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铠冢前辈的……儿子?”中岛洋太郎与佐藤孝太并肩而行,口中几乎发出怪异的惊叫。他抬手去抹掉鬓边的汗珠,手指挥动时猛地撞上了孝太的长笛尾部,他顾不得小指剧痛,急切地想再确认一遍,“当真的吗?在哪?”
孝太用淡淡的眼神予以回应。
洋太郎语气虽惊,其实从开始就想起了大阪市中心安宁的街景,回忆起温热的午后阳光,眼前恍然出现了阳光下那身着西装、黑发马尾、挺拔漂亮的女人,她的手心里……确实牵着一个小男孩。
虽然……可……不会吧。
这么快就……
“刚刚小孩儿来问过,要找妈妈,快开场了又走了,怎么?”佐藤似乎根本没去琢磨其中的合理性,发生天大的事情,他都仿佛乐于一下子接受现实那样漠然——只要事件本身与他无关。
中岛洋太郎睨了他一眼,对他的这般漠然,心中升起淡淡的厌恶。
比起这些,佐藤孝太显然更在意自己的长笛,他用眼光仔细检查笛身有无损坏,微带抱怨道:“我说,你小心一点啊,这新换的纯银长笛比较软,禁不起磕碰。”
他说着轻捏按键,自言自语般念叨起来:“虽然签了新合作商、一定是要换成他们的乐器不错,但直接从白金换到纯银,音色变化太大,我还是觉得,有点莽撞……嘛,总之有赞助是好事。”
“排演不是很顺利吗?而且我很喜欢银管朴实的音色,”中岛不忘从困惑中抽出心思来反对佐藤,他低头摆弄自己的那支长笛。转动管身,可见银光闪耀,小钻璀璨着透出可爱之色,他由衷赞道,“管口做了钻石滚花的装饰,这种小细节市面上没有几个牌子在做了。说起来,配套的通管棒也特别好用,还给对银过敏的桐生定制了纯金吹口,这牌子真是有在用心……”
将笛子转过一周来,他在主管边缘瞧见雕刻而成的花体字商标。
“AOMI”
“aomi、青见,指导说了很多遍吧,你怎么记不住……”佐藤孝太举起银笛来查看按键,在耳边按出令自己愉快的哒哒声,“没说纯银不好,想起我刚学的时候,第一支长笛就是纯……”
“青见?”中岛听闻关键词,在化妆间门外驻步了。佐藤奇怪地挑眉瞧他,他则转眼看见、化妆间内的铠冢自化妆台前侧过身来。
她正将表面滋润的圆面包拆成小块送入口中,眯着眼睛愉快地咀嚼,腮和笑肌都鼓鼓的。
中岛一见她的笑面,脑中就条件反射一般嗡地响了,他一瞬不瞬盯着铠冢泛出幸福颜色的侧脸,双目失焦,口中喃喃道:“青见……的社长就是姓……伞木?”
【初次见面,我是铠冢首席的朋友伞木,请多关照了。】
“呃,不是吧,你才对上号?”佐藤抽动着嘴角说。他边鼓着嘴从吹口向长笛中吹热气,边理所当然地对同事发号施令,“快上场了,记得给长笛吹气保温,不要影响音准。”
“……嗯。”
……
“哦呀,伞木社长~好久不见,你好啊。”优子拎起自己后背汗湿一块的上衣,掀开刘海、豪放地以掌根一把抹去额上汗水。
她在经年未见的伞木希美身边一屁股坐下——这座位是霙、还是希美特别安排的前排连座票,总之她不清楚,就当不知道、没发生过算了。
优子尽量控制着自己观察打量希美的好奇心,保持与从前无二致的娇矜态度、中气十足地与她打招呼。
伞木希美,淡妆敷面、笑得开朗大方,露出一排润泽洁净的牙齿,声线如少女时一般昂扬通透:“好久不见,新婚快乐!——中川太太。”
中川太太……
优子敏感地从那言语内容中感到自己正被对方挑衅,她压下眉毛,怂起肩膀,如小犬发怒一般对希美暗暗咬牙。可对方明显已高过自己几个段位,优子只作怒颜,不敢贸然出言进攻。
夏纪在侧捂嘴噗呲发笑,笑她不自量力。进而被她猛拍大腿、手指作势要狠狠捏去她打了石膏的小腿上:“吉、川、太、太,你的腿看来是不想要了,对吧?”
