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开场这日，泷提前来到宇治文化中心，在那浅橙色的方形建筑外站着，一时发愣——

他显然没有料想到今日的人流量。等候的队伍虽然是整齐有序的一条，却显然已经到了前后拥挤着移动的程度。他还要在此处见一些人，只好暂时避开队伍，站在绿化带边的空地处观望。

文化中心为音美乐团而做的布置也很夸张，在各样易拉宝宣传、人形立牌与满挂祝贺词的花篮之外，最靠外承重的方形立柱顶上，还挂了一张彩印着铠冢首席肖像的巨幅海报。

海报约两米宽，从上垂下、时而被轻风拂动出微小的涟漪，幅度像画上的人一般宁静和祥。泷盯着画幅上巨大的、手握双簧管的铠冢好一会儿，不觉中仿佛在与那双沉静美丽的双眼对视。

凝视静止的肖像而已，他却敏锐地读懂了这双眼中、与凯冢学生时代所不同的自信沉着——或许眼中那一丝不经意的昂然自得，正是泷身为指导教师所能为她骄傲的部分。

就在泷陷入遐思，面上露出欣慰微笑的时候，忽见一个拄着双拐的女人从立柱后边冒头钻了出来，泷眼光跳闪，立即觉得这身影十分眼熟。

他心下一惊。

中川夏纪，她的名字，泷当然记得很清楚。

她拄着双拐，单脚打了石膏，正向凑上前的工作人员摇头微笑，似乎在谢绝帮助。

夏纪，她没有看见这边，露给泷的少许侧颜伴随绯色现出温暖的笑意，眼睛也在笑。泷随着她目光的方向瞧去，见一位背着黑色公务大双肩包、扎亚麻色马尾的女人小跑过来。

她拧着眉头显得气势汹汹，与夏纪压低声音交谈两句，抬手使劲拧她的脸肉。面对夏纪服软的嬉皮笑脸，很快，优子假意的嗔容染入同样温柔和悦的笑意，她松开夏纪、握起手机打了通电话。

吉川优子。不会有错。

由于观测到两个女学生四目相对时的柔情，泷呆站在她们视线很难触及到的狭窄绿化带旁，因脑中充斥着不解和奇异的猜测，愈发感到自己像是个偷窥者，不禁带笑汗颜。

优子似乎是看见了谁、满脸惊喜地放下手机、向右侧长楼梯处使劲挥动手臂。

泷自然随之转移目光，当视线投去了更远的、建筑阴影之外的地方。

他望见，阳光普照，楼梯处的一切场景仿佛笼罩在广阔的、淡金色的氛围之中。

看见，他许久未见的那个人，正与谁款步携手而来。

黄前和丽奈。

令他惊诧的，莫论两个女人十指紧扣的两只手，还有她们完全不同于往昔的、面上柔美的神采与风韵。

尤其是……她。

就像白鸟褪去幼稚杂乱的绒毛那样，她褪去了全部微小的青涩与不成熟，现今已经出落得羽翼顺滑、光泽闪耀四射，趋近于完美了。

丽奈……不，高坂。

她还留着长及腰间的乌黑直发，面容姣好，妆容也经过了精心修饰。特别的是那眼光，平直透彻、还尚带青年人的倔强。

从无懈可击的外貌与冷冽带锋的眼光，几乎推想不出她已然进入了三十代。但那端庄优雅的仪态，又透露着她拥有足够阅历的事实。

少年时未熟的、蕴含可怕潜力的花苞，其状态已经自初步绽放、变为彻底的盛开——魅力，正如当初预料的那样确定地散发在眼前时，能感到它简直不可抵挡。

眼光仔细捕捉描摹着她最美的状态，那冷冽风姿中隐含的温热柔情，自己曾见证过它珍贵的流露，而现在、往后，不论如何，她再也没有理由为了他脸红或哭泣。

泷见证了眼前她这般令人目眩的“完美”，不禁会想，如果当时没有因一丝心软和心动、因她坚持的愿望被攻破理性防线……如果不是当初答应了她的表白，让完美的她、受了那些来源于自己的感情伤害……也许，会更好吗。

