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梭,轉眼間二人便從九州的風華大學畢業了數年。夏樹出眾的運動天份讓她在大大小小的比賽中獲獎無數。憑着她的名氣,很多的廣吿商也找上門來了。只不過,她還是一如以往地低調拒絕了。夏樹只想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於比賽上。也拜此所托,夏樹的人際關係也如同大學時薄弱。唯一會談上話的就只有靜留了。
而回到了京都本家的靜留呢,作為大集圑的接班人,東奔西走也是少不免的。早上可以在和客戶來個商業聚餐,下午便可依照袐書的行程表,飛往數萬里外的歐洲,一待便是一個月。
所以,二人的溝通交流也只限於電話通訊軟件上,很難以有個時間真能坐下談個天。就算抽出空來,也是以年為單位來計算了。
生活本應如是。也不應如是。
「靜留,待會要是有時間的話,要去看場相撲嗎?」
福岡的一所高級餐廳內。靜留正和田中電氣株式會社的總裁共進午餐,商討雙方續約的安排。其實依照藤乃集圑和田中集圑的長年合作關係,簽約是必然的,這個聚餐也是可有可無的。只是這個已過花甲的老總裁開口邀約,作為後輩的靜留於情於理也不得不現身。
「啊啦,田中伯伯還真是喜歡相撲呢。」靜留放下擦拭了嘴的紙巾。
「呵呵,老人家活到這年頭也只有這興趣了。」
「只可惜我家那不肖子不喜歡,就只會揮桿打高爾夫。也就只有靜留你會陪我這老頭了。」
「我想大介君也只是為了田中集圑的發展,才不得以犧牲時間來換取成果的。田中伯伯應該為此感到高興才是呢。」
「呵呵,瞧你這說得我這都不好意思了。不過我那不肖子還真是野得很……也是時候替他找個好人家管一管了。」
大概也猜到對方想說甚麼,靜留適當地轉移了話題。要是讓這交談持續下去,不用想也知道接下來會有很麻煩的事。
相親的事對一個快奔三的女子來說,還真是各種困擾。靜留沒少去,也沒少婉拒。只是雙親磨人的程度,是挺讓人吃不消的。
好不容易結束了意有所指的午餐,二人乘車到達了福岡國際中心。只是靜留沒想到還是上了老人家的當。設在會場前頭的貴賓席早已坐着田中老總裁的獨子,田中大介。
所以說這媒人這長輩是打算做定了。靜留心中嘆了一口氣。
「靜留,很久不見了。」抬頭的大介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似乎對靜留能出現,發自真心地感到愉悅。
「也是呢,大介君。」靜留淺笑坐下到大介的旁邊「聽說最近你談成了西班牙電力公司的合約,恭喜你。」
「不,也只是碰巧吧。也多得公司其他同事的協力合作才能制定符合預期的建議書。」
俊俏的外表下有着出色的頭腦。紳士有禮的性格不管怎看都和靜留相當般配。也難怪田中老總裁會把主意打到靜留身上。
只是,他把主意打錯到了一個怪物身上了。靜留淡笑。忽視下那看呆了的大介,把目光投向於進場的選手,停止下閒談。
靜留瞄向了站在擂台土俵上的兩位選手。當她看到土俵上二人的服裝,她便知道為甚麼那老總裁會興致盎然了。這是一埸相撲界最高級別的橫綱選手對碰。
擔任裁判的是身穿和服的立行司式守伊之助。拿着扇子站在正中,等着選手遵從着對戰前的儀式才正式開始。口中亦不忘吟唱着相撲手的頭銜和名字,高亢的聲音在會場中揚起了熱烈的氣氛。
兩位選手各自在場邊手執一把鹽,走回到正中撒向土俵上。據說是流傳下來能驅邪和祈禱不要在對戰中受傷的儀式。隨後的儀式亦有「塵水手」和「四股」。雙方站在白紗邊附近抬腿左右頓地,據聞也是以聲響和威勢嚇走藏在地下的邪靈,也是充滿宗教色彩的一個儀式。
聞聽到「砰砰」的踏地聲,靜留不禁恍神。是否也能把居住在心中的怪物也一併驅除?
