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清晨窗外還矇矇亮,院裡銀杏樹上幾隻棕耳鵯、白鶺鴒鳴叫不斷,薄薄的陽光還未蒸染上夏季的炎熱,穿過淺淺的霧氣日光透過薄紗窗悄悄照進屋內。
臥房裡,風扇規律地來回擺動著緩緩將漸升的暑氣吹拂帶走。安希在淡紫色的床上醒來,比平時更早起的她蓋著薄棉毯側身躺在床上,靜靜看著睡在一旁的歐蒂娜。
「十年後我們要一起喝茶。」歐蒂娜曾與她作下這樣的約定,不知不覺兩人已一起度過了九年。這樣的日子能否再一起過下去?一起……走完一生?
安希撐起身,蓋在身上的毯子滑了下來落在腹前。無法肯定的問題讓她放慢了動作,再次任由自己注視著歐蒂娜沉靜的睡顏,直到悄然襲來的不安慢慢散去。
她移動視線,歐蒂娜線條漂亮緊實的雙腿躍入她的眼中,而吸引她注意力的卻是幾道淡淡的疤痕,就像被淺淺畫上似的。
輕輕將薄棉毯替歐蒂娜蓋好,安希不住地伸手,在那不經意間就會被忽略的傷痕上細細撫摸。
至今她仍能記得歐蒂娜曾邊按著腹部,邊對她說:
『那時候呀,很痛。』
『但我好像是那時後才發現沒有辦法失去你。這樣說來好像蠻遲鈍的。』
『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再來就是醫院,消毒水、點滴、繃帶、好吵的護士。』
當時歐蒂娜的笑容裡參雜著刻意表現出的雲淡風輕與一絲難言的緬懷。
當下她差點開口詢問:「你後悔嗎?」而怯懦更早一步緘默了她的聲音與表情,於是當時的她只是抱緊了對方,讓眼眶被心疼佔滿,化成了不知是真誠還是無法面對會被拒絕的眼淚。
她是為了什麼而哭呢?直到現在她仍是不了解。
觸碰略略起伏的肌膚,滑膩與異樣的細嫩藉由指尖向她訴說毆蒂娜曾為了她而遭受堪比箭雨的劍雨,能活下來都像是與天爭奪奇蹟,自己所愛的人身上無法掩蓋的疤痕就像她的過去,真實存在不容被遺忘。即使不再提起。
「歐蒂娜,你幸福嗎?」她說。吞在喉裡多年的話,在這個早晨,她得知自己失去血緣至親的隔天,對熟睡的人問了出來。
想對方現在能睜開眼,笑著對她說怎麼能對仍在昏睡的人問這種問題,卻又想對方依然安睡沒有讓這困擾人的問題打擾,不會為了她的軟弱擔憂。
完全沒有自信吶。
她俯下身,輕輕吻在那些宛如櫻瓣的細散傷痕上。
歐蒂娜在蟬鳴中轉醒,窗外天空清亮澄澈,和著夏日微風緩緩擺盪的窗紗讓室內像偷了閒適般,流動的空氣都顯得舒適和緩。迷濛的眼裡映著安希獨有的成熟女性美,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撫摸安希的臉龐。
「怎麼了,這麼早起?」她說。
「想你。」安希說,「想,早點看到你。」
剛起床還來不及適應照進室內的明亮日光,她坐起身,半睜未睜的眼裡漾著模糊的困惑,忍不住發出鼻音。「嗯?」
難得一見的可愛模樣讓安希莞爾,淡笑地搖著頭沒有替她解開疑惑。
在進一步開口前,她聞到了安希獨有的馥郁馨香,隱隱傳來的香氣繞進心裡彷彿要把她套牢。唇擦過了她的耳際,溫熱的鼻息在她耳邊徐徐吹拂,還來不及清醒的眼已沾上了濕氣,氤氳朦朧。
「一早……怎……」後續的話被吻去了。
不知不覺她又重新躺回,手也在無意識間攀附到了安希後頸。像絲綢般的波浪長髮摸起來柔順舒滑,略顯冰涼的觸感讓歐蒂娜忍不住緊了緊環繞安希的雙臂。
吐息被含在安希的唇裡,意識慢慢變得有些暈眩。柔軟的唇離開了她的唇瓣,沿著下巴徘徊在她的頸項,腦海裡安希吻她的模樣若隱若現,渾身忍不住顫慄,終於她忍不住輕輕喘息出聲。
欲望在升騰。
而點火的人卻停了下來,略帶淘氣的眼滿是故意。
「早安。」安希說。
「……早。」
初夏陽光透窗而過在淺灰色的瓷磚上暈出一輪耀眼的光輝。暖橘色燈光下,兩人正坐在餐桌前享用著較平時更晚上一些的早餐。
兩人間的氣氛有些……微妙。
她絕對是故意的!餐桌上,歐蒂娜用叉子戳著歐姆蛋,香滑濃稠的起司伴隨著半熟的蛋液一塊流出。她將叉子換到左手,再從盤子一側拎起餐刀,半咬著牙憤憤地切開烤吐司。之後憤慨滿懷地將兩者結合在一起送入口中,用力咀嚼。
瞄了眼坐在對坐安靜用餐的安希,歐蒂娜第數不清次在心裡強調:絕對、絕對是故意的!
