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湘是和几个同事一起过来的。
秦玮围着白色头帕,手臂上挂着黑章,给每一个来的客人下跪,再在落地前被她们扶起,像是完成了什么约定俗成的仪式,客人们鱼贯而入,瞻仰尸体被装饰过后的模样,上一柱香,然后找到吃饭的桌子,和认识的乡亲们开始拉扯家常。
林湘远远的看着她,眼睛红肿着已经哭不出来了,黑色的裤子上沾满了灰尘,没有被好好束起的头发被风吹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飘才好。她身边站着她的丈夫,她的孩子身子太弱了闻不了这香火气被她的婆婆抱着远远站在田地里。
“而我是个外人。”
林湘被这个念头撞的快要站不住脚,自己做了一件傻事儿,让她自己也觉得哭笑不得。走出去很远的同事又回来喊她,让她不要发呆了快跟上。
秦玮看到一行人走过来的时候,还觉得有些不真实,林湘走在最后,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脸,等她走进才发现她脸上挂着眼泪,秦玮抱了抱她,又轻轻擦掉她的眼泪,红肿的眼睛里仍旧是万丈温柔。“别担心,我没事。”她很小声的在林湘耳边说,其实大声一点儿也没有关系,锣鼓声吵的谁都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可这小小声的安稳却像是从繁杂俗世里超脱出来了一般,把她们两个人紧紧联系到一起。
黑夜吞噬掉最后一点倔强夕阳的时候,所有人都坐到了自己的席位上,等着一道接着一道的菜上上来,小孩儿不停叫嚣着要吃肉,林湘觉得有些坐不下去了,秦玮在哪儿呢?刘则其也好,她公婆也好都已经落座开始吃饭了,秦玮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林湘从人群里走出去,锣鼓队三三两两蹲在一边吃饭,秦玮的影子拖了长长的一道,她站在堂屋的门口,堂屋里灯火通明,烟雾缭绕。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那么伤心。”秦玮拉着林湘的手走在河边,玉米长得高高的几乎遮去两个人的身影,“我一直以为他只把我们当累赘。”
五分钟前秦玮站在门边,看到自己的继父一手扶着棺材,一手捂着嘴,呜咽着。在此之前,秦玮觉得他对自己的母亲毫无感情的,在她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时候,她看见躺在那里的母亲哭的站不住的时候,继父都保持着那个端着烟枪的姿势站着,一动不动,甚至有些漠然。
然而在此刻,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自己继父汹涌的情感,“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伤心吧。”林湘在阴影处牵住她的手,柔软而温暖。
秦玮带她到自己小时候常去的那棵桑树旁,她托起林湘让她坐在树上,像是小时候的她坐在树上看大人干活的时候一样。“早几个月来,还能有果子吃,这棵树的桑葚特别甜。”秦玮难得的打开了话匣,仿佛是这夜色给了她勇气,又好像这星光让她平和。
她絮絮叨叨了许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有些事情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记不得了,“我妈刚改嫁的时候,家里不知道哪来了一瓶麦乳精,我每天晚上都偷偷起来用筷子沾着吃一点,结果有次来了客人,我妈一开盖子都是一个个小洞,气的她狠狠打了我一顿。”
她现在打不了我了。
秦玮突然想,继而被这个念头所侵蚀,林湘在月色里看见她满脸的泪,却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抱住她的肩膀,像是无数次曾在她的怀里哭泣一样,轻拍着她的背脊,轻吻着她的发。
夏天的葬礼进行的格外的快,刘则其作为家里的男丁抱着黑白照片把老人送进了火葬场,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几乎让秦玮失了聪,几夜未曾合眼让她几乎无法运作自己的大脑,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反应,她抱着骨灰回到家里,整理出母亲的部分衣服烧掉,又抱着那黑白画像擦了又擦。
从火葬场回来之后,刘择其带着孩子先回了家,秦玮的假还有几天,她原本是想再收拾收拾母亲的遗物,住上两天再回去,然而到了家却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好整理的,继父不仅收拾了她母亲的遗物,还收拾了她从前遗留在家的物品。
“你是嫁出去的人了。”他说,“我跟你没什么关系,也没什么感情。”
烟从继父的嘴里淌出来,“你妈的像和骨灰都放在这儿,你要是以后想看她,就回来。我和你没什么关系,平时你就不要再回来看我了。”
秦玮没能听明白这句话。
“你的东西我给你收了,都在外面桌子上,你拿着,过会儿就走。”继父依旧是那副平淡而又冷漠的样子,那场深夜的痛哭像是秦玮的幻觉一样,“以后少回来了。”
秦玮几乎是被赶着离开了家,等她到了市里,站在林湘宿舍门外才恍然意识到,这个夏天她不仅没了妈,还没了家。
林湘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拿着东西站在自己门外的秦玮,她目光呆滞,只有在看见林湘的时候才闪过一丝不自觉的光来,“你回来了?”
一直到林湘烧好水把秦玮的脚放进盆里,她的魂才从不知何处回转过来,“你拿了什么?”林湘问她。
“他让我以后别回去了”秦玮没头没脑的说,“应该是我以前的东西吧。”她又补了一句,算是听见了林湘的问题。
“他是为你好,没亲没故的,你要是一直照看他,你老公肯定不乐意。”林湘倒是听明白了,嘴上安慰着她,手上不停,抬起秦玮的脚又给添了点热水,“你今天将就着擦一下先睡,等醒了再想吧。”
林湘接过她手里的包裹,放在桌上,想了想又替她收进了柜子里。
包裹沉甸甸的,除了衣服,好像还有些什么,林湘看了看懵着眼已经快睡着的秦玮,又摆在了桌子上。
深夜的秦玮从迷茫中醒过来,恍惚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守夜了。
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又都涌上来,逼得她睡不着也躺不住。她只好坐起来,桌子上摆着自己带回来的小包裹,她鬼使神差的打开,几件旧衣服上摆着两个小盒子,和一盒百雀羚,盒子里一个是个镯子,一个是条项链。
项链她从未见过,大概是继父和她妈再婚的时候买的,镯子是她妈的陪嫁,带了三十多年,银镯子在夜色里散着柔和的光,秦玮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把头枕在那几件旧衣服上,像是闻到了小时候妈妈的味道,又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