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布料擦拭碗盤帶起的絲微聲響、餐具疊放時發出的清脆碰撞聲一陣一陣。
她眼眸半斂,靠在歐蒂娜身後,反手輕扣著歐蒂娜略略擺動的肩膀。穿在歐蒂娜身上的紺青色棉麻布料比想像中柔軟,熱氣透過衣料傳來,衣料的縫線一下一下地磨擦著安希掌心的紋理。那雙手上的掌紋線條雜亂堆疊,細散如飛絮,落島於命紋,交織構成她的手相:求不得、解不開、終難成。
——難成。
比落寞更黯淡的思緒流過她半垂的雙眸,再緩緩潛入更深更深的一處。
肩胛骨微微地小幅擺動,就像身前的人已早一步明瞭她說不出口的徬徨與不安,在輕輕地安撫著她。
安希游離的意識隨著那人逐步放緩的動作而逐漸回歸。沒有多久,毆蒂娜停下手上的動作,微側著頭輕喚她。
「快要弄好了喔。」毆蒂娜說。
「嗯。」
「下午有打算做什麼嗎?」
這個問題讓她終於願意撿起拋開許久的應當面對的事。說起來,她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很小的時候,那天也是歐蒂娜父母的喪禮。思考片刻後,安希說:「……明天出席喪禮的衣服——」
「黑色的對吧?」
「而且要過膝的全黑套裝和半透明絲襪或純黑喪服。」
「糟糕了,我沒有這些。」
「那穿黑色褲裝。不用特地準備。」她說。
歐蒂娜搖頭,接著把拿在手上的餐盤與布放好。臉上有些微微的懊惱。
「下午一起去買吧,你應該也沒有。」
安希臉色微沉了下,「你不喜歡穿裙子,不需要做這些。」
「是你哥哥呀……」
——喀答。
安希稍微拉開兩人間的距離,斂起表情,抽出情緒,語氣平淡地說:「……因為他嗎?」
稍冷的語調讓歐蒂娜征了征,連忙將安希反手撫著肩膀的手輕撥開,然後立刻旋身面向安希。疏離的模樣取代了平時習慣揚起的微笑,卻讓額角冒出細細薄汗的歐蒂娜鬆了一口氣。
相識相伴了這麼久,她早比過往更懂得安希的脾氣。看得出的情緒波動代表這人只是略微不滿而已,略微地……想要被接受這份不怎麼高興的情緒。
暗自地把湧到唇邊的笑收斂起,毆蒂娜握緊安希的手,一臉鄭重。
「因為你。因為是你的哥哥,你的。」
安希沉默一會,「……不用為了我做這些。」
「傻瓜。說什麼嘛。」
「不需要為了我勉強自己。」說完不再看向對方。
歐蒂娜凝神注視著眼前逕自把視線向一旁移開的安希,望向她的目光相當的柔和。彷彿過了很久,溢滿溫柔的眼角彎起一道弧線,「你……為了我改變,會覺得勉強嗎?」
聽到這裡,安希終於把視線重新移回,沉默片刻後才說:「……會得寸進尺的。」
「是擔心這個呀。那……有不自在的時候我會在第一時間說。」微偏著頭,笑意在燃燒,「一起走下去吧。」
歐蒂娜清朗的聲音畫破她逐漸築起的薄弱逞強,這種一如既往的包容體貼讓她強硬的臉色神態一點一點軟化,而那雙眼神中越來越熾烈的肯定,卻又讓她沒來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掌紋。
求不得,解不開。
細散如飛絮,落島於命紋……終難成。
望向那總是在第一時間伸出手,第一時間給出承諾,第一時間把她護在身後,連她的不安也會在第一時間包容接納的人,安希不輕易流露情緒的眼眸稍稍地黯了些。
一定會在不知不覺中得寸進尺的呀。
要怎麼拿捏這份溫熱到溢滿全身的感受?要怎麼才能相信?
才能,相信自己?
『相信我吧。』最後一場決鬥前,歐蒂娜曾對她說。始終她是相信歐蒂娜的,但卻不相信自己。
一直沒有得到回應的歐蒂娜像是看出安希藏在眼底下的不確定,屏息沉聲,「會一起走下去。」
扣住安希的力道在加重。
痛。手在痛。
而若有若無的淡淡笑容卻在安希的臉上漾開。
「好痛。」安希輕聲說。
「啊,抱歉。」毆蒂娜立刻放開她,「還好吧?」
安希恬靜地笑著不說話,而眼角餘光卻默默地看向她那被冷落的手,之後不作聲地將歐蒂娜的手重新握回。
歐蒂娜一臉懊惱。
「都把你捏痛了。」像沒注意到似地,邊皺眉邊抬起她的手細細吹拂。「還痛嗎?我去拿冰袋吧,上次你幫我買來冰敷的冰袋用完後重新冰回冰箱了。」
安希輕輕搖頭。
心裡有某種不知道是什麼的阻力,讓她不喜歡看到無意義的煩惱落在那明朗清秀的臉龐上。
「不用冰袋。」安希說。
而思緒卻突然被另一個簡單的詢問牽起。
——還痛嗎?