就在這個時候,安希也抬起頭對上了她的視線,溫柔地彎起唇角:「要喝味增湯嗎?」
「不要。」她的聲音平板板。
「那,餅乾?」
抬頭咧了咧嘴,咬字清晰:「不——要——」
看到她有些好笑的樣子,安希特意將垂落的一縷長髮勾到耳後,以手肘支著桌面,再順勢將臉頰輕靠在手腕上後說:「那我要喝紅茶。」
「啊?」
「我」安希指了指自己,笑得人畜無害,「要喝紅茶。」
正拿著餐刀的手停頓了下來,這理所當然的反應讓她簡直要抓狂。
「什麼呀,你——」她說。
「是的,我。」沒有絲毫遲疑地點肯定頭。「一切拜託了。」
右手腕被安希緊緊握住,不用細看都能知道那雙眼睛鐵定笑得比狐狸還可惡,歐蒂娜放下叉子,再輕輕將已空無一物的左手覆蓋在安希的手上,一臉無奈與挫敗。
「我的手裡還拿著餐刀呢……而且剛吃完飯喝茶……營養吸收不好。」
「啊,真可惜。」安希說,「那你要味增湯還是餅乾?」
「……你——」講到這,她的雙肩垂了下來,嘆了好大一口氣。
隨後歐蒂娜洩氣地撐著有些發熱的前額,眼角抽蓄,「請給我味增湯。謝謝……」
「不客氣。」安希說。
接過味增湯時,歐蒂娜語帶猶豫:「歐姆蛋配味增湯還是……有點奇怪。」
「前幾天你說『好久沒有喝味增湯了。』」安希說。
「可是……歐姆蛋……」
「昨天有人在吃早餐時說香濃滑口的歐姆蛋很美味。」
「那是……」她聲音細如蚊蚋。
——啊,那彆腳的藉口……
昨天安希在一塊用早餐時問她怎麼一早突然做那種事,她當時一本正經地說想吃香濃滑口的歐姆蛋,但早餐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只好吃更香濃滑口的。
沒有理會她臉上漫起的可疑粉紅色,安希嚴肅認真地說:「今天的歐姆蛋很好吃,一早——試過味道了。」
「……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唉呀唉呀,來而不往非禮也。」安希說。
打打鬧鬧地結束了早午餐,飯後歐蒂娜站在水槽前熟練地清洗著碗盤,忽然安希從身後環抱了她。怔愣片刻,她眉眼的線條柔軟了幾分。
過去安希曾從身後用劍刺穿她。很痛。衣服下逐漸淡去紛亂斑駁的傷疤遍佈她的軀體,不知為何她就是能在那堆疊如散櫻的傷痕裡尋找到那唯一一道安希留下的傷口,偶爾她仍會在下意識地撫摸那道傷口留下的疤痕。記憶中當安希以劍俐落決然地貫穿她時,全身血液像在一瞬間被徹底抽掉,連骨髓都不放過。寒冷從洞口往四面八方透出,有那麼一個剎那她幾乎懷疑自己會凍死於那片寂寒裡。
當她重新有意識後就莫名地抗拒任何人從身後接近,直到安希再次出現,直到安希重新找到她。
而這似乎成了心病,重遇後的安希極少從身後環抱她,像刻意避開一般。有幾次她曾迂迴地向安希透露她不排斥這種親近,但安希卻笑著沒有回話。
無解的問題被朝朝夕夕的相守相戀漸漸沖淡。愛需要彼此坦承,也需要相互包容。至少重新在一起了,何苦招惹荒穢般的窒澀?於是,這件事成了兩人心裡極淡的色彩,裝點不怎麼需要憶起的過去。
「要幫忙擦碗盤嗎?」歐蒂娜說。
安希的臉靠在她的背後,輕輕地擺動。
歐蒂娜淡淡地笑了起來,眉梢上帶著淺淺的寵溺。
「那……要等我一下喔。」
「嗯……」低低軟軟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水龍頭流出的水嘩啦啦地撞擊水槽裡的碗盤,兩人站在流理檯前花了比平時還長的時間才將餐具整理好,窗外隱隱約約的蟬鳴連綿縈繞如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