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长时间没见张伊豆,颇为思念,找过去一看,惊骇不已,女儿竟瘦得不像样了!整个人单薄至极,仿佛只是一个衣架子,衣服空荡地挂在上面,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黯淡无光。她看到父母,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们怎么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张伊豆妈又是气又是心痛,“还是生病了?”
张伊豆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不用管她。二老怎么轮番攻击,也无法撬开女儿的嘴。气得出门,发现有人来找张伊豆,打听到女儿近日动向,找上了周扬一问究竟。周扬闷不吭声好半晌,在二老再三催促下,无可奈何地挤出一句话:“她……是心病,怕是治不好了。”
“到底是什么心病!怎么就不肯跟我们说了!就是让我们死,也要死个明白!”
“二老说的什么话,太不吉利了!”周扬急忙温言稳定张伊豆父母,犹豫再三,还是说:“豆豆……二老放心,我一定照顾她!”
“咳,你这个傻孩子,就不怕媳妇误会?”
“这倒不会,她知道豆豆有心上人,对我连看也不带看的。”
听周扬这样自嘲,张伊豆父母反倒惭愧起来,直埋怨女儿错过了这样一个好男人。张伊豆妈敏感地问道:“豆豆真有个心上人?心病是因他而起?”
周扬苦闷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伯父伯母解释。这样吧,等我和豆豆沟通好,再来跟二老说清楚,可以吗?”正好有研究员来找周扬讨论工作,张伊豆父母遂不再打扰,只一再叮嘱周扬,千万要早点跟他们汇报。周扬一再应承,这才目送他们相互搀扶慢慢离去,不由长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周扬是亲眼看着张伊豆一日复一日消瘦下去的。张伊豆先是不死心,频频入眠,每次都睡了很长时间,想要再次寻回李梦寒。可是她的一切努力都落空了。张伊豆便不再睡觉,成宿成宿地睁眼,喝咖啡,读书,做什么都好,只为捱过漫漫长夜。周扬看不下去,劝张伊豆好好睡觉。
张伊豆露出凄凉的微笑,让周扬难以忘怀,只听她飘渺空蒙地说着。
“我太久太久没有做真正的梦了。打从梦见李梦寒的那天起,我就再不会做梦了。我已经习惯入睡后看到李梦寒,看到她的所见所闻,看到她的人……现在我再也看不到李梦寒了。我能看到的只有无尽浓雾,那里没有边际,没有方向,到哪里都是空荡荡的,没有天空,没有土地,没有花鸟草木,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怎么喊,也没有人回应我。我怎么找,也没有人在那里等我……这是一场噩梦,是我有生以来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我永远无法摆脱这场梦。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师父曾经对她说,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他是不是希望李梦寒能早点醒过来呢?不然为什么取名叫醒,取字叫梦寒?早一点从梦中醒过来,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样的痛苦了呢?李梦寒现在会不会和我一样感到那里很可怕,很寒冷,很孤单呢?会不会和我一样也害怕入睡呢?会不会也为看不到我而感到痛苦呢?会不会……”
到最后,张伊豆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若说周扬之前还抱着幻想,希望张伊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忘记李梦寒,现在他仿佛听到了世界的嘲笑声,幻想随着张伊豆的自述一片片崩裂破碎,再也说不出话来。张伊豆不会忘记李梦寒,可她就没怀疑过李梦寒会忘记自己吗?还是说她们已经视对方为自己的半身,失去对方就等于失去自己的一半人生?
