的三支骑士团之一·白凤骑士团她亦如臂使指。和几位或黑发或金发的姊妹不同,凯伦尽自战功赫赫,外表上却像个瓷娃娃一般娇弱。一头银发随意地束了束披在肩上,皮肤白腻的吹弹可破。唯有嘴角总弯成一个微微弧线,让这张过分美丽的脸添了一分嘲弄。那天出猎,夕子樱子与安琪等人都撞上了皇储亲卫的霉头,偏是凯伦独辟蹊径,带着三公主莉雅丝绕道洛恩河西岸,拉了一大堆猎物回来见驾。几位公主忙着屏退从人,整理场地,还没收拾完,却听得中庭已经马蹄声响。
“不必报了。”凯伦骑着马走进中庭,语气虽没有什么波澜,却也没有下马的意思,“母皇刚刚有两道手谕,草海北边又有动静。今天冬寒,推测有几个部落过了冬畜牧不得,要过洛恩河抢掠了。第一道派我去萨梅尔先行戒备。第二道手谕却是有你的份,樱子。你即刻装束起身,以观风行使的身份视察赛荷鲁直到北原一带,赏罚处置,任你决定。”
观风行使?樱子不觉一惊。这名头从没有听说过。公主们历次出巡,都是兼着御前会议的职务,视察封地自有皇命。如今靠这个名头出门,名不正言不顺,地方守土官员佐将回过嘴来,怎么办?刚想问,那边凯伦已经把其余公主的事务交代了个清楚。亚丝娜和式各自统领部署,与凯伦会合后一并驻防在赛荷鲁镇。阿露库艾德和夕子依旧留守瓦兰提。莉雅丝和安琪则分头赶往里斯与匕首湖要塞坐镇。众公主们听着直犯迷糊,这分明是敞开部署准备大战的意思,然而事涉军机,却又不能多问。看着凯伦拨马要走,身边却被一句问询撕破了宁静。
“等等,凯伦姐,我呢?”
发话的是冬马。诏书里八位公主人人一票差使,单忘下了这位十公主。诏书不可议论,断没有再拿去改的道理。但九个公主独自舍下冬马,单说出去面子上也看不得。局面顿时一僵。侍从们远远看着,正担忧几位公主为了此事就地吵起,夕子却开口问了一句。
“凯伦姐,观风行使有定额吗?”
“没有,那是陛下新设的职介,尚无位阶,自然也没定额。”
“那就好。”夕子对着这位银发的长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观风行使责任重大,人手不足。请求陛下增添一员——”
“我会单独上奏的。差使繁多,请冬马和我一并前往。凯伦姐姐就帮我回奏一下,如何呢?”
一唱一和的两位黑发公主,如同心有灵犀般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注:天都首都以黑墙区分为内外城,黑墙内是皇室及朝臣贵族的居城,黑墙外是生活区)
(注2:参见权力的游戏29章:洛拉斯大战魔山,两个御林铁卫系说书人讲史的常见口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