百份百的痴心妄想。
一時間的魂遊太虛,靜留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場上時,相撲手也早就完成「蹲踞」進入到「仕切」的環節了。下巴微抬的選手彷彿眼中不存在他人,只有眼前認定的強者。立行司叫嚷了兩次準備後,觀眾席的談話聲頓時被煙滅。
就在立行司說了句「觸地放好」,西方力士雙拳支地,瞧見東方力士亦同樣輕輕一碰後,瞳孔瞬間收縮,大踏步地扭纏到對手身上。戰況緊湊,使得台下觀眾屏息以待,深怕一瞬間便會錯漏掉致勝的一刻。
據聞相撲的技法共有八十多項,說白了靜留也沒看出台上正使出的有多少項。畢竟她也只是個業餘者,那及得那在旁邊乾着急的老總裁。
只見西方力士看準了東方力士的一個空檔,右手抓着東方力士的腰帶,左腳挪後,一瞬間地爆發驚人的力量,來了個「上手側身拋摔」,打算把東方力士直接壓到地上結束比賽。
只是不愧是橫綱的力士,經驗充足的東方力士硬是撐下了對手的重壓,可重心卻不穩了。只有單腳支地,看懂情況的西方力士亦不斷進逼,把對方拉扯到擂台場邊。正當觀眾心想情勢傾向到西方力士,以為他會來一招連招「引誘反向摔」,完全泯滅對手的重心時,東方力士卻來了個乾坤大逆轉,使出了「拉踝推倒」。
西方力士向後一摔,徑直甩到擂台下。一瞬間地會場中爆出震耳欲聾的歡呼吶喊聲。不少人甚至緊張得站了起來鼓掌,此起彼落的掌聲不吝嗇地給予了還站在土俵上的西方力士。全場觀眾炙熱的目光都投放於台上,彷似能把泥地都燃燒起來。
就連那第一次看相撲的大介也被這高漲的氣氛而感染,站了起來。當場面冷靜了點時,大介坐回座位扭頭打算乘機邀請靜留共進晚餐時,誰那想到那個他朝思夜想的栗髮人兒,位子上已空無一人了。
到底是怎樣離開了會場的,靜留沒啥概念。好像是沒有呼喚自家的司機,就在路邊截了一輛計程車,甩口而出一個地址就窩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已經到達臨界點了。靜留抿嘴。
也不管得司機拐了多少個彎,繞了多少路,反正地方是到了,車錢也付了,下車行行走走的靜留回過神來才發現,她已站在夏樹的公寓前。
從手袋翻出了副匙,熟悉地解鎖扭動門柄進內。近乎脫力般,靜留就在玄關貼牆抱腿蹲坐着。在一人的住宅下,偶然可聽到手袋中手機傳來的短訊電話聆聲,不用想也大概知道是誰那麼擾人。
翻出手機,長按電源鍵,耳根終於清靜了。只是心裏仍然亂得吵天。剛才那場國技,讓靜留勾起了大四午夜時的孤寂感覺。
她沒少留意到,觀眾席對於戰敗的西方力士那傾注的遺忘感。全場的目光只在土俵的勝利者上,那場外的沒被人瞄過一眼。
那擂台上的,是在標準競技規則下存活的人,然後理所當然地接受來自看眾的讚賞。而那土俵下的,彷彿是被抹殺了一般。
就像她拿起了石頭殺掉鯉魚般。
這就是在跳出了規則下的結果。早已明瞭,只是不想面對。害怕的,只是怪物的她被窺見後,她也會同樣被夏樹所忽視,孤單一人。
靜留的頭埋得更深了。
接近凌晨的時間,從機場回到家前的夏樹推開了大門,大門沒鎖的情況讓她以為靜留來家收拾了。只是入內一點燈光也沒有,不禁讓夏樹猜疑該不會是大意忘了鎖緊門戶。
夏樹本想脫下球鞋進到客廳,卻沒想踹到一物,沒用地摔了個朝天。撫着疼痛小腿不斷咒罵的夏樹按下了玄關牆邊的小燈按鈕,在看見罪魁禍首後聲音卻止住了。夏樹蹲下平視向縮在一圑的靜留。
「怎麼呢?」右手撩開了靜留額前的碎髮,看見失去光澤的赤眸,更是擔心。
只是靜留甚麼也沒有說,只是縮緊了肩膀,不敢注視向那已有半年沒見面的碧瞳。
夏樹抓了抓頭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清楚知道靜留倔起上來和她不枉多讓。只是十一月的寒冷天氣下暖爐又沒有開,就這樣坐在地上終歸不是辦法,肯定會冷病的。
