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樱子和和纱就交卸了差事,北上出京。道是“观风行使”,其实既没名分,也没职位。因此樱子特地带着海政大臣的印信。毕竟她身为海政大臣,这条洛恩河理论上也在管辖之下。然而“视察”又没有命令,带着几百卫士出门,人吃马嚼就是个问题。两位公主一合计,索性扮作了里斯客商,缠头一裹,任谁看不出。本想带几名护卫,又怕打人眼睛,没了“微服出巡”的气氛。最终樱子派亲卫队长法尔梅带着一小队化装成商队的卫士先行出发,在洛恩河谷边的大城市瓦隆萨先行等候。她和和纱两人两骑,北上会合。
这是极冒险的主意,法尔梅等人听了无不冒冷汗,然而这两个公主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性情冷淡问十答一,一个兴致上来随心所欲。最终只得乖乖遵了樱子的命令,几十骑先前往瓦隆萨。三天过后,樱子和纱两人才慢慢上路。五朔节刚过,恰是春风和暖的时候,一行且游且走,沿河北上,过了京城北门锁钥重镇维隆瑟斯,便是马维里斯城。这一带地处洛恩河下游,土地肥沃交通便利,出了名的“洛恩河珍珠”。帝国几次征伐军费金山银海,倒有一大半是从这珍珠里着落。见了维隆瑟斯的繁华景象,樱子和纱忖度马维里斯也是一样,谁料想没走到城外,便先来了个下马威。
马维里斯不是城池,而是因河而起的码头城市。没有城墙,只有沿河的高塔堡垒。此刻河沿城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破烂窝棚,有些是木头片儿搭成个房子模样,有的是三根棍挑了片羊毛毡。难民三五成群彼此聚集,吊着的大锅里煮着不知什么东西,散发着似焦像糊又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怪味。边上倒有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像商贩又像男粉头,在窝棚边转来转去,不时停下来说些什么。二人也无暇细看,听那些难民操的通用语颇生硬,夹着北方洛恩河谷一带的洛伊拿口音,已大略猜出了他们的来源。今年开春,洛恩河破冰凌汛,冲垮黄金桥一带十几座城池,伤亡无算。当时早有明令,要下游瓦兰提诸城妥善安置,没想到安置来安置去,就是在这城边上喝风。樱子暗暗皱了皱眉头,想说些什么,又思忖着不该当众暴露身份。准备找马维里斯的佐将商讨一二。还没动身,远处就一片混乱。却是那几个“粉头”带着从人,从窝棚里硬生生拖出一个女孩子。旁边围着的难民倒有不少,却都指指戳戳不知道说些什么。任那几个人把女孩绑个四马攒蹄。
这是明火执仗的差使了。樱子和和纱彼此看一眼,各自脸上都带了三分怒意。当下牵马上前,打量了打量那当众抢人的几个“粉头”。樱子刚想发问,没想到先被和纱抢了先。她性子里天生带的孤高冷峻,说出话来从不看别人脸色,也不顾自己现在是扮作商客,直挺挺指着“粉头”发问:“白昼抢人,是土匪的勾当!你们是活的腻了,嫌自己多长几个脑袋,在这儿发疯?”
那几个“粉头”彼此看了一下,倒不像是被唬住的样子。为首的一个直挺挺打量着和纱和樱子,相了几相,哼道:“没你们什么事,这是白纸黑字的买卖!我看发疯的倒是你俩!”旁边一个倒像有些胆怯,小声说:“吉原大爷,这两个蛮子倒像是有来头……”“怕是有个卵头!”那吉原极混不吝地还嘴,“这两个雏儿感情是看了这小丫头着了老子的道,自己腿弯里痒了不成!来这儿撩拨老爷,就是欠——”
“你找死!”
和纱清秀的面容顿时凝滞起来,不及吉原说完,马鞭划过一个奇怪的弧度,绕过额头啪的一声,早已抽在吉原脸上。公主们素来文武兼修,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吉原一条莽汉只有野路子下三流,哪里想到和纱出手如此之快?待要还手,鞭子早已劈头盖脸打下来,刹那间打没了那股信口胡说的狂气,趴在地上只是乱滚。旁边几个帮手待要出手,早早一人头上着了一鞭,捂着流血的脸不敢动弹。樱子只在旁边微笑看着,待那吉原已经动弹不得趴在地上,才虚虚拦了拦尚要再打的和纱。
“打你半天,也就只知道你叫吉原。你是什么东西,谁教你在这儿当众抢人?”樱子俯视着这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吉原大爷”,倒像是端详什么动物,格格笑道,“你今日讲不出来,怕是请动这马维里斯一城军民,也保你不住!说!”
“他是这城里的娼馆老板。”没待吉原开口,那被吉原一行人抢来的少女先行开了口。她年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出头,也是难民一员。虽自饿的面黄肌瘦,稚气未脱却也颇为漂亮。此刻虽然还被捆着,口齿却颇清晰伶俐,“先是来这舍面包粥饭救济,几天后便说那都是平价买卖。依着人头逼还饭钱。哪儿出得起?便统算了账单,要人们卖人还债。是我全家饿的只剩一个,由不得和他们分辨,选了我去卖给他还债……”
话音未完,两人都是一脸愕然。救济换活人,饶是樱子和纱身居高位交游广泛,这样的魍魉技巧却是头一次听到。吉原此刻却回过了神,张口大骂:“你这狗娘养的小杂碎!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子和城里的葛兰索格佐将大人是过命的交情,一会儿守卫队到,捉你们三个去监狱里出火……”
樱子略略挑了挑眉梢。葛兰索格是皇储阿露库艾德的亲信随从,出兵放马做了马维里斯城大佐将,当初只是看着浮头一点,没想到私底下还有这种事儿。皇储一派盘根错节,却也拖出一堆污糟,令人实在头疼。她觑准了这喋喋不休的吉原脖颈,一脚踏去,听得轻轻一声,恰是喉骨碎裂。吉原哪里料到遭此毒手,咕哝一声便伸腿咽了气。也正在此时,城里闹闹嘈嘈人潮汹涌,却是马维里斯的城市护卫队赶到,二百来步军拖枪曳甲,围定了这个圈子。为首一员将官披一身黑甲,却不着头盔,脑袋上带着个箍,也不知是头疼还是怕暑气。这便是方才短命鬼吉原提到的葛兰索格了。那跟着吉原的几个粉头慌忙跑上去哀哀哭诉,围定的难民们也着实有几个人,众口一词“公平买卖,这二人横生枝节”敲边鼓。葛兰索格却只是头大,慌忙挥开这些蠢货,上前行礼。“九公主,十公主,臣葛兰索格……”想说什么又讪讪地住了口,像戏子临场忘了词儿一般。
“不必多礼了。”樱子看着葛兰索格一脸似哭又似笑的表情,倒也微微一笑,“阿露库艾德姐姐倒是提起过你,你是姐姐的臣仆,自然也是我们的门人。这东西说什么是你的过命交情,分明是给我们脸上抹黑。我今就地处置了他,就当捏死只苍蝇,怎么样?”
“这,九公主处事英明,实在是英明。当机立断,臣也要多多学习……”葛兰索格是皇储随从出身,在天都瓦兰提护卫队里也自来眼高于顶,本主儿从来不曾奉承人的。现在现学现卖,说的结结巴巴。看着樱子和和纱解开了倒地的女孩,又当众从他卫兵队里牵了一匹马,扬长而去。一面想这九公主从何而来,一面又心疼常常为他送钱奉礼的吉原,一边又想公文上怎么交代。胡思乱想之间,和纱樱子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