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兰提斯以北,河谷逶迤山野间,骤然被风驰电掣般的一骑撕破了宁静。这匹骏马载着骑士,从瓦兰提天都黑墙里冲出,却又漫无目的地在河谷边逡行。蹄声激荡山间,像是声声投进水潭的石子,更让人入耳便心生烦乱。
纵使神骏,纵横驰骋之后仍是气空力尽,缓缓打着鼻息停下脚步,露出马上骑士一头披散的金砂样长发。阿露库艾德朱红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山野,恍若一切都有些朦朦胧胧,又像一个刚刚惊醒的噩梦。今天一天的开始本来极有条理,起身,用膳,到宫中办差,接见了几位地方主将、大佐将,交代一下安排。随后便是长姊凯伦幽魂样的身影突然出现,带来的诏旨让她如遭电殛。开头极平常,是交代多斯拉克海有诸部南下,几位公主各自出外驻扎防范。最后一条却是“太子妃秋叶素行不谨,暴戾残狠,不得复侍东宫”。听着凯伦娓娓读来,也就在此时,铁卫们已经突然冲进她的府邸。等她抱着藏起秋叶应付敕令的办法赶回府邸,早已人去楼空,剩下书写诏旨的三尺废纸扔在地上……
那个红色头发的女孩子,是当初册立皇储之后,从夷地的“名门”里选来的。不知为何,阿露库艾德看她,就像看自己几个姐妹的混合体。她那压在额头上的齐刘海和披肩长发,像极了总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樱子。翡翠色的眼睛和炽红的头发,又像神秘莫测的莉雅丝。因此最初带来的却是敌意。两个人见的第一面,就是以在皇储府里吵嘴告终的。
讲书摊曾有一个古记儿,讲狭海彼岸有个地方唤作高庭。高庭玫瑰虽美,却有毒刺。秋叶不是高庭的玫瑰,然而锋芒不亚于那狭海彼岸的怪谈。这位沉静冷漠的红发少女,会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掌故和阿露库艾德吵架,端茶倒水吃饭睡觉,几乎没有她想不出来的话。阿露库艾德和她吵过许多次,但往往也只是靠着虚张声势和声音大勉强抗衡。这样的生活让她烦厌,动过请求月之主另选太子妃的想法。终究是考虑有八位姐妹伏伺在侧,不想给自己制造把柄而放弃了。谁知随着时间流逝,竟也开始习惯起来。习惯了对着秋叶说各种各样的事情,朝政也好,俗事也罢,然后两人夹枪带棒彼此争论一番,倒排解了一天的烦恼忧闷。渐渐觉得没了这片带刺的“秋叶”,府里也便没有什么意思。
再上一次大吵是什么时候?大概是萨梅尔秋狩的时候吧。为秋叶找了一匹马,准备两人并辔越过草原,看着自己的护卫们抢光妹妹们的猎物。谁知这点子被秋叶评为没品,自己准备的纯白罩甲马也被评为下三流审美,最后索性说不会骑马,中途回了金帐里歇息。气恼的阿露库艾德当众拉了护卫队长雪儿骑了秋叶的马,和自己并辔跑完了整场狩猎。这次是真碰到了秋叶的刺头,两人之间无声的冷战持续了很久。直到最近才言归于好,继续扮演着彼此的角色。
她还记得昨夜,不小心摔了送给秋叶的烟海水晶手杖。本以为又要闹腾一晚,秋叶却意外地没说什么,只叫她早点歇息,回房睡觉。终究是有些不对,又像是有了什么预感。今天早晨,起身穿衣的时候,秋叶又忽然握住她的手,翡翠色的眸子凝视着她,仿佛小孩子把持珍贵的宝物。
“阿露库艾德。”
是阿露库艾德,依稀记得,这是秋叶唯一一次称呼她的名字。不是平素的“皇储殿下”,也不是吵架时的“白痴太子”。
那时候她早该有所预感的。派雪儿带一队骑兵把秋叶送出黑墙,用不了多长时间。那时候那张可恶的诏书或许还没有写完,或许带着它的凯伦还没有起床。或者她应该让自己的护卫们锁上府门,哪怕是御林铁卫,不是皇帝本人就别想叫开这扇门。又或者她该现在就去宫门前请求觐见——不,没用的。方才已经多次苦苦请求过了,森远的寝宫宛若铜打铁铸一般,没有半分动摇的余地。
阿露库艾德看着自己的手。握着马缰的手,修长白皙的手。千军万马在其上,朝臣军将在其下。指间几无空隙,却握不住这片飘落的叶子。她铮然一声抽出自己的佩剑,森然剑意斩在眼前山壁之上,乱石飞溅。第二剑,第三剑……剑剑凌厉,却又无奈山石。
