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约谈之后,苏轶常来找我吃饭,从东边坐车到西边。我们每次都去不同的广东餐厅,我吃不出好坏,但她总是嫌味道不正宗。我不明白:“那以后不吃武汉的广东菜不就好了?你回家里吃,一定正宗。”
“你跟我一起去吃吗?”
“嗯?”
“你要是来广州玩,一定要来找我,我带你吃正宗的。”
“以后有机会就去。”
“好!”
期末考试的成绩他们只看得见分数,看不到排名,如果想要知道,只能来问我或者辅导员。第一学期苏轶在班上排名第十,但第二学期就升到了第五。她嬉皮笑脸地来问我排名,我如实回答。她忽然叫我不要嫌弃她,还说这学期一定会好好努力,让我开心。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我嫌弃她干什么,她学习有进步,自己开心才对,怎么变成是让我开心了。她说,因为很喜欢我,喜欢我做事的风格,觉得很有趣,所以不想让我失望。我勉强接受这个答案,心里却很高兴。我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但我凭空被人夸了一通,心情当然是很好的。
学期初评选奖学金,我作为班助必须参加。评选会的地点在男生寝室的公用房,我到得最早,发现公用房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后,打开灯正要找个座位坐下时,竟发现椅子上有一只黑猫,跟黑色的椅子浑然一体,我吓了一大跳,不安地坐到了另一边。听他们交谈我才知道,这只猫只有一岁大,就出生在这间公用房的抽屉里,从小就在寝室楼里蹿来蹿去,一点都不怕人。每个人来时见到它都很惊喜,都主动上前抚摸它,只有我躲得远远的。苏轶坐在我身边,抱着它不肯撒手,时而挠它的下巴,时而摸它的脑袋。只要它一甩头,我就忍不住发抖,惹得她一直发笑。真不知她是在逗猫还是逗我,她明明知道我害怕猫。评选奖学金的人很少,几乎没有竞争,但参选者还是要例行发言。她报名参评“学习进步奖学金”,自嘲因为有五个同学转专业了,所以她的名次才进步得这样快。我低头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她两个学期的加权,明明分数也有提高,不光是因为有人转走了。我一直在开小差,没有认真听别人的发言,眼睛紧紧盯着她怀里的黑猫,生怕它突然蹿到我身上。她却一直故意做出要把猫塞给我的假动作,我头疼得不得了。临走前,她真的把猫放到我的腿上,我倒吸一口凉气:“把它拿走!”
“它不会抓你的,放心啦。”
“拿走!”
或许猫咪也知道我不喜欢它,自己跑掉了,谁也追不上。我长吁一口气,背上包赶紧溜走。苏轶跟上来,走到我身边:“等等我嘛。”
“等你干嘛?都十点多了,我要回西边,你寝室离这儿才两步路!”
“你生我气了?”
“没有。”
“别生气嘛,我错了,下次不这样闹你了,真的,我发誓。”
我咬咬牙,问她:“猫有什么好的?”
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思索了几秒才回答我:“我觉得猫很优雅。我见过的猫都很温顺,虽然跟狗不太一样,但它们都很乖,不会随便伤人的,你只要不惹它们就好了。”
我摇摇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知道它们很好看,但就是无法跟它们亲近。”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有点飘忽不定。
“反正,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了嘛。”我好无奈,语气软了下来。明明是她见我怕猫,故意欺负我,可不知为什么,我竟莫名觉得她有些委屈。
“知道啦。”
我们慢慢同行了一段路,两分钟后在一个路口跟彼此告别。我急忙狂奔到校车站,总算赶上了回去的末班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苏轶的微博开始有了文字。她的画颜色清新,内容大多是穿水手服的少女和高中校园,我看不出什么特殊含义,可配字难免让我联想到她的感情状况。有好几句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还有多少回忆/藏着多少秘密/在你心里我也许只是你欣赏的风景。夜已晚得很美丽/天已亮得很分明/我在你的回忆里/是黄昏还是黎明。在你理想的国度/我住在那里吗。我一直以为这是她自己写的,时常忍不住猜想她到底陷入了一场什么样的恋爱之中,直到有天心血来潮搜索了一下这些句子,才终于发现全都是陈绮贞的歌词。我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庆幸没有跑去向她询问八卦。我一直都不太关注国语歌手,只对粤语歌特别感兴趣,所以才闹了这样的乌龙。
从小看TVB和港片长大的我总是对香港充满向往,可惜我一句粤语也不会说,听也只能听个大概。有次同苏轶上街,她接到家里人的电话,我在一旁默默听着,一句也没听明白,但觉得很有气氛,港片的气氛。所以等她打完电话,我对她说:“我刚刚觉得自己在香港电影里。”
她笑得特别开心:“这句话好好笑。”
“会吗?我觉得很有趣啊。粤语的咬字发音都好好听,感觉很温柔,我要是会讲就好了。”
“我教你吧。我陪你练粤语,你陪我练德语,你说好不好?”