“饶命饶命~”
几人的谈话与往昔无二,盖是以无营养却轻松的笑闹开头,之后,总是更亲近希美的夏纪打开了话匣子,隔着优子不断与希美谈论什么“幼儿园冬天穿五分裤的保育方针”啊、“孩子每个年龄段的流感疫苗”……之类的话题。
熟知这些的希美从皮包里拿出《母子健康手册》,与夏纪传来传去,不时指着上面的关键词热切讨论。
夏纪……简直像个散场了就要狂奔去母婴商店买纸尿裤的年轻妈妈!——这让十分讨厌小孩的优子捏着裤子烦躁不已。
为了打断夏纪的喋喋不休,她勇敢地转向希美,皱眉出言道:“话说,咱们刚刚在外面看到友幸了,你刚刚丢下孩子一个人去干什么了?”
“喔,谈生意。”希美对她眨一下眼睛,说着,将手机静音。
“生意……”优子喃喃。
场内即刻熄灯,在黑暗降临的一瞬间,优子清楚瞧见咫尺间希美的面容,看见她将期盼寻觅的眼光投向阶梯。
那颊上脂粉均匀,口红鲜丽,睫毛夹得挺翘。距离当年素面不加装饰的希美、距离那个喜怒情绪还算清晰可见的希美,确实已经很遥远。
社长、母亲——优子心里产生些对未知领域、未知身份的敬畏,不再追说。
“谈生意?又有大单了!”夏纪倒是活泼且好奇地问。
“嗯,和音美有合作,”希美回过眼神来笑道,“刚刚忘了说,今天音美舞台上的长笛就是青见生产的哦,纯银管的音色,期待一下?”
“哇!这么大的事情、伞木社长已经会藏着不说了?”夏纪惊喜笑言,她瞧见希美以一笑做回应后,眼光总飘向阶梯处,夏纪稍微推测,就立即明白她在期盼、担忧什么。
“友幸喜欢跑来跑去的,看见喜欢的东西就停在某处忘了别的事、忘了脚下的路,有时候真让人担心。”希美简单感叹。
这么暗,会不会忘了看脚下而摔跤呢——希美笔直着上半身目不转睛地观望,明明目中卷入忧色,坐立不安,却强携着表面淡然、又向二人说笑话道:“担心他的门牙,刚豁了个口,另外一颗要是磕掉就太不好看了。”
优子想象小小友幸齿列洞开了大窟窿的样子,不禁被她的玩笑逗乐,但一瞬间,优子又看见了从前那个强装无事的希美,笑容在脸上凝固:希美,她还是那样,无论心中卷起怎样情绪的巨浪,都喜欢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知道,希美高中时曾嫉妒霙的才华,为这份嫉妒,她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在心中尝过难以忍受的酸楚与苦涩。
也从夏纪口中得知,希美故意消失于几人眼前、只把光鲜亮丽的一面展现出来,原来是将那份酸楚自卑延续了这许多年的缘故。
利兹与青鸟。
希美一直、也许到不久之前都认为,她自己才是那个不肯放飞手中鸟儿的利兹,消失,是她不愿一直跌跌撞撞地追逐、挽留,这样难过又难堪。
优子怎么好再向这样的希美发怒发怨,怒她与霙要好,怒她身为霙的“唯一”却不够珍惜,怒她包揽了霙一心一意、全力付出的喜欢和追随。
又怎么好将她终于与霙修成正果的事情,看作自己“原谅”她的原因。
希美隐藏伤口的做法太狡猾,做得太完美,这让优子再也使不出发怒的力气。因为她开始明白,之前每降下一次的怒火,都是在希美已经绽开的伤口上再燎过一把,让伤口边缘卷曲焦黑而恶化、溃烂。
优子仿佛俯视着从前的她,看少女的希美痛得蜷起手脚,缩成一团。
这样想的话,从前唯一的那个恶人、不就是优子了吗。
“爷爷,借过一下,不好意思!”
“哥哥姐姐,借过,不好意思!”
