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成年后很长一段时间，杜卿都觉得自己相当的孤独。她的人生像是被割裂开，故乡是回不到的过去，城市是看不见的未来，她像是浮萍一样飘浮在这个人潮拥挤的都市，唯一倾述的途径就是她笔下的一个个故事。

她渴望自己能遇见一个比她年长的、成熟稳重的伴侣，希望简简单单，希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然而日复一日，回家都是空空的房子。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生活，一个人买电影票……

在独身一人看电影的时候期望身边能有另一个人。

“卿卿，你还在生气吗？”

杜卿凉凉地抬了一下眼皮，冷漠地没有开口。这两天她已经彻底放弃了一开始的配合，不再小心翼翼，也不再虚与委蛇，直接将自己最真实赤裸的情绪展现给顾瞳。

——她厌恶她。

因为那天的情绪失控，顾瞳加强了对她在行动上的控制，她大多时间都被静电胶带绑着，不过她也没有兴趣去挣脱了。

杜卿已经拒绝进食两天了。

顾瞳从身后把杜卿抱得更紧了些，杜卿被收在顾瞳的怀里，顾瞳背则靠着床。她们坐在地毯上，面前是光影流动的墙。

投影仪闪烁着光，欢快的背景音乐在室内流淌。

一无所有的流浪汉去看他心爱的姑娘，整理毛线团的盲女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不停地扯着流浪汉身上破毛衣的线头，傻乎乎的流浪汉没有阻止她……

《城市之光》。

杜卿曾经在微博上写下心愿，她说，她一定要和她喜欢的人一起看一次这部电影。

这是卓别林最著名的喜剧默片，杜卿第一次看它的时候，只有十七岁。高二的英语课上，，全班同学被滑稽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之际，杜卿一个人在座位上泣不成声，她羡慕那样的爱情。

所有的喜剧都有一个悲剧的内核。

背后的人松开了她，身后的床褥传来震动，顾瞳一个人上了床。杜卿没有回头，只是木然地看着墙上的黑白默片。

流浪汉意外发现了盲女孩奶奶藏起来的账单，在盲女孩的坚持下读给她听，盲女孩捂脸哭了起来……

舒缓的小提琴声里，杜卿听见了哭声。

哭声？？？

杜卿回头，趴在床上的顾瞳把脸埋在了枕头里，双肩颤抖，如同幼儿兽一样呜咽着，手心里的枕头一角被皱巴巴地揪成了一团。

杜卿莫名想起了顾瞳眼角的泪痣。

这两天，她不愿意吃饭的时候，大多都是泠泠地把头撇开，不去在意顾瞳的关心。也因为她不吃饭，即使目光多番在食物上流连，顾瞳同样还是停止了进食，像是对自己的惩罚。

杜卿看着这个伤心哭泣的人、这个绑架她的人，只觉得喉头发紧，恍然间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谁囚禁了谁。

“别哭了，”杜卿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艰涩地开口，“……瞳瞳。”

埋在枕头里哭的顾瞳没有听见。

杜卿稍稍提高了声音，“瞳瞳。”

顾瞳的哭声戛然而止，一张因为哭泣和呼吸不畅而通红的小脸突然从枕头里抬起来，发丝粘在了两鬓，一半是因为泪一半是因为汗，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杜卿，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幻听。

杜卿垂了一下眼睛，既像是叹息又像是安慰，帮她确认，“别哭了。”

“卿卿、卿卿你终于愿意和我说、说话了。”顾瞳方才竭力止住的哭声一下子溢了出来，止不住的抽噎，甚至有了越演越烈的趋势，嘴里却固执地说着，“我不哭、不哭”。

顾瞳狼狈地用手擦泪，细白的手背胡乱地把眼角揉得发红，“卿卿、你、你饿不饿？”

杜卿看得心惊，叹了一口气，“饿。你不要用力擦了，再哭一会儿也行。”

“我我、我喂你、吃、吃饭。”

“嗯。”

八、

绝食无疑是愚蠢的，杜卿重新开始配合。

喂完饭后，顾瞳帮杜卿刷了牙，再把杜卿抱上了床。两天没有吃饭的后果，是两个人在决定吃饭之后，不约而同都吃了不少，然后两个人都撑得有点睡不着。

深夜总是让人的情绪变得泛滥。

顾瞳躺在床上，眼角还有些绯红，“卿卿，我以为你会死掉。”“死掉”两个字她说得很轻，说完，就飞快地牵起被角遮住了她的眼睛。

杜卿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你知道什么是死掉吗？”

“姐姐在爸爸死掉的时候给我解释过。”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已经又带了点哭腔，“死掉就是我再也没有你了。”

杜卿偏头看顾瞳露在被子外的头顶，“你怕我死掉吗？”

“怕。”被子里的哭腔已经很明显了。

杜卿的声音有点悲凉，“可是即使我不吃饭，即使我可能会死掉，你也不愿意放我走。”

“不一样。”被子里的声音顿了顿，努力压抑着哭腔，“在这里我可以保护你，就像姐姐保护我一样。”

杜卿愣了愣。

被子里的人大概换了换气，不过声线依然颤抖，“而且，如果你死掉了，我也会陪你死掉的。”

