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5日 大阪· 天满桥 天神祭
祭典之日万人空巷,自天满宫出发的游行队伍将在六点结束陆渡御,其后乘船进行船渡御。德川弦趁天光仍然明朗,赶在堆杂的人群涌上天满桥之前乘电车来到桥畔。他打算在此看过燃着灯火的百余艘五色游船浩荡而过,在祭典的高潮——奉纳花火开始之际,趁着腿脚还有力气,他要跨过桥栏,以跳河结束自己短暂而充斥痛苦的一生。
说起跳河,全日本就数大阪人最爱这项活动,不过其中大多数是类似行为艺术的游乐玩闹,理由多种多样:球迷狂欢、庆祝节令,甚至是感恩天皇。德川弦在高中时代也跳过一次。那时职棒阪神老虎队在季后赛终获六连胜,兄长德川悠人是它的超级粉丝,当晚悠人抓了他的衣襟,欢声大叫着,从戎桥上贴满了“禁止跳河”标志的桥栏跳下,落进霓虹遍布的运河,在黑绿色河面溅炸出巨大水花。
弦被水面砸得全身剧痛,他不会游泳,在周遭野蛮疯狂的欢呼声中无望地推打河水,口鼻呛痛。他感到冰冷窒息,就要没命的时候,悠人突然用那有力的、鹰爪一般的大手攥着他细弱的胳膊,最终拖着他上了岸。
“其实当时是想杀掉你。”
弦被确诊肌萎缩侧索硬化症的那天,悠人瞪着那鹰目一般的大眼睛,竖着一对粗眉毛,盯着他的脸,口唇微动,语调直白渗人。
“不过现在不用了,神明已经帮我们做了决断,你说是吗。”悠人起身,笑着摸他的头发,满脸是属于兄长的慈爱,可说出的话却让弦极端恐惧悲伤,他不住发抖。
弦明白,悠人怎么恨自己都不过分——父亲背叛他的母亲生下自己,那自己未见过的、可怜的女人失魂落魄间遭遇了交通事故,在十岁的悠人面前失血过多而亡。
他在确诊那天终于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现在,他终于被神明惩罚了。他不配拥有一切:理想、爱人和家庭,甚至是生命。
德川弦倚靠桥栏,感受热风覆面,抬头看见天色异美,亮黄与玫红交织在圆鼓鼓的云球上,莹莹铃响穿荡于大川左右,水光映着天光由清新明快到浓郁艳丽,渐渐紫霞遍布天幕,与船船满载的橘色灯笼相映生辉。
暮色四起,巡警举着喇叭提示行人慢行的声音经过后方逐渐远去,他立即预感到第一颗烟花即将上升、炸开。在那团耀目的花火盛放之前,他向天边露出了微笑。
德川弦没有错过这场烟花,只是因为跨过桥栏的瞬间,他邂逅了一位比烟花更加灿烂的人。
“……那’鹤的报恩’*和’利兹与青鸟’,友幸更喜欢哪一个故事?”
“哪一个都很悲伤……友幸都不喜欢……但是……”
“友幸,等一下。”
弦从“鹤的报恩”开始留意到那个穿着白鹤羽织、约四五岁的男孩,还有他身着群青色浴衣的母亲,那女人年轻、容态明丽,黑色的头发简单盘着髻,顺滑规整,不规则的前发却显露一丝俏皮。她目色十分美妙,如黎明时刻满盖穹顶的青色一般通透,此时那双眼睛正直直看向他,看他作势要跳河的姿态。
她比巡警更先冲上来,那双眼睛更近了,摄人心魄。她抓住他的胳膊:“这样可不行,你在做什么?快点下来!”
她语气率直,自含一抹明亮颜色,灵动悦耳。没什么大阪腔调,而是标准语含着柔和的京都风味,弦母亲的老家在奈良,她说一口京都方言,小时候每到盂兰盆节,他也随母亲回去扫墓探亲,故而对京都腔很有好感。他闻言立时觉得亲切温暖,想要大哭,本就柔弱的身体此时更加虚软无力,丢掉了所有自杀的勇气。
弦顺从地按她指示翻回来,感受到坚实地面的这刻,第一声烟花爆响天边、贯通耳道。星火灿烂,亮彻她的眼底。望见这般景象,劫后余生的庆幸在他胸腔里挤出一丝热气。
她救了他。
“不要跳河,太傻了!家人会担心的吧?解决问题不能用这种方法啊。”她边着急担忧,边招呼儿子,“友幸,过来在这里看烟花,妈妈和哥哥聊一聊。”
“嗯,好的。”男孩甩甩袖子跳到她身旁,一动不动地乖乖站好。
“谢谢你,让你费心了,真抱歉。”弦只是道谢,并不谈及自己的隐痛,他身板单薄得像张纸,向内弯折,此刻用细长柔软的手指去抹泪,睫毛浓密,五官似脂玉一般润白。
“你是学生吗?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她似乎爱憎分明,谈到这里双目炯炯。
德川弦已经27岁,却总因外貌和行为举止被错认成少年,他被女人的话逗笑,摆手温温地说:“不,我从专门学校毕业已经五六年了。”
“那是……”
“喜欢的球队输球了。”弦勾起嘴角不假思索地撒谎,熟练到自己都有些惊讶。他不想让女人知道自己年纪轻轻便行将就木,没几年能活。
他们短暂地交谈,最后互相递上名片,弦才知道这位伞木女士自己经营一家乐器工厂,已经申请注册公司。他在心中惊叹。
“乐器修造工作室,南堀江。”伞木看着名片,似乎想起什么,皱眉不语。
“怎么了?”