市长致辞开始的时候,优子听见孩童悄悄说话的气声向这边挪过来,她仔细端详黑暗里那个比记忆中更长大了一些的男孩,而后不自觉地看向希美。
希美也注视着友幸,眼底在舞台光浅淡的映照下泛起波纹,粼粼生辉,虽然是太微小的眼光的变化,这画面还是被优子完整地映在心里。
“夏纪阿姨,优子阿姨好。”友幸简单招呼时有些害羞,他抬手搓弄自己的黑头发,小步蹦到希美身边。
“演奏会快开始了喔,快坐好吧。”夏纪笑。
“来,坐好。”母亲温柔的感情在悄声细语里荡漾,希美用指尖温和地拂过他头发脸颊,将总是翻斜的领子重新整理端正。
“好好送到了,面包。”友幸扭扭屁股向后坐进深处,在希美耳边说悄悄话,“那个,老妈,不知道为什么我好紧张,心跳得很快。”
“友幸是为妈妈紧张吗?”希美语调伴着演戏般浮夸的担忧,她捏了友幸的手,翻过来点着小小的手掌哄他说,“手心里写个‘人’字吞下去*,心情会安定很多喔。”
“哦,好的。”友幸郑重点头,接着飞快地用指尖划手心、大口大口吞咽着空气,这傻里傻气的乖巧样子不太像他玲珑剔透、聪明灵秀的母亲。
“可爱吧。”希美突然凑过来对优子说话。语气不是夸耀显摆,陈述句而已。
恰巧市长致辞完毕鞠躬谢场,一时掌声乍起,希美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吹到优子脸侧。优子在全场热切的气氛里浑身一烧,也为希美突然的搭话而感到心中松快,可她总是这样——本能般保持着别扭的语气:“嗯,不太像你,傻乎乎的没什么心思才可爱。”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优子很快补充说——自己说希美“心思多”……她羞窘地拧了眉。
没等她道歉,却听希美愉悦地笑出声:“谢谢。”
干嘛笑着道谢?优子觉得方才一定是又被希美耍了,可摸不着头脑,只好闷闷地唔了声,坐正身体望向灯光变色的舞台。
希美、她夸友幸可爱的语调,像在念另外一个人。
“是妈妈……!”友幸望着舞台上出现的女人轻悄出声,那纯净可爱的童音,只临近的人略微可闻其中赞叹的语调。
——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耀眼夺目。
她优雅端庄,手握的双簧管仿佛与她同为一体。
薄红洒落的轻纱裙摆被她的步伐掀动,如树梢樱浪,浮绯点点。她容颜静美,发丝如缎整齐柔亮:气质内敛、可爱、可亲。
舞台之上除去她的一切仿佛都沉于虚无,场中愈静,她的存在便显得愈发清晰。
“最后一场了……”场中有人私语道。
这是她的最后的演出吗?会是飞鸟最后一次展翅了吗?绝对会有人质疑吧:巅峰时期却甘心隐退,一定是为了谁——恋人、家庭。那是所有瞩目者最不想看到的景象,可事实却正如此。
这是优子心中惶惶的思绪,她为此时组成家庭的三人担忧,担忧她们受到伤害。担忧连即将开始的精彩演奏、也成了凄然的绝唱。
她心下不忍,面对舞台上霙投来的含笑眼光,她闪躲着视线,却忽而意识到:不对,霙注视的是……优子转眼,再次看向希美被薄光映照的侧颜——她注视着爱人的目色,更添一层温柔。
握着孩子小手、拇指抚过他掌心的动作,更是流露出极尽的温柔。
社长、母亲、霙的爱人。
优子忽而头皮发麻,一些往事涌入心间:
五年前,东京夏夜。
“什么……我不信。”优子手指颤抖,而后凝望掉落在地板砖上的一点白色牙膏,她的两条胳膊垂下去,一手拿牙膏,一手提着牙刷,她想把它们扔到地上去撒气,表达自己心中已无法收拾的颓丧之情。语声中含有疼痛,“我根本没听说过,希美她肯定是……骗人。”
“就快两岁了,希美亲口说的哦,还给我看了照片,长得和希美好像、你要不要……”夏纪也顾不上优子挤掉在地的牙膏,她将嘴角强牵出类似笑容的弧度。
两人像是葬礼上相对默哀的亲属,彼此除了悲情,没什么好倾诉,于是都缄口不言。
夏纪深呼吸,努力解释的样子好像陈述供词:“今天晚上二次酒会,目黑川那里碰到希美,她来东京营销,产品是电吉他。她住在下北泽,邀请我们参加生日会,是孩子的……”
“夏纪、是你在说鬼故事吧!!别拿这种事开玩笑啊!!希美她一定还单身……还……”优子不知怎么就陷入了崩溃情绪,她万分抗拒看见希美身为母亲的样子,她更怕……更怕那个人会受伤——霙,这种事,希美连霙也不告诉了吗。
“优子,”夏纪双手拍她的肩,而后将手掌落在她头顶心的发旋,对着她的双眼、正色道,“希美没有结婚,但那也确实是她的孩子,他有名字,姓伞木,叫伞木友幸。”
优子甩开她的手、突然紧抱自己蹲下去,将头埋在膝盖间、断然闷声道:“我不能接受,我不接受。”
“接受不接受……这是你能决定的吗?”夏纪叹着气一同蹲下来,“那生日会、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优子不喜欢小孩子的事情我知道,但喜欢小孩的人可以适应那种氛围吧,比如说我,比如说希美……”
“什么喜不喜欢小孩……你不懂,你根本一点都不懂!蠢货夏纪!”优子闷声骂完了,抬起头时,眼下已是红痕一片,“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多人眼中——塞了个孩子在一个女人手里,女人就要想方设法带着这孩子拼命活下去。母爱,保护欲,责任……她会为此做几乎任何事!任何牺牲!!可是,凭什么啊!夏纪,我不明白希美为什么会这样!!
