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伊豆再次振作，父母看在眼里，知道是周扬的功劳，深为感激，又埋怨女儿不成器。以前他们还想自己百年之后，女儿一个人怎么办呢？现在周扬如此照拂张伊豆，他们固然欣慰，又深感歉疚。人家已有老婆孩子了，女儿现在突然天天和他呆一块，当初都干什么去了？

周扬安慰说：“本来就是因为我爸试验出了岔子，豆豆才会变成今天这样，就当我是替老爸赎罪了。说句不中听的，豆豆还是我现在宝贵的研究素材，恨不能供她这尊大佛八百年哪。”

张伊豆父母还是头一回听到这说法，不由得拉住周扬要他说清根由。周扬说溜了嘴，正暗自懊悔，被二老一缠，也只好缴械投降，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了。

张伊豆父母傻眼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要是这话让张伊豆来说，他们只会当女儿为了推脱终身大事信口开河，可周扬不是啊，他能有什么理由编瞎话？这样一来，张伊豆老跑周扬办公室的疑问也算是解开了，敢情是真有正事，而不是去当小三的。

张伊豆爸说：“咳，这能怪你爸？还不都是豆豆自己到处乱跑……”

“那捉迷藏是我先提出来的。当初有那么多可玩的，我干嘛就非要玩捉迷藏呢。”周扬也在埋怨自己。

“当初大家哪能想到，也都没有错，这事还是翻篇吧。”张伊豆妈赶紧出来打断两人，当初就为这事两家争相道歉，不承想今天还能来个加时赛。

张伊豆爸从书架上抽出女儿写的《淝水之战》，翻了翻，感慨道：“原来豆豆早就跟我们说过李梦寒的事了，唉！”他想起当年女儿那气鼓鼓地再三声明李梦寒是真人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眼中闪着泪光。

张伊豆妈劈手把书夺了过来，随手翻了一翻，突然发现一个事实：“李梦寒这不是女的吗？”

周扬汗颜，还是叫二老反应过来了。之后两位老人会找女儿要个说法也不足为奇了。张伊豆幽幽白了一眼周扬，冷静地承认了。二老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认命：都在梦中找对象了，是男是女有什么区别？又变不出大活人给他们鉴赏鉴赏。

张伊豆妈问女儿现在做梦是什么感觉，周扬来不及阻止，只能暗自后悔没事前提醒。只见张伊豆淡淡地笑：“也就那样呗，只有我一个人。”

张伊豆父母读出了女儿的情绪，那是深深掩藏着忧伤和痛楚的平静，都不说话了，唯有一声叹息。

周扬继续搞研究，张伊豆也老实做本职工作，业余时间再去周扬的实验室。这样平静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周扬收到校方的通牒：停下手头的课题，转向量子传输技术实用化的研究方向。周扬震惊极了，跑去质问领导。

校长无奈地跟周扬说：“这是上头的意思。别忘了我们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都是国家给的。他们有权力否决我们的研究课题，也有权力重新安排我们的工作。你的课题，老实说，他们不是不感兴趣，问题是你干了这几年也没有实质进展是不是？再者，大家都研究过了，都认为观测平行世界这个技术在短时间里，大概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一百年都用不上。我们现在的重点还是量子传输。当年你父亲已小有成就，现在你接手了他的工作，又有这个才能，大家对你抱有很高的期望。周扬，可不要让大家失望啊。”

“那么观测平行世界……”

“这个课题要先放一放了。之前也不是没有先例，比如那个人工智能深度学习，是叫卷积神经网络吧，不也是几经波折，前后经历了五、六十年才小有成就，到今天又出现了大进步吗？你之前也说过，平行世界的观测需要人工智能的协助。等人工智能更上一个台阶，也许你现在的难题到时就迎刃而解了。”

周扬不是不知道校长这番话很入情入理，只是张伊豆寿命有限，又尽了全力才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地活下去，要是这个研究课题无限期延后，恐怕张伊豆无法活着等到研究成果出来，更别说再见李梦寒了。

“张伊豆是如今全世界唯一确定能观测平行世界的人，就算国家等得起，她也等不起啊。她寿命有限，谁能保证还会再出现一个和她一样的人？没有她的配合，就算人工智能有新的突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是说，就算没有张伊豆的配合，人工智能也能自行达成对平行世界的观测？”

校长露出遗憾的神情：“你说的不错，我也很困惑。或者，你可以直接跟上头交涉。”

周扬长吁了一口气，对校长说：“我这就去！”

张伊豆如常去找周扬，却听说他已经飞往北京了，又听说观测平行世界的研究课题已经被叫停，要将研究方向调转向量子传输。她静静地听着，以微笑应对研究员们的慰问，心情无比黯淡。她想今生应是再也见不到李梦寒了。知道再无希望，张伊豆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万事总有峰回路转。

周扬去了一周，又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张伊豆，劈头就问是不是听说课题暂停的事了。张伊豆笑问他怎么知道。周扬心痛地说：“你又瘦了！”