我忽然觉得很害羞,她已经学过一年德语,我却对粤语一窍不通,这一点都不公平,我肯定会显得好傻。因为不想被她嘲笑,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对她说了不。她看起来特别失落,我忍不住想要补救:“我不跟你学粤语,但是如果你想练口语,找我没有问题。”
“为什么?你不是说‘要是会讲就好了’吗?”
“可是——可是我不想跟你学。”我觉得她一定不懂我的心思,说出来更会被嘲笑。
“为什么啊?”她的表情很抓狂。
“就是不想。”我拒绝说出理由。
“你讨厌我?”
“怎么会?我如果讨厌你,就不会跟你出来吃饭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嘛,不要问啦。”我那时候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一直追问,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研二那年我没有去交换,因为一想到出国学习就觉得头皮发麻,我一个人肯定应付不来,只想待在学校里准备毕业论文,顺便旁听几门研一的课——有些课我研一时还没有开设。哲学系的伦理学课我也很感兴趣,一节都没有落下。苏轶有时会来陪我。有次从伦理学教研室出来,她小声问我:“刚刚老师讲的那些东西,你真的有听懂?我简直觉得像在听天书。”我忍不住偷笑,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只是很喜欢和老师讨论问题的氛围。还有一次在日耳曼学导论的课上,新来的老师没有教过本科生课程,问她是谁。我替她回答,说是大二的学生。老师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苏轶那时的班主任专教大二的课,我们的关系从大二开始就很亲密,她特意跑来问我:“听说你把学妹拐去听研究生的课了?是哪一个啊,居然这么好学。”我把苏轶的名字告诉她,她大呼难怪,说苏轶近来学习特别认真,进步真的非常大。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刻我心里有种莫名异常的自豪感,可我从来也没在学习上帮助过她——她并没有来找我练过口语。
我研一时已经发表了两篇论文,除去毕业论文之外,再也没有需要操心的东西,时间多得不得了,但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娱乐活动,每天只是泡在图书馆里看文献。身边的女同学总是积极参加各种院内外的联谊,陆陆续续都脱单了,整个寝室只剩下我一个单身。我跟苏轶提起这件事情,她问我是不是想恋爱,是不是也想去参加联谊。其实我没有这个想法,联谊在我看来是很可笑的东西,我喜欢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大二的课并不少,学委因为太忙,辞职了,由她接上,她参加的活动和组织也很多,忽然忙碌了起来,我们渐渐只有在周日晚上才能一起吃饭。我突然感觉很寂寞,在图书馆自习时常要拿起手机看是否有她的消息。
我喜欢在图书馆六楼的外语阅览室自习,那一层通常没有多少人,只在工作日开放,每天下午五点就会关闭。我习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从来没有遇到过认识的同学。有一天吃过午饭回来,桌上竟多了一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上面写着cyq——我名字的缩写。翻过来一看,上面画着我读书时的样子,用的黑色水笔,画得很简略,只有寥寥几笔,但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我,不会有错。我立刻感到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可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身影。我想当然地以为是有人暗恋我,在远处偷偷画下我的样子,趁我离开时放在了我的桌上。但我不明白的是,我当天穿的衣服并不是画里的那件。画画的人会是谁呢?我断断续续收到这些卡片,前后大概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卡片里的我姿势各异,有在看书的,有在走路的,有在发呆的,有在运动的,但始终不知放卡片的人是谁。我把卡片全都收了起来,编好日期放进一只小小的铁盒里。
我念大二和大三的时候,到了期末总会去图书馆整理笔记和背书,学弟学妹应该也不例外,果然,有一次我去四楼找文献,见到了苏轶,她伏在桌上不知在做什么。我莫名感到生气,她来图书馆也不和我说一声,我们明明可以一起自习,而且她身边也没有同班同学,明显就是一个人来的。我立刻走到她背后,轻轻拍她的肩膀,这才发现她到底在干什么。画画。画小卡片。画我。我恍然大悟,之前收到的卡片原来都是她画的,我之所以没有认出来,是因为那和她平时的画风很不一样。她大吃一惊,急忙用手盖住卡片。我把她拉到走廊上,问起这件事:“是你一直在画卡片给我?”
她先是鼓了鼓脸颊,然后又瘪了瘪嘴:“不然呢?”
“但是——你是怎么保证我每次来图书馆都能收到卡片的?”
“我认识一个大四的学姐,她想考研,天天都来自习。她认得你,在六楼看见过你,我就托她……”
“这样。”
“但这两天是我——”她把头别向一边,“反正我也来图书馆自习了。之前好忙,不能跟你一起玩,所以才这样。”
我明白过来,随即向她发出邀请:“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自习?”