過去一個人尋找歐蒂娜的日子就像無止盡地支付本就僅存不多的希望。從一間醫院到另一間醫院,從一所學校到另一所學校,學會懷抱希望後,擺在眼前的事實卻輕描淡寫地告訴她——天生該與疼痛、無望相伴,不該做個逃兵。
到現在她有時還會認為,當初只花了一個季度的時間就找到歐蒂娜,是透支了這一生所有的希望。
因此當歐蒂娜從她眼前逃走時,她也只是安靜地接受了現況,就像很久以前不做反抗地接受了那樁帶著惡意砸到她身上的荒謬遊戲般,毫不抗拒。
命與運,從來都是這樣。一如她的掌紋,生來註定繁亂不堪。
如果世界有奇蹟,那也已用在與歐蒂娜相遇。之後她相信奇蹟,但也不再許願祈求。
因為說好了要再次相遇,要再一起喝茶,要不再害怕這個與歐蒂娜相遇的世界,所以她又開始了尋找。
至少要……
又是一個季度過去。
六月上旬陰雨連綿。
或許那時連續不斷的絲絲細雨太矇矓,或許,一望無盡的濛濛雨霧太惆悵,她又走回了一開始找到歐蒂娜的城市。明知道這是最不可能重遇的地方,但還是敗給了想念,敗給了日漸喧囂的情緒。
六月煙雨如絮語,下在她的眼前,下進她的心裡。
浸滿雨水的柏油路黑得像古老希臘神話裡的苦惱河——阿刻戎——而她卻是連冥河渡神都不願接送的生人。雨季裡遊蕩在荒涼的彼岸,獨自來往於悲苦的河水中。
欲圖,感受那人曾呼吸過的空氣。
求不得的再次執手相伴,解不開的寂寞與傷感,和放不下的悲傷難過讓她放任自己一連在那座城市裡巡禮徘徊了兩禮拜。
而兩個星期裡,一連下了十四天的雨。
是呀,就像她所知道的,已用光了此生自己所配有的奇蹟與希望的額度。
對曾經全然信任的「會找到歐蒂娜」的念頭開始抱持猶疑與不自信,卻還是在每個清晨起床梳洗整理,照著鏡子笑一笑重新拾起堅強韌性,在跨出門口前拎起傘,再告訴自己:「至少歐蒂娜還在,只是暫時離開了。」
只是,還是有一點點的……失望呢。
只是,還握著傘柄的手……在細細發顫著。
只是,還有那麼一絲絲的……疼痛。
安希從兩人輕握的手中回神,眼前的人仍眉宇輕蹙,較勁著一時不經意的冒失,認真的模樣讓她忍俊不禁。
很快,她決定把戀人的注意力拉回,順帶解救兩人一直蹙攏的眉心。
「喪禮要盤髮喔。」她說。
「什麼?」
她掬起自己波浪般的長髮,束為一束後稍做盤旋繞圈,示意參加喪禮該梳理的髮型。
「像這樣。」她說。
「盤髮……」歐蒂娜拉了拉頭髮,接著一臉不痛快,皺著眉看向安希。「我沒關係。可是我討厭——」似是認為討厭的修辭太過強烈,抿了抿唇後重新說了一次,「我不喜歡你再把頭髮盤起來。」
「那就不盤吧。」
「欸——」安希毫不猶豫的回應讓歐蒂娜一驚,俐落的眉幾乎要糾結在一塊。「我不是說要讓你不盤……只是不喜歡而已。」
安希眨了眨眼,「『你為了我改變,會覺得勉強嗎?』」
聽到這句話歐蒂娜很明顯地錯愕,一時間回不了神。
「……真是。」可疑的淡淡粉紅色在歐蒂娜臉上升起。
看到眼前的人臉上混雜著彆扭與無奈的笑容,安希上勾的唇角弧度更加明顯。
「不痛了。」她說。
「什麼?」
「沒什麼。」
……還痛嗎?
不痛了,你在。
求不得,解不開。
細散如飛絮,落島於命紋。
終難成……
至少,現在你還牽著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