泷怎会注意不到，她与黄前穿插交握的手：那不是普通女性朋友能拥有的紧密距离，似乎刻意紧挨着的肩头之间，磨蹭着同样披散而下、长度相当的头发。

虽然隔得很远，但泷几乎可以确认，那润泽的、黑棕交织的女子的发丝上，正散发着同样气味的、同样温度的芳香。

他第一次发现并且接收到女子之爱这种冲击性的、甜美异常的本质，一时还难以适应，于是放轻了呼吸，抬手整理眼镜。

不过，泷的心里心里比起惊诧，更多则是升起了无奈而欣慰的祝福。

或许是为了减轻自己心灵的不安吗？这样也好，只要高坂仍能够维持自己理想中的完美无缺，就像那些伤痕不曾存在一样——他撇下双眉、进一步勾起了嘴角。

他想起——那是高坂并不知情的事情。

无论与她刚成为恋人时、还是刚分手后，他都曾怀着歉疚之情拜访过她身为小号演奏家的父亲，那也是他年龄相仿的老友。

对于女儿的思春之情一直围着泷团团转的这件事，男人没有什么严拒或嘲讽苛责的话语，在两人终于分手后，男人也并没有过多表露态度的举动。

可谁都知道，他是松了口气吧。

泷觉得，终究、非得向他鞠躬致歉不可，他挺拔清瘦的身体折过九十度，本矮过他的男人就变得高大了。

鞠躬、道歉，并不能改变任何现状，可俯首鞠躬的动作本身，有着沉重和逼迫答复的力量。

男人同时长叹一口气，而后除了示意他起身的微小手势，没有其他动作。

他只是说：这孩子……心直、性子更是轴，说实话，我也曾几度后悔过令她力争上游、不居人后——结果竟是，她只能看见、只能看得起“优秀”，在当时她并不宽敞的世界里，出现了那么一个潇洒出众、历练有成的你，那样的一个凡事争先的孩子，必然满心满眼都是你，只能以你为标杆……自此，她目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是的，泷，她因你变得优秀，却也因为你尝尽了困惑的滋味。她的妈妈对我说——这是从她六岁起就再没有过的事情，二十多岁的孩子、第一次显得那么可怜，默不作声地靠在母亲怀里流泪……

你究竟能理解听了这种话以后，一个父亲的心情吗。

但现在看来，结果似乎并不坏——她依然独立、优秀，也因为与你的经历，情感上变得坚强起来，这样的她，还有自己人生的长路要走。

她会有自己的幸福。

丽奈与你之间，应当不需要更多的解释或是道歉了吧，所以，我同样不再需要什么道歉——泷，我到了这个年纪、早已想开，世间万事如此，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从前种下的种子，被各样因缘和时光浇灌而就……大家都不必再怨怪什么，今后、都好好生活吧。

她确实在好好生活。她确实……紧握住了属于她的幸福。

黄前同学、是啊、或许……自己早该预料到，会是她。

陷入沉思中的泷，冷不防感到肩头落下了谁的温凉手掌。

他转头时，首先闪进来人眼中的是那鬓角的些许白发，根根显眼异常。

“啊，是新山老师，下午好。”泷以温雅声音掩饰着自己方才的出神。

映在他眼中的，是如往常一样打扮得体的新山，在她身旁紧跟着位长黑发梳双马尾的女孩。

那女孩发量似乎有些稀少，头发用皮筋圈起在脑后是细而垂顺的两条，由于整齐扎起在两边，更突出着她脑袋圆圆的可爱形状，泷带着亲切的笑意向她打招呼：“还有、佐佐木同学，下午好。”

“嗯。”

佐佐木枫只是轻哼一声。她说话几乎从不直视他人，似乎在校外见到泷指导也没什么新鲜感，她掩于阴暗色的眼神，仔细盯着泷平直整洁的衬衫衣角和垂在身侧、棱角明显的手形，轻薄的刘海微微摇晃、显示着她进行了点头的动作：“泷老师，下午好。”

和新山有些亲戚关系的佐佐木，高二时、从老家北海道小仓转学来到北宇治后，进入了吹奏部，凭借无可挑剔的吹奏水平，立即成为部内双簧管担当。

由于她的寡语少言，泷看着她的面貌、总会想起当年同样不爱说话的铠冢。不过铠冢那呆呆的状态大概更偏于天然，佐佐木虽是个沉静的美人，却总有些阴沉少欢，那圆圆的聪明脑袋里，不知道总转着什么奇特的思绪呢？

“假日出来玩，佐佐木同学也不太活跃呢。”泷产生了好奇，似乎想要激起她的一些反应似的，故意这样说了。

眼看着女孩细弱的手指揪住了自己的衣角，新山在佐佐木回应之前，先用那中年人招牌式的、热情洋溢的语调开口了：“哈哈，可别看她这样，这孩子是铠冢首席的头号狂热粉丝呢，是吗，佐佐木？”