周扬终于痛切认识到,就算张伊豆想忘记李梦寒,世界也不会让她忘记的。可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伊豆一日一日沉沦向死亡的深渊,却无能为力。他何尝不想努力?可是再怎么改进仪器,再怎么改变能量传输方式,再怎么改进观测方法,试验仍然没有显著进展,仍然无法触及他们所苦苦追求的突破。虽然张伊豆的遭遇让他们确定了理论方向,可是技术应用迟迟没有进展,遑论帮到张伊豆了。
现在大家最困惑的莫过于当年那个失败的试验,是哪个环节让张伊豆获得了观测能力?她的大脑又是怎么运作的?她现在是否还能进行观测,哪怕她观测到的并非李梦寒所处的时空?现在人们还没制造出可以同步再现大脑活动中的影像的机器,他们就算拿小白鼠作实验,也只能看到数据,无法得知它的所思所察。可真要拿人作实验,张伊豆这个活生生的案例就在人们的眼前,令人十二万分踌躇,再不敢制造第二个牺牲者。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谁也不能保证下次观测成功,观测到的肯定就是李梦寒所在的世界。虽然那对其他人来说是个绝大的成功,对张伊豆却毫无意义。
周扬的苦闷大家看在眼里,校方出于对人才的关心,为他安排了一次去欧洲参加会议和同行交流的差事。周扬本想拒绝,但考虑到这次参与会议的都是业界大牛,说不准会碰撞出精彩的思想火花,提出好办法呢?他振作精神,得到张伊豆的首肯,整理好数据文件,和同事一起飞往国外。
会议闲暇时,周扬隐瞒了张伊豆的来历事迹,含糊地说正在进行人脑观测量子活动的试验,引起了众人的兴趣。甚至有人大发议论,说预言可能就是一种观测行为。在各方竟相争论下,周扬不无收获。
散会时,有人叫住周扬:“哎,隔壁有场生物界的会,咱们去听一回?”
原来这家会场同时接待了两场峰会,一个是物理界的,一个是生物界的。虽然跨界了,却有那么几位正好同校,关系还不错,就打了声招呼,唠起嗑来。叫住周扬的正是其中一位。周扬本想婉拒,他急着回去叫远在中国的同事着手准备试验。奈何人家太热情,非要带周扬凑热闹,生拉硬拽,大有不成功不罢休的气概。周扬实在推拒不了,只好答应。到了现场,他才知道这位哥们为何会对这场生物会议感兴趣。
原来今天的这场演讲是讲端粒酶的,演讲者正讲到一件激动的实验:“……对比数据,可以发现实验组的寿命明显延长,比对照组要长240%……接下来,我们打算征求志愿者,接受测试……”
周扬哭笑不得,回头看向那哥们:“难不成你想响应人家的号召?”
“YES!”
周扬只能点头道:“祝你好运!”
“嗨,扬,真的不考虑一起参加吗?”
“我就算了。”周扬忧心忡忡,只想着张伊豆的事,不觉又坐了回去,拉住他讨论细节上的问题,比如如何计算平行世界的观测点,观测平行世界是否真的需要更多的能量云云。这哥们虽然也是平行世界论的支持者,可他看到周扬这样笃定平行世界的存在,反倒惊奇起来。
周扬收集了各方意见,稍作整理便匆匆回国了。可他回去就听说张伊豆住院了,几乎吓得心跳停止,直到听清对方说张伊豆没有生命危险,这才回过神来,问清是哪家医院,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张伊豆的父母也在,两人都擦着眼泪。周扬过去,叫了一声“伯父伯母”,小心翼翼地询问张伊豆的情况。张伊豆爸说:“哪儿都不好,一问还是睡觉少了。要是作息正常,兴许还能挽救。”张伊豆妈漠然地说:“那个混帐会听?咱们就当没这个女儿!”
哪儿都不好。周扬心凉了。他这才察觉到一个事实:就算他能慢慢研究出个一二三来,张伊豆却不能去慢慢熬时间。除非他能唤起张伊豆的求生意志!
周扬去找张伊豆:“你还想不想见到李梦寒了?”
想,怎么不想?
“你死了,就永远见不到李梦寒了,甘心吗?”
死亡就能得到解脱,可是不甘心永远也不甘心。
张伊豆刷地流下眼泪:“难道还有办法?”
“你给我时间,大家群策群力,一定有办法的。可是你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难道你忍心让李梦寒永远也见不到你?她比你还没办法啊!而我们,还有希望,还有办法!既然还有希望,还有办法,为什么不去争?”
“谢谢你——”张伊豆哽咽着,重重点了点头,“我会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