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織發現，她的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從那張照片公諸於眾開始。

在陽光未灑落的地方，她緊緊貼著樹璃，樹璃伸出手環抱住。照片中的她被良好保護著，面容藏在陰影中，只是那擁抱的姿態，遠遠看去像是一對親密的戀人吧？

報章雜誌舖天蓋地報導最新出爐的緋聞，畢竟有栖川集團的接班人美則美矣，卻傳聞許多人不敢接近她三公尺內。如今剛宣布參選的集團接班人爆出這張照片，更多人想知道照片中這個女人是誰！

有人說這是一次精心設計的陷阱，因為捕捉的視角過於湊巧；有人說這是一次無心的意外，難怪有栖川樹璃從來沒和任何男性傳出曖昧；有人說這是一次用心的炒作，照片上的女子看起來和有栖川小姐並不相襯……頃刻之間風行了無數種版本流言。

枝織向公司告假後自行反鎖家中，不敢踏出半步，只一味盯著冷冰冰的螢幕。

這張照片裡認得出來是她嗎？拍照者是否還有別張更清楚的照片？如果拍到了她的臉，要怎麼向所有人解釋她和樹璃的關係？而樹璃……樹璃會怎麼詮釋她們的關係？

看著新聞底下的留言評論，像一把把銳利的劍穿心而來，她只能不斷在房間內踱步，每一個腳步聲恍若踐踏在自己心上。

──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時刻。搶人男友的事情做過了，在大庭廣眾下哭嚎哀求的事情做過了，為了自己想要得到的她可以伏低而堅靭。但這次不同，她要處理的不是樹璃和別人的關係，而是樹璃和自己的關係。

過去她曾對於這段關係試圖改變，卻只是讓自己落入更悲慘的境地。她所做的那些事情樹璃都是不在乎的，總是能平心靜氣對待她，等她自作自受後立刻守護在她身邊。為什麼總是這樣？為什麼受傷的人不是樹璃？她想更親近樹璃一點，不要老是對她這麼好、不要老是對她這麼寬容，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就會讓她覺得很不一樣！

這一次，機會又降臨了。她手上握著足堪傷人的刀鋒，只要發出一紙聲明就能改變彼此的距離，她竟感到退縮。她和樹璃之間是什麼關係？除了朋友，好像沒有過其他的定義。

所以基於一個朋友的道義，她撥出電話，電話那頭很快有了回應。

「樹璃嗎？我是……」

「枝織，有事嗎？」

「妳……看到新聞報導了？」聽聞對方幾無二致的聲調，枝織思緒一片混亂。「我不知道怎麼會被人拍下這張照片，我那時太興奮了沒注意週遭……現在是妳這麼重要的時期得趕快澄清，也許我可以……」

「沒事的，不用擔心。」樹璃的回答如此平靜，令她失卻還想說的許多話語。「妳不用出面，我會解決這件事情。」

又是這樣子的嗎？什麼都在行的樹璃游刃有餘解決了所有事，再回過頭來用憐憫的語氣告訴她「已經沒事了」、「我來幫妳」。

她對著話筒逸出一聲輕笑，卻清楚自己如今的表情有多冰冷。「是啊，我好像擔心得太多了，那就不打擾了。」

「枝織──」

樹璃及時喊住，她撳著按鍵的手怔了一下。

「我很高興妳打電話給我，很高興妳會擔心我。」還是同樣的語調，可是樹璃在說些什麼？「在這個時候能聽到妳的聲音，我想我要做的事情沒有錯。」

「樹璃妳……」

「從小我的個性就不容易和人相處，很少主動和人說話，後來認識妳，我很高興。」

「其實我……」好像有這麼一點想起來了。在最初轉離鳳學園前，不是三個人同行的時光，是比三個人還要更早，只有她和樹璃獨處的時光。她一直是樹璃最好的朋友，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常是樹璃的名字。

「枝織？」

克制著全身發顫，她一手緊捂住話筒，過了片刻才開口。「我剛剛也想起小時候的事，妳還記得……」

「有些忘了。」

沒有關係，就像存錢般，全成了自己的。這些事情一點一滴存入心底的隱密處，她總告訴自己撐不下去時就拿出來回憶，告訴自己原來也曾有過這種快樂時光，這樣她又能再往前一點。

她想到什麼時就斷斷續續說一點，或連續或跳接，她不知道樹璃到底聽懂了沒？末了她開口要求：「樹璃，最後可以不要掛電話嗎？」

「把電話放在妳的旁邊就好，我只是想聽聽妳那裡的聲音。」

「好。」樹璃果真擱下話筒。

時間有了漫長的寧靜。

她聽著電話那端，唯一傳來的窸窣聲響，樹璃正在翻書吧？樹璃一定是端坐在桌前，手指輕輕掃過書頁，雙唇抿著沒說出口的疑問，靜待著消化接受。

她會靠著椅背坐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撥翻手中書本，身子往後一靠悄悄閉上眼。

不需要言語。她們可以這樣背對背相處一整個早上，聽見夏的炎熱蟬的鳴噪風來扣窗，還有──綿長低微的呼吸。

那才是她們相處時最原始的模樣。

枝織眼淚倏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