这话一出口，佐佐木双颊随即就泛起了粉色，泷仔细一瞧，发现实在不得了，她眼下的部分在急遽变红：这孩子似乎要哭出来了。

“嗯……”她发声很怪异，也许是不常说话的缘故。明明话语内容感情丰富，语调却还是平直机械的，“都是告别演奏会了，说什么、也要来的。”

“凌晨三点就等着抢票了，明明我答应了带她来看的——连我也信不过、真是个怪孩子。”新山耸肩无奈道。

“啊！是泷老师和新山老师呀！真的好久不见了！”

夏纪耳朵尖，闻见几人的对话发出了喜悦的声音，使着拐杖竟能大步跨来，她身边的优子呢，一改学生时代大小姐娇蛮的态度，寸步不离地照顾操心这个过于活跃的病患，很辛苦的样子：刘海下、光洁的额头闪着点点汗珠，顾不上打理的头发干脆扎成了马尾。

“泷老师、新山老师，下午好——好久不见。”黄前久美子也很快注意到这边，发来了招呼。下意识望向黄前身边的丽奈，不可避免地与她目光交汇。高坂眨了一下眼睛，被淡彩装饰的唇轻轻张合，她说道：“泷老师，新山老师，好久不见。”

泷老师。

泷看见，黄前牵紧了她的手。

再看向对方微带光芒的眼底时，后脊出了些汗。

泷知晓，这绝对不是因为天热，而是因脑中闪出了过多往昔的场景：从丽奈五六岁开始，她端起小号、她走入高中、表白、穷追不舍、困惑、质疑、诀别……那些时候的她的种种面貌，一幕幕迅速地交叠在脑中，如同人生最后的走马灯一般、让他感到一阵含带余悲的晕眩——竟是那么让人怀念。

自己见过她成长中的所有样子，那懵懂时的机灵可爱、那少女时生机十足的桀骜……她的直白、她的执着……是那么特别。

是年龄差距的缘故、是亡妻在心中占据了大部分位置的缘故吧……自己、并没有全心全意地珍惜过丽奈的一切。

泷扪心自问，曾很多次拿丽奈与亡妻相比，他知道这样不好，但总会不自觉地比对着：二人专注认真于工作的神态、二人熟睡时的容颜、料理手艺的甜咸酸辣。

丽奈和亡妻，实在太过不同，从外貌到行为、思考方式，他甚至找不出二人的任何一个相似之处，但他总从丽奈身上看到亡妻的影子——是不是因为太过想念，才把逝去的爱妻的幻影，加诸于女友丽奈身上了呢？

对于优秀而骄傲的丽奈……他深知这是不公平的。

他也问过新山，希望能从这位与亡妻共同好友口中听到什么恳切建议。可对方没有好好回答，甚至态度奇怪地也掺杂了恶劣，她只是笑着说：能将两个毫无关系的人的面影、重合在一处去思念，像泷老师这么“专情”的男人，如今真是不多见了。

