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记忆之海追寻你。
绘里坐在树荫下,季节里最后几瓣樱花落上她肩膀,希坐在她旁边,戴着老花镜眯了眯眼,捻起一瓣夹到书里。
半年前拆的公园已经建好了新的公寓,绘里向远眺,说起来住宅搬了太多次,这个大城市几十年的变迁,都清晰地烙在她脑海里。
绚濑绘里在退休前是颇有名气的工程师,所里的终身教授,这些年岁累积下来,经历的风浪都可以写成一本书。二十多岁被赶出家门,留学时因为没钱睡过地铁站,遭遇过性别歧视哭着辞过职,中年危机时被后起之秀夺过项目成果,临近退休的时候还进过一次急诊室。
风吹来,她扶了一下荷叶帽。
老太太还保有年轻时养成的习惯,尽管挺直的腰背不再朝气,却总带着锻在骨头里的气质。
除了那天等CT结果,好像什么也击不挎她。那之后她约医生详谈了几次,得出的结论依旧是希的海马体有轻微缩小,但不能确诊阿尔兹海默症。
“大脑这样精密的仪器,不同的人,总是不同的表现。”
表现在希身上,就是不停地走入过去,迷失在狭长的记忆迷宫之中。
这有什么呢,处惊不变的老太太看了看头顶的枝桠。
年老后的日子总是重复的,忘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春去夏来,绘里的笔记本依旧一天天向后翻,在这些记录里可以看到,希最早已经忘到三年前,而有时又能清晰地记住昨天的每一件事情。
不同于绘里做过的任何一套工科试卷,蛛丝马迹毫无规律,根本套不进任何一个公式。不过这样的日子处久了,绘里反倒多了分镇定,在平淡的老年生活里,从容地跟随希拐进了过去这个迷宫。
终于有一天,她触发了迷宫的机关。
那是一个下暴雨的夜晚,夏蝉被浇灭了声音,留宿在家的猫特别多,都三五个挤在干燥的窝里,窗户上划出一道闪电,白森森映亮了半面墙壁,接着雷声从浓云中直轰而下,几十公里如同滚石降临。
希被吓醒了,她浑身是汗,晕晕乎乎地伸手来抓绘里衣角,绘里本来就醒着,连忙握紧她的手。
贴得近了,绘里听见了希急促的呼吸,卡在喉咙里嗬不出的惊叫。
她连忙开了灯,在又一声炸雷声中,看见了眼里蓄满泪,惊恐到极点的希。
像是跌进了被扼住喉咙的噩梦中。
“绘里亲……”希哽咽一声,哭了起来,“绘里亲……绘里亲……”
“我在,我在。”
“你……你等一等咱啊……”
“怎么了?”
像是摸不到她,看不见她,听不见她,惶惶不安的希抽泣着,才断断续续说出一句:“你……你……别死啊……”
绘里来不及疑惑,心尖就一阵发疼,她抱紧希,稳稳地、有节奏地抚着不停颤抖的后背。
“我不是在这吗?”
“小林打来电话……说你们在山区出了车祸……咱……”
绘里一瞬间如遭雷劈。
暴雨夜,雷声,车祸,急救。
这不就是退休前最后一次项目勘测吗?那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六十五岁。
绘里对那次事故并不是特别有印象,她从医院醒来,看见淡蓝色的布帘,看见窗外被大雨清洗一新的枝条绿叶,看见希缓缓浮起笑容的脸。
那时候希拿起马克笔,还在她的石膏上画了奇奇怪怪的图案,打趣说一把老骨头,车子撞得那么惨,竟然只是折了小腿。
话说得轻松,还哼着歌给她削了个苹果,然后问她退休后要去哪里。
“趁着不算太老,飞过太平洋看看妮可亲和小真姬怎么样啊。”小老太太开心地问道。
“害你担心了。”她贪恋地望着爱人的脸。
“没有,神明告诉咱,绘里亲可是要领退休金的,”希趴过来,打了个哈欠,眼里雾蒙蒙地蹭了蹭她的手,叹道,“真好。”
……
“诶……怎么可能呢,”床头灯一片昏黄,驱散了张牙舞爪的闪电,绘里的脸庞藏在逆光的阴影里,她抱紧希,无比温柔地说,“我可是要领退休金的教授呐。”
声音掩去雷声,也掩去之后噼里啪啦,直落到心尖上的大雨。
其实也没有关系。
绘里想,只是在迷宫里探得更深了,一不小心就到了九年前而已,就算再探讨下去,三年前和九年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年人的神经脆弱,心里念着没关系,绘里还是失眠了,她早早起床,出门买了早饭,回来把院子里的花草收拾齐整,气喘吁吁地坐在秋千上,低头看自己的倒影。
她和希是比较幸运的那类老太太,年轻时狼狈了点,可后来家境不错,也很有保养的意识,一直坚持健身,注意饮食,家庭也和睦,除了她有些心率缓,两人并没有慢性病,早几年还坚持出远门,不像同龄人早早就窝在家里被瓶瓶罐罐困住,也不是那类被不孝儿孙纠缠住的哀怨老太婆。
真要出什么事情,也是不怕的。
绘里望着倒影,已经开始盘算这几年买的养老保险、补贴、存款,还有眼下这栋房子了。阿尔茨海默症越到后面越棘手,是不是要考虑疗养院了?或者先给孩子打个电话?
年轻时就沉默镇定的女人,到这个年龄就更平静了。
太阳从清冷的薄雾中升起来,绘里看见希蹲在檐廊,像数豆子一样数那团挤挤挨挨的猫咪。
“喵呜——”
“咪——”
养熟的猫任由她抚摸,白的花的黑的都懒洋洋地过来蹭蹭,优雅地竖起尾巴,去敲女主人的小腿。
“喔呼,咱第一次见你们,真不知道怎么称呼呢,”老太太笑眯眯地挨个摸摸头,心都要化了,“甜甜的猫窝你们用着刚好,真是……谢谢你们啊小可怜们。”
甜甜是她和希拥有的最后一只猫,退休后她和希去美国暂居了两年,回来总是害怕再有变故,就没有再养了。
摄影师的希,为她们从二十岁就迎接到家的猫咪们都收藏了照片——带着礼帽系着小领结的证件照,算起来有九只。
可是那个老太太都忘记啦,绘里低头笑,她怀揣着别人都不知道的小秘密,晃了晃秋千,余留的雨水落下来,正好滴在头上,她伸手摸着湿了的那缕银发,感觉自己傻乎乎的。
等到希背着手走过来,目光被雨后的空气一浸,软软绵绵地放在她身上时,绘里抬头,浅浅笑了。
“绘里亲,退休快乐!”她不知道从哪里摘了束花,沾着雨露含苞欲放。
“谢谢,今天要不要出去吃?”绘里弯眼,从善如流地扮演起六十五岁的她来。
“等等嘛还没说完,吭,咱宣布——作家、画家、摄影师的东条希——今天也正式退休了——”
“噗,退休快乐啊希。”绘里笑得直咳,张开双臂抱住她。
秋千轻吱一声。
这一次她不是那个躺在病床上让希担心落泪的绚濑绘里,她对比着十年前的剧本,悄悄加了戏。
“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