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打算什麼時候發聲明,澄清這樁可笑的緋聞?」
「這個女孩子是政敵設的陷阱吧?身為集團繼承人竟然掉入這麼簡單的圈套裡。」
「我不想幫妳處理這事,可是如果……」
「不用麻煩父親,今天我會對所有人說明這件事。」樹璃放下餐具,站起身來恭敬行禮,在長桌另一端只窺見冗長的陰影,看不清神情。
車窗外風景飛快掠過,彷彿一幕幕被篩落的圖畫。樹璃閉目養神似乎在聆聽些什麼,露出淺得幾乎看不出來的微笑。「在下一個路口停一下。」
「可是政見發表會……」
「停車吧。」
一輛黑頭車停在一處路邊,司機原本以為是要等什麼人或此處有何了不得的景致,四周張望一圈後發現這是通往某所學校的上學路徑,學生三三兩兩走在街道上。司機正要詢問,卻透過後照鏡發現有栖川小姐已望向窗外。
那目光望向的是一對國中女生,揹著書包的兩個人身子挨著身子,吱吱喳喳的不曉得在說些什麼,其中一個女生拉著對方衣袖,笑得不住前俯後仰,嘴角都快咧到天際去了。
正當司機感慨這就是青春時,有栖川小姐忽然下令開車。黑頭車駛過兩名國中女生身側,笑聲彷彿也逐漸淡去。
隨著黑頭車駛入會場,肅穆的政見發表會令人不由得繃緊神經,連笑容是什麼都快遺忘。
樹璃今天穿著一件紫金色襯衫,領子摺得整整齊齊,一排扣子從頭扣到尾,一副中規中矩的模樣,但配上側邊綴了兩道筆挺金線的黑色底長褲,整體更被襯得發亮。
「是否外頭該再加件素色的西裝外套,顯得比較正式莊重?」
「不用。」否定智囊團給出的提議,樹璃僅開口說道:「若只能以暗沉表現自己,人生就太沉重了。」
手中握著一疊厚重資料,智囊團不斷進行沙盤推演,討論哪個問題怎麼回答才妥當。
「二號候選人蕗田是小黨派出的刺客,又是媒體人出身,屆時交叉答辯,恐怕會提出一些刁鑽的問題……」
「但不用擔心,樹璃妳現在的民調保有優勢,只要繼續朝向大眾支持的政策走就可以了。」
「大眾支持的政策嗎?」在旁的幕僚聽到樹璃的輕聲低語,直覺有哪裡不對,卻只能愣愣的看著樹璃側臉發怔。
上台前一刻,樹璃鬆開了最上頭的第一顆扣子,露出若隱若現的墜鍊鍊條。
站在辯論台前侃侃而述,只須展現面向世人的那一面,或許她就可以輕鬆贏得所有人支持,可是樹璃忽然不想這麼做,又或者是她厭倦了這麼做。「……只要財團釋出土地,將可建設更多公共住宅,所以我主張向設籍於都內的財團多課徵汙染稅。」
「說的如此好聽。」其他候選人提出了攻擊。「有栖川候選人家中本就是財閥,而且求學過程一帆風順,照理說妳應該是菁英政治的代表人物,可是妳現在提出的這些方案,和妳父親積極擴張企業以挽救經濟的方案相左。我倒想請教妳從何時產生向財團多課稅的想法?而且妳將來要如何避免政務和自家的財團利益相掛鉤?」
「在我成為有栖川集團繼承人之前,我先是一個普通人。」對方隱隱露出嗤笑,樹璃不為所動,繼續說道:「我和一般人沒有不同,會為工作操心、為人際交往煩憂、為突如其來的低潮憂鬱,有不擅長的項目,也有輕而易舉可做到的事。既然是一個普通人,我也希望擁有人所當有的基本尊嚴和權利,當財團的擴張已影響人民的生活品質,自然該對人民做出補償。而為了避免利益掛鉤,我也會辭去在有栖川集團中的一切職位,將來當選後,我會先謹記自己是個普通人,再來才是為人民服務的公僕。」