「先去洗個暖水澡吧,有甚麼事想傾訴待會才跟我說也不遲的。」指尖剛才所觸及的冰冷還殘留於夏樹的手上。
沒有回答。但靜留還是依着夏樹稍為強硬牽扶而被推進了浴室。夏樹翻找了睡房的衣櫃,找出了靜留以往住宿時用的睡衣,置放到浴室的籃子上。停駐的腳步細心聆聽,磨砂玻璃後不見有任何聲響。
夏樹嘆了一口氣。讓靜留這樣秏着必然能跟她磨到明天早上去。現下也只能利用一下靜留對自己的關心了。
「靜留你不沖澡的話,我也不能接着洗然後休息了。」沒過一會,玻璃後始聽見水聲。
夏樹安心地回到廚房翻出了一罐即溶巧克力粉,舀數匙沖泡到靜留專用的馬克杯,端回到客廳並順帶開了暖爐。十數分鐘後靜留掛着毛巾出來了。夏樹招了招手讓靜留坐到旁側,拿起吹風機就是直吹。帶着一點果香的洗髮乳香氣濔漫於室內。
夏樹停下了吹風機瞄了瞄靜留。臉上氣息倒是比剛才要紅潤點。只是靜留依舊安靜坐在一旁,夏樹無從得知靜留到底碰着甚麼事而如此反常。
「要喝杯巧克力嗎?可以暖暖身子的。」看看能不能打探點甚麼好了。
靜留搖了搖頭。
「那肚子餓嗎?杯面還是有存貨的。」
靜留還是搖了搖頭。
「那……還是你想談談?該不會是又遇到些煩人的相親對象?」
櫻脣抿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緊抿,最終還是再搖頭垂目。
夏樹真是沒有辦法了。這都跟個鬧脾氣的小孩沒兩樣了。
後來夏樹還是牽着靜留到睡房塞到被窩中「要是真不想說也没關係,先睡一覺待心情平伏再說也可以的。反正這次我要在日本待一個星期。」
看着靜留閉上雙目,夏樹決定還是得去洗澡休息了,近十小時的長途機對她來說也是會累人的。當一切都辦妥後,已經是凌晨兩時了。夏樹關掉了燈,窩到了翻出來的被子,如同大學時期般睡在木牀旁側的地上。
半夢半醒間夏樹好像聽到了靜留的囈語。夢迴時感到被子上施加了點重壓的夏樹還是清醒了起來,看到的就是睜眼躺在身邊的靜留。
「幹嘛有牀不睡?地上可不比牀舒服。」
「啊啦只是睡姿不好,滾下到牀而已。」
連玩笑話也說得有氣沒力,看來真是遇到難以解決的事了「先進來被子裏吧,冷病了的話身體可是會吃不消的。」
猶疑了一會的靜留,還是依言蓋上了被子。亦相當安份,甚麼也沒碰只瞧向天花板。
「吶靜留,記得大學時我曾說你很彆扭嗎?」
「嗯,而且那時夏樹不太友善。」
「咳那又不重要。我是想說現在的你和那時一模一樣。」
「這麼多年相處下,你都知道我都是有話直說的……你不跟我說明白,我是想不到方法和你一起解決的。」
「就像那時無賴地要我電話,直接點不是挺好嗎?」
「你這個樣子我會很擔心的……」
要是真有那股勇氣的話多好。這異於標準下的愛戀,夏樹你真能接受嗎?但要是真有那可能性……
讓我拋棄一切也無妨了。
「……喜歡。」靜留拉緊了點綿被,閉上眼睛。
「喜歡?」沒頭沒尾的兩個字讓夏樹找不到重點。
「我是說……」頓了頓的靜留,深吸了一口氣似是要作好心理建設「夏樹我愛你。」
寂靜的午夜下,只有寒風似個野獸地拍打着睡房的玻璃趟門。從門隙滲了些進來總會讓人不自覺打顫。廚房的水龍頭似乎沒關緊,有一滴沒一滴地落到冰冷的鐵盤上。就連那牆上秒針也規律無機地走動着,靜留聽得一清二楚。
卻聽不見任何的心意傳達。那怕只是一個輕哼也好,無言的靜默才是最難承受的。
「我知道。」轉過頭來的夏樹,幽幽的目光緊盯着靜留的側臉。
「從很早就知道了。那種色瞇瞇的目光要不發現也是個笨蛋。」
「那夏樹……的想法……」原來早就露餡了。
「要是可以的話……」
「我希望你不要愛上我。」
抓緊的被子的手捏得指尖發白。靜留抿嘴。
「這種異於社會標準的感情會讓你失去很多的。而首當其衝的,便是最愛你的父母了。」
「兒時失去雙親後的我被當成燙手山芋,在不少的親戚間暫住過。期間我聽過不少的冷言冷語,亦瞧見不少家人相處,親情的美好。」
