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曾經認為,蕭淑妃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微風徐來聲響清脆的風箏,雖然飄忽卻曾搔過心窩的一絲柔軟,照見她的一方天地。
直至今日媚娘方悟。
原來是,對方從不曾將自己放在眼底。
媚娘對坐於銅鏡前,照見眉尖一點愁緒。李治進入殿中所見,卻是銅鏡熠熠,猶如揉碎萬點黃金,更襯得佳人美艷。
「媚娘心中有事?」
往昔面對聖人,媚娘自可收起不快。但蕭淑妃之事早已懸掛心中多年,今日對方所踐踏的不僅是自己長久以來幾近貼服的崇拜,更是她武媚娘的自尊心。這口氣無論如何,難掩難平!「媚娘無事。」
後宮之事,李治並非全然不知。相反的,他知之甚深。「朕已聽聞,淑妃今日前來。可是她說了什麼?」
「聖人覺得淑妃會說些什麼?」見李治眉頭微皺,媚娘又說道:「是妾自不量力,想向淑妃請教詩文。」
「淑妃只對妾身言,『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媚娘愚鈍,至今仍不得參解。」媚娘省去了後頭與淑妃發生的衝突,只揀了最輕微的說。
「這是《世說新語》裡嵇康見鍾會的典故。鍾會見嵇康,嵇康冶鐵目不轉睛不發一語,直至鍾會臨走前才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就是這份傲慢,致使日後嵇康絕命於東市。淑妃曾猜想宮中或許收藏了嵇康的琴曲〈廣陵散〉,與朕閒聊時提及這段故事。」李治似乎意有所指。「可如今想來,只怕她自認世人皆鍾會,渠獨為嵇康。」
媚娘突然行起大禮,李治不明所以,又聽得媚娘道:「可此等逸才也歸於聖人,聖人萬福。」
面對如此恭維,李治自豪的笑了起來。
「朕為晉王時,曾鍾愛淑妃之脾性。淑妃才調絕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鋪采摛文援筆立就,如此才女怎不令人心生嚮往?是故她喜怒無常,偶或恃寵驕縱的行徑,朕也忍下,年輕時亦當做一番小兒女情趣。但登基之後,朕便不能侷促目光於一隅,朝政諸多繁瑣,政事紛亂如麻,淑妃的詩文寫得再好,也比不上國事為重了。」境隨時遷,當晉王時的愜意與登上九五的威肅截然不同,曾經可親可愛的人如今看來,只剩下爭寵善妒和無理取鬧,明明是同樣的行為,怎有殊異的兩極感受?
李治語調平淡,媚娘卻從中聽出了寒意。
君王寵愛瞬息萬變,昔日恩澤在身,明朝一醒秋扇見捐。當初的晉王上有兩位親兄長,或許沒想過登大寶,是故和緩的日子裡需有些辛香;成為帝王後柔順可人的女子才是首選,讓男人離開詭譎多變的朝堂後能舒心寬懷,臥倒在名副其實的溫柔鄉。
莫怪皇后和淑妃會慘敗,媚娘邊想著身子輕輕一軟,倚靠李治懷中。「媚娘沒有皇后的淑德,也少了淑妃的文采,聖人可會嫌棄媚娘?」
「妳這樣貌,」李治伸手勾起媚娘下顎。「朕再過個三五年才會厭棄吧。」
「而且,妳還有讓朕厭棄不了的東西。」
媚娘能得李治寵信,不僅僅憑藉美貌,她不為宗族向聖人求官,更是獲得李治賞識的原因。
說來也是歪打誤撞,高祖皇帝早年和媚娘父親武士彠交好,太原起兵反隋以後,武家曾資助過錢糧衣物,故大唐建國,媚娘父親以「元從功臣」之名封為應國公,可惜不幸早逝。媚娘的母親楊氏為武士彠續弦,父親一過世,她同父異母的兄長武元慶、武元爽便對她們母女四人冷眼以待,母親為護著她們姐妹吃盡苦頭,直到媚娘進宮後方有好轉。
有此前情,武娘便硬著背脊不為武氏宗族討任何好處,在後宮之中,她也只接見自家姐妹及母親楊氏。
楊氏入宮,除了陪伴媚娘聊天,更是媚娘連繫外界消息的傳聲筒。
「上次託母親的事,可有眉目?」
楊氏抿了口茶,說道:「依昭儀所言,這些日子我跑遍長安城中各處賣顏料的地方,遍尋各種奇色,總算探聽到一處碧雲軒。碧雲軒是城中一間小舖,卻以七個字聞名──『金屑為泥玉作色』。」
媚娘奇道:「金屑為泥玉作色?」
「所謂金屑為泥,是碧雲軒調出的一種顏料『泥塵金』,是將金粉研磨至極細;玉作色則是從西域傳來的作法,將青金石磨碎成泥加以調合,製成佛青。以黃金作畫已屬奢侈,何況是比黃金更難尋得的青金石?偏偏碧雲軒中,專賣此等昂貴顏料,更奇特的是上門者門可羅雀,碧雲軒卻能一開數年。」
楊氏看見媚娘眼中的笑意,不由得點頭。「正如妳猜想的,碧雲軒的顏料多半賣給一位貴客。我讓人去查了此人底細,所謂的貴客卻只是城西一戶普通人家。」
「那是母親尚未查出,這人與宮中定有關聯。」媚娘說得肯定。方才聽楊氏所敘背景,她心中猜測早落實大半。「無論如何,定要與碧雲軒及這名貴客打好關係,這事再有勞母親。」
「不勞煩。」楊氏看了看媚娘,忽又嘆道:「只是我不明白,昭儀做這麼多是為了什麼?」
「上次託我特別照顧孟姓一家,他家小娘子在宮中也只是名小宮女,我尚能猜到昭儀用意。可這次查顏料之事,又是為何?」
「兒想琢磨畫作。」未見著楊氏投來詫異目光,媚娘只是輕撫自己的指尖。「又或者,兒想琢磨畫畫的那個人,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