张伊豆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哪有那么夸张，是你走了一周，忘了我如今的样子，老记得我以前的模样，就觉得我变了。”

周扬也不跟张伊豆争辩，一把拉过椅子坐在她的面前：“现在我回来，是有事要跟你商量。说是商量也不是，应该说，我为你安排了一条路。至于愿不愿意，全看你的了。”

张伊豆奇怪地说：“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

“你是宝贵的研究素材，我想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有这么珍贵吗？”

“当然，能用来谈判，不是重如千钧又是什么。”周扬从公文包里取出两本文件，递给张伊豆。

张伊豆翻了一翻，一份是端粒酶制药实验志愿者申请书，一份是人体冷冻申请书，越发不解了：“这两份申请书是怎么回事？”

“国家只是暂停了课题研究，并没有叫停，但谁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重启课题。就怕到时重启了，你也不在了。”

张伊豆笑了一笑。

“像你这样的特例，找遍全世界都未必能再找出第二个来。我就是以此说服了他们，要来了人体冷冻资格。你听我说，我们现在是没办法得出成绩，让你现在就能梦见李梦寒。但这不代表将来就不行。科技总是向前发展的，现在不需要，可谁能说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几百年后，到时还会不需要观测平行世界的技术？到时大家肯定拼命想办法，肯定也能帮到你。”

张伊豆理解了周扬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做时间旅行，睡到未来，直到有人能解决观测平行世界的难题，再叫我醒来？”

“不错！”周扬长吐了一口气，指向端粒酶制药实验志愿者申请书，“我想你应该听说过端粒，这小东西和人类的寿命息息相关。它是位于染色体的末端结构，有它在，细胞就能进行分裂，保持活性化。可是端粒是有限的，只能不断消耗，直到不能再消耗为止。而端粒酶就是让端粒恢复原有长度，促使细胞保持分裂的活性催化剂。具体的我也没有了透彻，反正大致上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可以把它看成当代的长生不老药。

“现在的人体冷冻技术还不够完善，还没有人能成功复活冷冻人，将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我想多一重保险，正好前阵子听说有这样的实验，幸好还认识人，就托人走后门弄了一份。这些就是我所能做的事了。”

张伊豆深深感动，泪光莹然，还是摇头道：“我不能抛下爸妈，我这一睡，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爸妈那边——”

“你不用担心，伯父伯母那儿有我呢。我也是他们从小看大的，不是儿子胜似儿子，你不还叫我一声哥哥呢吗？就不许我视他们如父母了？”

张伊豆默然，心里挣扎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哽咽道：“你这样对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

周扬微微笑了：“你也别太早谢我。”

“这话何解？”

“理论上，人体冷冻会让你全身细胞都进入停滞，不再活动。可是你毕竟比较特殊，大脑活动远比常人要活跃得许多，我们到现在也没探明你是怎么进行观测的。恐怕到时你就算被冷冻了，也仍然要陷入一场永远无法苏醒过来的噩梦。”

张伊豆这才明白周扬之前为何会说要看她的选择，原来还有这层忧思。

“另外，先不说将来人体解冻技术会否发展起来，成功复活冷冻人。眼前就有一个风险——人体冷冻失败，就此死亡，以后再也不会苏醒过来，这个风险概率还是挺高的。你愿意冒这个险吗？”

张伊豆静静笑了：“我连死都不怕，还怕冒这个险？谢谢你，周扬。我才应该感到惭愧，什么也做不到，只能依赖你。”

周扬点头，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诚恳地对张伊豆说：“不要这样说自己。你本职是历史考据，不懂这些也是自然的事。我只是正好知道这点东西罢了。”他本还想说，他想看到张伊豆得到幸福，没能帮到她，是他最大的遗憾。可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张伊豆却察觉了周扬的心情：“周扬，你不必怀疚在心的。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是我在不断向你索求……”

“不，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若不是你，我哪儿会一跃成为量子物理界的数一数二的大佬啊。我确实感到内疚，你帮我这样大的忙，让我在学术上做出了偌大的成就，可是我却没能帮到你多少。无论如何，我都想把事做好，帮你帮到底，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夜里才能睡得安稳。”

“这样说起来，你我还是互利互助，谁也不欠谁的。”张伊豆也不想再作矫情，便坦诚地接受了周扬的好意。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行动吧。”

张伊豆向父母告别。

知道这一去将成永诀，张伊豆父母不禁老泪纵横，气过之后是无奈，无奈之后是深深的不舍。他们也清楚女儿迟早也是个死，还不如让她抱着希望去死呢，于是没再多说话。张伊豆本想说就当没她这个女儿，但真要和父母永别，又是满心的不舍和愧怍，于是跪下朝父母重重磕了九个头，之后再也没有回头。

张伊豆进入冷冻舱，闭上眼睛，眼前又渐渐弥漫起无边浓雾。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仍是空茫茫的世界，天地之间只有她孑然一身。周扬的担心应验了。

伫立在时间的荒野上，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张伊豆所能做的只有不断地奔跑，不断地呼喊，不让自己也和声音一样，遗失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