“皇储殿下!”远远呼叫声传来,阿露库艾德眼神一寒,却见是自己素日的几名心腹。护卫队长雪儿、断事官莉兹、辅佐官紫苑、黑墙卫队总领五月,还有被她延请而来,聊备参谋的红袍僧迦辽海江。众人见她神色阴晴不定,身边剑痕纵横,都是一惊,却也心知肚明事情成因。狭海两岸千年以来,任谁没见过这样的事情,莫说拔剑泄愤,便是把那几个奉诏的铁卫寻衅杀了,也不为过。甚至……
想到此处,众人都不由一凛。却是阿露库艾德看几人无语,自己先开了口。
“我已经向月宫几次苦求放出秋叶,或至少给个明信儿她在哪儿了。”阿露库艾德依旧语气淡漠,雪儿却深知这公主脾性,寻常时候嬉笑怒骂样样来的,越是怒不可遏面上越是安静。她钉子般立在原地,深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燐火般的光。“议秋叶的罪也好,议我的罪也罢,是死是活,是杀是放,总要有句明话。这样的事情我没见过,也不知道怎么对付。你们若有点子,替我出一个。”
这是很中肯的话了。这种处理不合天理人法,也没有旧例。紫苑因想到近两年来月之主与皇储之间确是日渐淡漠,问安折子虚应公事,请求觐见也没几次能成。一君一储整个拧了个儿。阿露库艾德纵然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但也不是泥塑木雕的傻姑娘。刚才话里话外称呼月之主,已经从“母皇”改成了“月宫”,这是外藩臣子称呼的叫法。
“阿露库艾德殿下,我们几个方才从黑墙里出来,撞见了铁卫的罗阿。”五月想了想,因提起了话头,“这家伙就是今天跟着来府里放肆的家伙之一。我见他喝个烂醉,过去探探口风。他嘴里颠三倒四,说什么‘三四年后活不活还不一定呢’,又说‘女儿都杀得,一个小鬼杀不得’,夹七夹八的,我在黑地里赏了他一脚,送他吃土去了。”
阿露库艾德的脸色又是一暗。这话虽荒诞不经,却正符合她心中最险峻的猜测。几人议论了一番,紫苑主张继续上奏请罪,套出皇帝的准话儿。五月想寻几个人,一索子捆了罗阿等人细细问出秋叶所在。莉兹更直接,建议阿露库艾德以太子印信,直接逼迫收押秋叶的各机关放人。正讨论的火热之时,却被啧啧一声打断了讨论。
“诸位真是好日子过多了。”披着红袍的海江看着几个一脸认真的大臣,满脸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处事还从留得朝廷面子上讲。紫苑大人说要谢罪,若陛下真只想看太子殿下谢罪,那今天太子在宫外跪求半日,早该有句明话。五月大人和莉兹大人要用这种办法救出秋叶,试问皇命尚在,就找得到人她还做不做得太子妃?阿露库艾德殿下身边八龙环伺,容不容得下一个皇标通缉犯藏在府中?此后再有命令要太子绑了诸位,诸位是应还是不应?”
话到七分,自生寒意。沉沉夜色之下,阿露库艾德凝视着眼前的红袍僧少女,不出一语。海江的话却越来越快,一句句冲击着她的耳膜:“世道昏沉,眼见月之主与皇太子也开始心生嫌隙。这高处不胜寒的事情,何朝何代没有?昔日狭海那边的龙家王朝,造反造的狼烟遍地黑水横流,皇上伊里斯依旧死疑着太子雷加,扣在城里让太子和自己陪葬!(注)现在君储嫌隙已露,再不动手,那是露出胸膛等对方的刀!太子想要保护自己和秋叶殿下,甚至保全其他八位姊妹,那只有当断则断!”
下面的话不用说也清楚。趁军政大权阿露库艾德还能掌握,兴兵犯阙夺了帝位。这是禁忌的话头,也就不再多谈。黑夜中众人等着阿露库艾德回答,却见她依旧立在原地,许久才开了口。
“今天晚上一席话,就只当诸位酒后的醉话。”阿露库艾德收起佩剑,调转马头,向着天都放心缓缓走去,“海江,你做红袍僧真是太可惜了。明天就去铁卫应个卯吧。记住你的新名字是梅连,不要写错了。”
“是,愿陛下心诚所愿。”红袍僧对着阿露库艾德的背影轻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