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冬,武昭儀產下一子,聖人賜名弘。
王皇后循禮去探望時,略過武昭儀抑制不住的欣喜,彎身抱起嬰孩,將黯然與眼睫一同垂下。
她喜愛鮮活的小生命,這般鮮活卻襯出她週身的黯淡失色。
不合時宜的,她想起了一個人。
義陽出生時,她也曾抱過,小小的紅通通的身子如倒開的蓮,當時她小心翼翼又驚又喜──
記憶僅停留於那刻。
回程於轎中她的心思不住恍惚,尚未踏入清寧宮,侍女早來稟告。「娘娘,魏國夫人已在宮中等候多時。」
眼神微微凝滯,遣退眾人後皇后形色不變走回殿內,便見魏國夫人柳氏坐於右下首,正細細品茗。見她進來,茶杯未落,只對她喊了一聲:「皇后。」
「母親今日怎會來清寧宮?」她恭敬問道。
「不來,怕是妳皇后之位坐不住了。」柳氏冷冷一哼,繃緊的神色更顯得皺起的川字眉如刀壑般分明。「我早叫妳尋個緣由處理掉武昭儀,妳偏不聽,如今讓她生出個兒子。李弘、李弘……妳難道想不到聖人這是什麼意思?」
「武昭儀自入宮以來並未犯錯,兒咸掌六宮嚴守禮法,不能擅自冤枉構陷。」
「對蕭淑妃如此,對武昭儀也如此嗎?皇后,妳的心到底多大?」柳氏話鋒一轉,語氣冷冽。「妳可知妳身處後宮風雨飄搖,是阿耶和妳舅舅聯合長孫太尉等人,才鞏固了妳的地位,妳卻不為自己做任何努力!」
王皇后只低頭聽訓。
「如今局勢,為忠兒選東宮老師的事需趕快定下,有了重臣輔佐,聖人也會有些忌憚。長孫太尉擬了幾個人選,他會在朝中提出,妳也向聖人進言……」
柳氏念出數個名字,這些都是李治不喜歡的人。此刻忽聽聞一聲「聖人回宮」,柳氏臉上俱是訝異,她倒先起身迎禮。
「皇后,妳贈予弘兒的那對七色玉石煞是好看。」李治揮手免去行禮,隨意應了皇后一聲,便將心思放在剛出生的孩兒身上。「若放在百寶盒中,倒也不失色,不如等會……」
「見過陛下,」柳氏脆生生打斷李治話語,卻未聞聖人發話,只得續道:「奴正要離開。」
看著柳氏低俯的身子,李治也沒有挽留的意思,徑自往寢殿內走去。柳氏看著始終不發一語的皇后,內心恨其不爭,也只得長嘆一聲離去。
皇后跟隨入寢殿,說道:「今日我已見過武昭儀,依禮給了些賞賜。」
「皇后倒是勤快。」李治難得笑了起來。他與王氏雖算得上青梅竹馬,但感情並不濃烈,他這位結髮妻子無時無刻皆端莊拘謹,性格過於沉悶,是故年輕時他更喜歡蕭良娣,之後又喜歡上武昭儀。「弘兒天庭飽滿、哭聲宏亮,越看越像朕小時候。」
李治的話題皆圍繞在李弘身上,直到說得盡興再也找不到話可說,才滿意停下。
皇后此刻才開口。「關於太子老師的事,聖人是否也該有安排?阿耶提過朝中有幾位名臣……」
單掌一拍,李治勃然變色。「朕好不容易來清寧宮一趟,沒想到皇后關心的還是妳的權勢!朕對妳王家、對妳舅舅柳奭還不夠好嗎?在朝當官的、享有封邑的樣樣不缺,你們卻還事事插手,連朕想要任命誰當太子的老師也要指手畫腳一番,當朕這麼好擺弄的嗎?!」
絲毫不懼李治怒氣,皇后仍準備幫忙脫下龍袍。「此事就算今日不提,又能延宕多久?聖人若只顧著新得一子,卻忘了東宮中的太子,豈非本末倒置?」
「妳給朕住嘴!」李治拉過龍袍,右手揚高。皇后不避不閃,氣得李治又放下手。「這裡──朕不該來也不想來!」
直至李治拂袖遠去,皇后依舊維持那挺立如修竹的站姿,一旁婢女看不下去,鏗然跪在皇后面前。「婢子斗膽請求娘娘,莫再與聖人置氣。」
皇后面上無喜無悲。「芙蓉妳認為,我是在和他置氣?」
「陛下喜獲龍子,心情正當欣喜,娘娘卻挑在此時說出陛下不愛聽的事,陛下盛怒實屬必然。待陛下心平氣和後,娘娘再提及此事,陛下便知娘娘苦心。」芙蓉在皇后未成為太子妃前即侍奉於左右,對於小娘子知之甚深,卻不知從何時開始,曾經靈秀聰慧的王家才秀開始成了一尊木頭雕像,對於外界一切不言不語,也不再輕易展現出自己的喜怒。
「只怕他心平氣和時,不會出現在我這。」她只覺得很疲倦,想伸手揉揉自己的眉間。「還有,我總要對母親那邊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