语句迫似调侃，一定还带着刺。

泷本就身陷困惑之中，突然感受到这莫名的、幼稚的愤怒，一时疑惑得什么也说不出。

他无言去瞧她无名指上的钻戒，那珍贵的钻石与保养得当的纤纤葇荑确实相配，她也确实是戴上这枚钻戒后，才逐渐成了所谓成熟美丽的女人的。

但那时，新山的脸上却破开成熟、露出了童真，久违浮现的少女心事暴露无遗，她使劲明亮着双眼、拧着眉——大概是用以纠正那含带厌恶的眼神吧。

她无法忍受般微微哽咽着说：虽然泷老师你做什么，和谁恋爱，我没法干涉，你是自由的……但请不要再与我讨论这件事情……我不会忘记她的样子……！我、很想念她，

也许比现在的你……还要想。

后来，新山是为自己当时的出言不逊向他道了歉——不过，那也是他与丽奈分手之后的事情了。

新山，从头至尾竟像个小孩子似的与他置气。

泷回过味来，几十年来的疑惑终于有了解答——新山，她确实对亡妻有过恋爱的情愫，没错吧。

此时观测到泷目光所指的新山聪美，循着两个女人紧紧交握的双手，自然和泷想到了同一个人：

自己青春的萌动、是伴随着对女孩的喜爱，破出心脏偷偷生长。但她、她怎么可能说出口呢，那可是在那个保守的年代啊……况且，女孩原本已有恋人。

她与泷昇彼此相爱。

新山从未表达过自己的心意，看着泷和她结了婚、她只希望她能够幸福……只要她这样幸福下去，自己可以将心意埋葬到坟墓里。

可，女孩她早早逝去了，年纪很轻，那么突然。

为了泷再次恋爱的事情、新山感到愤怒，虽然无理，虽然她没有资格置喙泷自由的恋情……

但她实在是愤怒，因自己无比珍视的人，似乎被人遗忘、被人践踏、被人草草抛掷于“过去”。但她明白，自己真正愤怒的对象、该是留下深重遗憾的自己。

新山每年都会单独去看望她，她避开泷，避开丈夫——虽然并不需要这样做，但如此这般做贼一样的举动，似乎可以保护她隐秘的爱恋。

呆立在故人墓碑前，眼含泪光地抚摸那平整光洁的石头时，她常想，虽然这样会很任性，但如果当时……如果当时明明白白对她说出来，会不会现在自己心里、就要好过一些。

几人走到泷和新山这边聚集起来，在场的、除了正偷偷用余光扫视所有人的佐佐木枫，其他人都知道丽奈和泷曾经的关系，几人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凝滞。

新山毕竟最是表面从容，她率先找了个由头开口问候：“中川同学，你的脚怎么了，没事吗？”

“实在是不小心、摔下了楼梯，”夏纪本舒朗的面色一时有些窘迫，面对老师还保留着学生气的腼腆，“不过没什么事，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啊呀，没事就行，小心些比较好。”新山带笑道。

泷从那拖长了些的笑声中听出，新山声音里已经存在中年人特有的轻抖。

新山已不再年轻了，同龄的自己一定也是吧，泷想伸手摸到鬓角，却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谁都能看见，那里已被白发登陆、逐步侵袭，这些白色很快将从顶上出现，十年间会将一头青丝染成花灰……他又擦汗似的抚抚自己的额头，其实只是为了触摸、感受皮肤上已经生出的明显纹路。

泷随着女孩们年轻的笑声展现微笑，现在，他更确信放手是正确的——面前的高坂，她还那么年轻，她可以拥有和黄前比肩终老的爱情，多么美好。

衰老，是自己和她之间无法逾越的另一道鸿沟。

泷，不想成为她的拖累。

几人排队等待着入场，两对年轻的、各自陪伴依偎的女性伴侣关系不言自明。佐佐木枫少见地探头而望，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她观察着不常见的同性恋人：圆圆的脑袋里，确实也想起了谁。

“夏纪阿姨，优子阿姨！”

忽有清脆的呼唤，似羽球般飞来，几人循声望去，转瞬间一个面貌秀致、双瞳明亮的黑发男孩儿已奔到他们面前，他看上去不大认生——也或许只是因为懂得礼貌，并且，他显得能量十足，飞快地点头行礼道：“叔叔阿姨好，姐姐好！”

“友幸！你老妈呢？”夏纪问着，没有觉察友幸已用“阿姨”之称呼点明了二人已步入婚姻的事实——从前，他都是乖乖叫“姐姐”，哄她们开心的。

“友幸？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高坂姐姐吗？”高坂将眼眸眨亮，蹲下来兴味盎然地上下打量友幸。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手指抬起来蹭蹭他绵软的小脸，连语调都扬高了许多。

对方怎么可能还记得她，没有被那锋利目光吓得倒退一步已是足够的礼貌了，他只是懵懵地摇头，表情有些无措。

友幸自己解围，短短嗯了一声，求救般抬头回答夏纪：“阿姨……老妈、还有事要做呐，让我给妈妈送面包去，妈妈准备演奏会、很辛苦来着。”

他说着举举右手，小手里提的是面包店的纸袋，仔细看，细弱的小腕上还晃荡着一块女式手表，粉色皮质表带流光略带斑斓，很是温润美丽。

他一拍小脑袋、想起了时间，仔细去读表盘：五时三十分已过三分，于是自己着急起来，说：“我、友幸要在五点四十五前赶回去入席噢，还要送面包呢，叔叔阿姨，姐姐们，友幸先走咯！失礼咯！”

“聪明，懂礼貌，真可爱。”丽奈不吝惜地赞美道。

“你认识路吗，友幸？”夏纪失笑着喊他。

“夏纪阿姨，我知道的！不要担心哦！”他回头摆手，很快嘿嘿笑着跑远了。

“那是……”新山略带茫然地望着那小小的背影，刚刚那番对话，她实在是听了个云里雾里，“老妈”、“妈妈”？她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绝佳的听力——虽然这孩子标准语里混着些大阪腔，但也不至于让人误解意思吧。

“是希美的孩子，伞木希美，那个……伞木社长的孩子，叫伞木友幸。”夏纪连用三个称呼，生怕新山和泷听不懂、忘记了似的，反复强调“伞木”。

泷了然地点点头：“哦，伞木吗？这么些年，我只在群聊里看见她，也是很久没见了。”