她点头如捣蒜:“当然要,遇到问题我还可以请教你。”
每次吃过午饭我都要伏在桌上小睡一会儿,可苏轶好像永远不会疲倦似的,总是神采奕奕。我好羡慕她的年轻和活力,问她是怎么保持精神的,她竟然回答说:“我看见你就不觉得困了。”
我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笑着反问她:“你当我是兴奋剂?”
“嗯哼。”她只用一声轻哼作为回答。
我早该发现她对我的心思。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不敢相信,那时的我怎会如此神经大条,一次又一次忽略她对我发出的信号。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我对此毫无头绪,只知道有天午后,迷蒙之中感觉脸上落下了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我立刻清醒过来,一动也不敢动,浑身发烫,心跳飞快,就像第一次收到卡片时那样。所以,趁我不在送我卡片的人是她,趁我睡着偷亲我的人也是她。卡片我收到了五十二张,她亲吻过我多少次?我不知道。我假装渐渐转醒,她已经坐到了我的对面,低着头认真抄写笔记。我不敢看她,心里像有一团毛线球散落在地上,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线头。我实在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怎么会喜欢上我?我是女生啊!我照旧和她一起自习,一起吃饭,但不敢再午睡,实在困得不行,就偷偷掐自己的大腿。她很奇怪,问我怎么突然不再午睡了。我只能回答因为伏在桌上睡对颈椎不好。
那个学期她的专业课成绩特别好,加权一下子挤进了班级前三。我却感觉不知所措,想起之前她曾经说过,她努力学习是因为不想让我失望。我好担心会影响她的学业,不敢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思,也不敢明确拒绝她,思来想去,最后在升入研三时向辅导员辞去了班助的工作。我想,大三的课业很忙碌,如果她继续参加各种组织,我们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见面的机会,辞去班助,就可以避开最必要的交集了。
开学不到一星期,她从东边跑来找我,偷偷躲过门禁,溜进寝室楼,直接来敲我的门,把我拉到走廊上气鼓鼓地问:“陈一钦,你为什么突然不当班助了?”
“我想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你有什么事!你又不忙!”她看着我,表情特别严肃认真,就连我的余光碰见她的目光也要拐两道弯。
“你怎么知道我不忙?你很了解我吗?”
我见她的表情,知道我的话伤到了她。可这话我没经过大脑,脱口而出,收不回来了。她点点头,放开捉着我胳膊的手,说:“好,我知道了。”
那一整年她都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忙于撰写毕业论文和找工作,只偶尔看看小说和电影。直到签约的事情定下来,结束了答辩,才终于一身轻松,打开微博,专门戳进她的主页,她依旧在更新作品。我记得以前她的画里总是有很多留白,现在却变成以大块的蓝色为主,穿水手服的少女不见了,变成了无尽的夜幕和海洋,配字仍旧是陈绮贞的歌词,记得有两句是这样的:离开你的世界/让情绪完完整整的宣泄/冷的心 热的泪 空白的想念。看你和我的回忆/跟我擦肩而过。
我忍不住换了个小号私信她:“你很喜欢陈绮贞吗?”
她坦率地回答:“我没有听过她的歌。”
我很惊讶:“可是你配图的字都是她的歌词耶。”
“因为很符合我的心情啊。我平时都只听粤语歌的。”
我一时无言,她又证实了我的猜想——原来之前她引用那些歌词,是因为暗恋我,现在则是因为我们闹断交,她整整一年都耿耿于怀。
我一直忘记登出那个小号,几天后收到了她的私信:“陈一钦,我喜欢你,你是不是那时候发现了,所以才忽然要躲开我?”
我不知她是怎么发现这个账号属于我的,心惊胆战,立刻退出,不敢再看。直到今天忆起这些事情,我拼命回想账号密码,各种验证之后,终于登录成功,发现私信箱里有一条来自她的未读消息,是那时候一起发给我的。
“我大概能了解你的心情,很慌乱吧,没有想过在自己身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我第一次也是同样,遇到有女孩子喜欢我,向我告白,吓了一大跳。但我比她差远了,我不敢向你告白。你也比不上我,我还敢当面拒绝她,你却只知道逃跑。不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不过现在再问也没有意义了。我知道你不讨厌我,但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对我哪怕心动过一秒钟?如果你不回复,我就当你是默认。”
我锁上手机,坐在沙发上发怔。怎么可能没有心动过,收到卡片的时候,被她亲吻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过,可我总是不愿去想这件事,时间一久,就仿佛真的从来没有心动过。我忍住鼻酸,继续翻找她的微博,看到了她的博美犬,发现她管它叫导弹。
不知她是否时时关注着这条信息的已读情况,总之我忽然又收到了她的私信:“今天在街上偶遇你先生,他说他太太很喜欢博美,听他打电话时喊了你的名字,就觉得肯定是你,好巧。你先生人真好。”
“谢谢。导弹也很好,很漂亮。”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