「普通人?據說在高中擔任學生會幹部時期能夠隻手遮天,就連老師也不敢得罪的人,這算是普通人嗎?」輪到發言順序的二號候選人蕗田,同樣針對強勁的競爭對手而來。「我有問題想請問有栖川候選人,妳在就讀高中時期是個怎樣的人?」
「誠如你所言,鳳學園中的學生會的確具有偌大權力,但這些權力我從未用於不當的地方,你大可去調閱任何資料。」
「事無不可對人言,看來有栖川候選人十分自信。那麼傳聞妳在學生時期喜歡過一名女性,這是否是真的?」
樹璃聽見問題猛然皺眉。對方的用意很明顯,知道自身當選的機會渺茫,但也要將有栖川樹璃拉下馬。
「聽說妳現在頸間掛的墜鍊,裡頭就是那名女性的照片,這件事在學校裡流傳甚廣,妳應該不會否認吧?如果有栖川候選人連自己的性向問題都無法解釋清楚,國民又如何相信妳?」
蕗田笑裡藏著冷鋒。對方如果回答否,他就可以進一步提出證據,證明有栖川樹璃說謊;若回答是,選區內佔大多數的保守派便不會再支持和自身殊異的候選人。
台下的幕僚也愀然變色,如此攻擊隱私的問題還是被提了出來,雖然他們早就建議早點做切割,有栖川小姐卻始終不置可否。這問題像是一直排除在有栖川樹璃光輝燦爛的生涯中,是個不該也不可能出現的汙點。
「照民眾所期望的……民眾所期望的……」幕僚不斷的做出嘴型對台上的人示意,他確定有栖川小姐的確看到了!卻在下一刻抬頭時變了神色。
「我喜歡過那個人,沒錯。」
「『若不打破蛋殼,雛鳥就會在出生之前死去。我們就是雛鳥,而世界是蛋殼,若不打破世界之殼,我們就會在出生之前死去。』這是鳳學園高中學生會的宗旨。那個人曾經是我的世界之殼,我把自己困在不可告人的心情裡,害怕破殼而出的世界外是一片混沌。但當我習慣於自欺欺人、耽溺於『這世界我不滿意但能接受』的同時,才驚覺自己只是被各種名義定義的空殼子,而不是那個曾經因為一點小事就露出微笑的有栖川樹璃。破壞世界之殼而使世界革命,革命的本質在於革新自我,這就是我參選的目的──想要為這個世界帶來改變,使我和週遭的人皆變得更好。」
樹璃雙手緊抓辯論台桌沿,激昂的語調推擠成字字擲地有聲的珠璣,她雙眼炯然望向前方,彷彿那裡有灼灼的色彩。
蕗田卻只像看見獵物的隼鷹,冷冷一笑──「所以有栖川候選人是承認自己喜歡女性囉?看來妳想要帶來的革命就是支持同性能夠成婚,改變我們引以為傲的宗族倫理,造成社會動蕩也在所不惜嗎?」
大眾所期望的,不一定是正確的。有栖川樹璃無比明白這個道理,也知道有些時候她必須使人失望。「如果這個世界是錯的,而我也意識到這錯誤時,我想我會當柏拉圖『洞穴之喻』中最先離開洞穴的人,離開黑暗而去追求太陽。就算要將其他人拉出洞穴是件困難的事,我還是重新返回黑暗中,不斷的說服所有的囚徒──這個大眾認為的世界是錯的,真正的真理在有陽光的那一方。」
此刻樹璃的臉龐閃閃發光,仿若一名殉道者謙遜卻堅毅的姿態,看得枝織根本無法自抑──她想要此刻就飛奔到樹璃身邊!感謝她的坦誠、心疼她的委屈、自責曾有的任性……有無數無數過去現在從未對樹璃說過的字字句句,她都想說給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