自己创造出生命、这种事情很叫人愉悦吗?这种短暂的愉悦、能抵过以后的所有不公平带来的痛苦吗?不说别人,希美这种人也会因为喜欢孩子、就给一个孩子生命吗?
夏纪、你所谓的喜欢孩子,那只是喜欢虚幻的孩子、省心的宠物而已吧 ?真正的孩子会发烧、腹泻、哭闹,耍脾气!孩子那么弱小,为了保护他,会让母亲将自己的命和他系在一起!希美她、她真的……”
优子鼻头泛红,双眼流露出浓厚的悲哀、近似绝望。她吸气、而后破口道:“她的命和那孩子的连在一起了,希美还是希美吗?!”
“优子……?”夏纪遭受了一连串深重感情的攻击,头一次知道优子怀有这样不安的心思,面对变得陌生的优子,她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对不起,我、说得太严重了。”优子心弦颤抖,身体也是。她倏而站起,用手背抹脸,顿了顿、逃也似地钻回了浴室。
一个孩子而已。优子呆立在洗漱台前,不停地揉鼻梁、擦眼睛,手指渐渐糊满了温乎乎的泪水。
一个孩子而已,可是……可是希美、她怎么办啊,特别是霙……她怎么办啊。
那个孩子,会取代掉希美心里霙的位置,成为她最重要的人。一天、又一天,那个孩子会成为一个单身母亲生存于世的全部指望:希美终于要以自己的主见和决意,用另一个不可替代的人,将霙彻底从心中放开了吗。
夏纪的身影出现在浴室门口。
优子正小声念着霙和希美的名字、喃喃着“怎么办”哭得正欢,夏纪见此失笑,走到近前拥抱了她,揉揉她的头发,看着浴室镜中相依的两人,口中沉稳地安慰她:“没关系的。”
优子呜咽着推拒她的怀抱,许多次未果,最终还是松了全身的力气、倚靠在她肩头,她听见夏纪在耳边轻轻说:“希美和霙,她们的感情不会断开的。优子,两个人看起来是越走越远了,是刻意拉开了和彼此的距离……但既然会渐行渐远,那正说明她们之前曾经相交在一点,只要想,沿着走过的线追回相交点很快的,不是吗?”
“说的什么歪理,根本讲不通。”优子口中斥她,却破涕为笑。
……
优子自希美面颊上挪回目光,不敢再看。她心房缩动,那感觉疼痛又舒爽,她望见台上的霙含起簧片,白皙手指按下了银键。
优子不禁以单手捂口、缓缓呵气。伴随双簧管的第一声天籁般的吟唱,优子眯起双眼,灼烫的泪水自酸痛眼眶内侧翻涌而出,决堤而落。
这才不是绝唱。
是利兹、是希美正微笑着上举双臂,要接住她阔别经年的归鸟——
她们真正走回了当初的那个相交点……此后一定,一定会幸福。
优子低头,将哭声压抑得细而浅,不敢叫希美听见,眼前能看见的、只有将一切变得朦胧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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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有在手心画“人”字后吞下,用以消除紧张的“妙招”,实际是心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