「這是我這外人所不能給與的。」
「這種會奪去你親人的愛戀對你來說是殘酷的。」
「所以夏樹你發覺了後也甚麼也不說嗎?還是說你在期待我厭倦了便會自動放棄退出嗎?」
夏樹默認了。
「聽着夏樹,」靜留不知哪來的勇氣撫上了夏樹的臉頰「我只要你回答我這句——」
「那你討厭我對你的感情嗎?」
「說、說甚麼討厭,硬要說的話我也……」驚覺靜留又再如同往常般套話,臉紅耳燥的夏樹機警地住嘴了。
「是嘛……」靜留微笑「這就可以了……」
對視向靜留赤眸的夏樹,總覺得靜留那一刻的笑容來得真摰而又坦然。
夏樹回來日本目的之一,主要是想探望高中時的體育老師。她聽說了那個如牛般健壯的男人因隱疾而倒在了田徑場上。但幸好送醫及時,在身體內裏安裝了心臟起顫器,已沒大礙了。
但夏樹還是決定要親眼確認那位她尊敬的老師一切安好,她才能安心地準備比賽。所以寧願在這一星期中九州和京都的醫院數處走也無怨言。畢竟促使她踏上了運動員生涯的,就是這位啟蒙者。
一星期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很快便過去了。手提行李袋的夏樹步出了京都市立醫院,拿出了手機看了看時間,還有四五個小時的空餘前往關西國際機場。她預定下午要乘搭航機遠赴英國的曼徹斯特集訓營。
正打算關上手機,適時響起的提示音讓夏樹再次瞧向顯示屏。
『夏樹待會是要去機場嗎?若然可以的話,能先過來本家一趟嗎?』來自於靜留的短訊。
『等我半小時。』沒多想的夏樹很快地回覆了。
走到路邊攔截了計程車,說出了詳細的地址,沒多久夏樹便在近郊的地方停下,走向了藤乃大宅的大門前方。
正想打個電話給靜留,那輕快的提示音又響起。這次靜留指示夏樹在大宅的西側,那棵外牆種植了櫻花樹的附近等着,她說很快便會出來的。
「又在耍甚麼啊那狐狸……要碰面的話,在大門不是更方便嗎?反以跑到那麼偏僻沒人的地方……這不是浪費時間和氣力嗎?」
只是,繞手倚在樹幹旁的夏樹怎想也沒想到,靜留所說的「很快」,真的是實際意義上的「很快」。
靜留的一聲呼喚使得夏樹抬頭一看,然後無言地愣了起來。
「夏樹沒等多久吧?」跨坐在數米圍牆上方的靜留向夏樹揮手。
怪不得說很快。擱在前方的就只有一面牆而已,根本連走動也省了。
「搞甚麼啊你?站那麼高一個不慎很容易摔下來的。」回過神來的夏樹神色顯得緊張。
「果然……」沒回應夏樹的靜留看向遠方「牆外的景色真是美麗使人愉悅得多了。」
「吶夏樹我說……」擱在邊沿的雙腿有一下沒一下地前後晃着,神情輕鬆。
「我們私奔吧。」
「哈?」夏樹真的跟不上靜留的思路。
「嗯私奔。」肯定句。完完全全沒在徵求夏樹的任何同意。
抓了抓頭的夏樹嘆了一口氣「你忘了那夜我跟你說的話嗎?你要知道那代價——」
「要說有甚麼代價……我當然知道。但又如何,我不在乎。」
「夏樹我跟你說啊……我小時候曾經用石頭砸死了一條鯉魚。只是因為牠沾了沙髒了,可我卻因此被父親說教了。」
「但老實說,我到現在也不懂為何要被禁止這行為。」
「那一次的事件後我才清楚意識到我身體住着一個怪物。當我遇到難題時,我會聽從牠的耳語獲得協助。就像小丑魚和海葵一樣,沒有了對方的話,大概彼此也難以存活。」
「但是,」靜留朝向夏樹淡笑「在我遇到夏樹你之後,我才發現就算是怪物,也能以毫不畏懼的意志直視他人的目光。」
「只不過我沒有夏樹所擁有的勇氣,想像也許會被夏樹以這種愛戀而抹殺,我就拖着身軀走多了快十年的路。」
「但是也夠了……」
「吶夏樹……我愛你。」
「帶我離開這個以大眾準則堆砌而成的圍牆吧。」緊盯着夏樹的靜留眼睛一眨不眨。
赤祼祼的告白讓底下人的臉紅透,把頭別過到一旁「我沒有你所想的那麼好。」
「但要是你真有那種覺悟……」
夏樹張開雙臂,向前踏了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