杜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顾瞳的头发发呆。

很久，久到顾瞳觉得她应该不会再哭了，她才从被子里钻出来。她以为杜卿已经睡着了，探出头的时候却看到了杜卿的眼睛。

她一直向往的风景。

顾瞳的目光越来越迷离，“卿卿……我可以亲你吗？”

杜卿看着越凑越近的顾瞳，最后关头才稍稍偏了偏头，下一秒，顾瞳已经轻轻地移过了她的下颌。

杜卿不止一次在她的小说里写过接吻的感觉——女孩子的唇，香香软软，像是在吃天上的云，像是咬了一口六月的草莓，滋味青涩却充满诱惑——却从来想过会是这样。

面色通红的顾瞳贴上了她的唇，在短暂的贴合之后，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吮吸。

顾瞳含住了她的下唇，心急而不得章法地摩擦着，莽撞又撩拨，舌尖缱绻地扫过，陌生的触感让人骨头酥麻，像是被酒给浸透，杜卿被动地感受着，束手无策。不知何时，顾瞳捏着她下颌的手松开了，转而捧住了她的右脸，拇指轻轻摩擦她发红的耳朵。

杜卿呼吸一滞，顾瞳的舌就滑进了她的口中。

她舔了一下她的舌。

杜卿只觉得心尖都颤了颤。

“呼……呼……”顾瞳离开了杜卿的唇，额头贴着额头喘气，“好累啊。”

杜卿艰难地咽了咽，为自己的心悸和怅然若失惶恐。

只是怠不及她彻底失措，顾瞳又吻上了她的唇，吮吸，捧着她右脸的手愈发用力，舌尖缠住舌尖……

杜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回应的。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气喘吁吁，顾瞳的脸埋在她的肩头，温热暧昧的气息撒在她的颈间。

杜卿只记得自己颤抖的、暗哑的声音“把手拿出来”和顾瞳通红的脸。

九．

那个吻是意外。

杜卿告诉自己，那是意外。

再一次在顾瞳的怀里醒来，杜卿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惶恐，却表现得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淡然。

天知道她脑袋里竟然一闪而过用枕头杀死顾瞳的念头，哪怕之前崩溃得绝食，她都没有过伤人的想法，但是现在，她居然幻想杀人。

杜卿看了一眼熟睡的顾瞳，突然害怕自己。

身边的人动了动，杜卿闭上了眼睛。

顾瞳醒了。

身边传来细微的动作，杜卿知道，那是顾瞳在轻手轻脚地下床。身后的动静不大，地毯发出簌簌的声响几乎微不足道，而且越来越远，应该是顾瞳离开的脚步声。

杜卿正准备睁开眼睛，绵软的床却微微晃动了一下，杜卿呼吸一窒，很快有温软的唇小心翼翼地贴上她的唇，一触即离。

被子下，杜卿的手攥紧了床单。

卫生间响起了水声，杜卿悄悄地在被子里流泪。

今天的天气很好。

整个上午顾瞳都很开心，不时偷偷地在看杜卿，脸上一直带着不自然的嫣红。杜卿的兴致不高，却意外地掩饰得非常好，甚至不忘偶尔回应顾瞳一个目光、一个微笑。

顾瞳把午餐端了上来，砂锅鱼头，麻婆豆腐，三鲜炒饭，以及饭后的橙饮。

杜卿不吵不闹，配合地接受投喂。

本来吃饭吃得很是欢喜的顾瞳却突然眼眶通红，杜卿不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被静电胶带缠久了的手臂出现了淡淡的青色。

坐在椅子上的杜卿漠然，“喔，没事，先把饭吃了吧。”

顾瞳却是低头跪坐在地毯上，闷声用力地开始解杜卿腿上的静电胶带，眼泪从她的眼睫滑落，一颗一颗的砸在地毯上。

杜卿觉得莫名的烦躁。

腿上的静电胶带解开之后，是手臂上的静电胶带，顾瞳一边抹着泪，一边费力地解着。

看着顾瞳头顶的杜卿却突然意识到这是她逃跑的最好时机。静电胶带解开了，她虽然带着手铐，但是手铐现在并没有和大理石柱上铁链系上，她完全有能力跑出这个房间。

只要她能跑出这个房间，她就有机会摆脱这一切。

杜卿连呼吸都开始紧张起来，跪在地毯上的顾瞳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三圈……两圈……

顾瞳被猝不及防地推倒，杜卿飞快地起身，只是才走出两步踉跄地摔倒在地，还带倒了身边的木桌，桌上的东西摔了一地。

她已经很久没有自己走路了，突然的发力，腿一下子使不上劲。

“卿卿卿卿……”顾瞳急切地从地上站起来，想要去扶杜卿。

坐在地上的杜卿胡乱抓起身边的东西就砸了过去，“你别过来！”

瓷盘和墙面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再闷声载进了地毯里。

“卿卿你别动，你身边都是碎片，你没穿鞋……”顾瞳已经带上了哭腔，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别过来！” 扶着木椅想要站起来的杜卿下意识就把刚握在手里的东西砸了过去。

玻璃杯砸上了顾瞳的头，血顺着顾瞳脸颊滑落，在下巴稍稍逗留，又很快滴落。

“卿卿你的脚……”半张脸都是血的顾瞳抱住了杜卿，满脸都是泪，“对不起……”

杜卿愣住了，她不知道她踩到了什么，这时才突然觉得很疼。

真疼啊。

她的眼泪也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