新山却暗惊不语，“老妈”和“妈妈”分别指代着谁——细腻的心思稍微转弯、就弄清了其中关系，那张可以称作漂亮明媚的小脸，和曾经的伞木希美多么相像啊，比之更加单纯、腼腆，因年幼之态而十分惹人怜爱。

她不禁四下张望，当然、失去了友幸小小的背影，更找寻不到伞木的身姿。

心中空洞经年的地方，忽而被向往与羡慕填充，它们如野草萌发滋长，扩充着地盘、挤开所有荒芜平整的矜持和自端。强烈的情绪穿越岁月，压迫着每一时、每一刻的新山聪美：留下永久的遗憾的那件事……如今，终于可以将悔恨坦白给自己听：

我很喜欢你！哪怕这份喜欢必定无疾而终、哪怕它注定没有未来，我也想将赤忱的心意说给你听——！

……为什么、没有说出口呢？

“……友幸？”霙在化妆镜里惊喜地看见门边的男孩，看着他细细喘气，乌黑乌黑的前发因跑跳变得凌乱、搭在白嫩的额头上。

霙下意识的转头，被化妆师端着下颌纠正回来：“不要动哦。”

“妈妈！”

男孩的呼唤太炸耳、指向太明确，满室人闻言一下子就吓呆了，纷纷瞪着眼睛去看他，再看他们的首席——再转回视线盯着他。

化妆师手中的腮红刷也随着震惊晃了晃，几乎要掉去地上。

霙在一片寂静里对着镜中的自己展露微笑，那笑容暗含着无法停止的喜悦，甚至有炫耀的成分。

友幸刚为自己的唐突抿起嘴巴，就听她说：“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点头，环顾着众人的脸色走去，霙就势扶过他的双肩——这动作满含着一位母亲熟练的温柔，她将他的领口摆弄整齐，眼睛再一亮，握起他挂着手表的腕子，“母亲呢？”

原来是认错人吗？——众人松了口气，改用不甚在意的眼光瞧着这“走错地方”的小屁孩儿。

“面、面包、先让我送……”友幸略带委屈地结巴起来。

“稍微耽误两分钟，”霙对化妆师说，她抚了抚友幸的小脸蛋，接过他递来的纸袋，打开、奶油和焦糖的香味忽地涌出来，她鼻翼翕动、向内认真探看。

“老妈，有点事情……这是和老妈一起挑的面包，黑豆奶油面包和焦糖卷，还有栗子馅的……妈妈、你一定饿了吧，快吃吧，都是给妈妈的。”友幸与她小声交流，话说得很漂亮，实际上自己正馋那面包，喉咙里暗暗吞口水。

老妈、妈妈？屋内的气氛，有再次凝固的危险。

“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孩子。”霙将纸袋和友幸都揽在怀里、向他们解释，她用手抚过自己的头发，眨了下眼睛，又说，“真的。”

她除了陈述事实，也说不出什么更能令人信服的解释，干脆就不说了，遂专心埋头将栗子面包拿出来掰成两块，递去一半到友幸的手里。她第一次尝试嘱咐孩子什么，感到有些新鲜：“入场时间要到了，吃完就去吧，知道地方吗？不知道的话、要找工作人员问路，好吗。”

“嗯！知道！”友幸欣喜地捏着面包乖乖点头，本还想问些什么，此时将话了吞下去。他抬起小拳头，腕子上粉色手表晃荡，小脑瓜努力思考一下，却也说不出什么更丰富、更激昂的话语，只是由衷地说，“妈妈，加油哦！”

霙望见这样闪闪发亮的一双眼睛，陡然体味到感动：好像看到少年时的希美转过头来，她刚练完一曲长笛——少年的希美、举起戴着粉色电子表的上臂，捏着拳头，面容明丽，眼神温和，口型是在对自己说：“加油。”

这样的目光，她竟能看见同样的版本。

更加清澈、天真可爱的版本……

她得以受到鼓舞。

复杂的感动与身为母亲的榜样感，同时卷上她的心房，那是狂涌的动力，是琴键被猛力击响，是琴弦被指尖勾动，是希美的温息化作了清美柔和的笛声，绵延穿行、惊起了她心中的一行飞羽，她可以立即随之振翅，击空而上，永不停歇地贯彻着这份因希美而起的热情。

没有任何多余的保证要传达，她的双簧管、她的吹奏，就是这份爱恋最好的证明。全部的全部，都蕴含在那曼妙的音声中。

“嗯。”

她重重点一点头。

她将倾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