“不,没什么问题。”她笑。
“妈妈,”男孩突然拽她的手,“妈妈,刚刚说的那个。”
“什么?哦,两个故事吗?友幸选出喜欢的了?”她语调忽而柔软,让弦想起自己的母亲。
母亲早已与父亲分开,多年来独自经营和菓子店供他上学,他却并不敬爱她,不如说全世界最厌恶的人就是母亲。因为她只给了他罪恶的身份和饱受病痛折磨的身体,强塞给他无尽痛苦与绝望。
但伞木她……一定是个好妈妈吧。
“嗯,仙鹤和青鸟,最后都离开了不是吗?”男孩眨眼睛,圆溜溜的眼珠映着烟花,映着她的身影,“但是,仙鹤说不回来了,青鸟没说不回来,所以,青鸟还是会回到利兹身边的,对吗,妈妈?”
男孩似乎没有发觉母亲的怔愣,合着烟花盛放声,他笑语如铃:“果然故事还是美好结局的更好喔,我更喜欢利兹与青鸟!”
“……嗯。”
德川弦第二次见她是在八月中,自己的乐器修理店。他握着一支四处开裂严重漏气的红木双簧管,细致地给它穿钉时,店门处响起了推拉声。日光正盛,女人姿态轻盈地闪进店来,剪影变得清晰:她穿着绀青色西装,黑发束高成马尾,比初见时多了些飒爽利落。
“德川先生,想请你看看这支长笛,按键铰杆是不是出了问题,”她提了提手中长条形的乐器盒,“还有按键皮垫似乎也该换了。”
“伞木小姐开始研究长笛了吗?我记得您是做电子乐器……”
“是的,已经开始做长笛……哦不过这支是我自己的,从国中开始用好多年了,似乎有不少毛病,所以来请教一下你。”她话说得活泼却客气,走近前观察到他正摆弄双簧管,于是弯腰看桌上拆卸下来的繁杂双簧管零件:按键、螺丝、键轴等物,她似乎见到老朋友,脸上露出亲切怀念的神色。
“来,我看一下,”他听闻是伞木从国中就在使用的长笛,有了兴趣,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去接那银笛,接着为它细细修缮:除锈、更换零件、清洁擦拭。伞木坐在他身边观察全过程,无比认真。而伞木光是在自己身边停留不到半小时,弦也感到万分愉快,末了他温言道,“皮垫要及时用吸水纸清理,室外演奏的频率要控制,上油还需更勤快一些。”
“哦!好的,”伞木自那双柔若无骨的长手中慎重接过焕然新生的长笛,她看起来很自责,微微懊悔地说,“还是没有保养好,果然乐器这东西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样,不好好保护就会锈掉。”
“也没有那么一说,伞木小姐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见过各式各样的坏法,记得最严重的是上星期送来的,一个女孩不小心把她掉在地上的尾管踩扁。”
“天哪。”伞木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而后轻轻起落睫毛,笑了,“我绝对不会那么迷糊。”
弦被她明亮的笑容迷住,不禁想探究更多。他问:“伞木小姐是射手座吧?就是……你名片上有生日,我才知道的。”
“是啊,怎么?”她将长笛转过一个圈,垂首看下去,马尾在脑后蹭着衣领。
“哦,是这样,我听说射手座的人很理想化,总觉得会是给长笛每个按键取名字的性格……”
“不,没那回事。”她很快否认,让弦有些无措。
“看来您不太相信星座啊。”他搓搓细长的手指。
“这个啊,”伞木似乎想起什么,向着那堆双簧管零件凝望了片刻,无防备的神情流露出纯真,最终面向他微笑,“关于星座的那些,有时还是会相信一下的。”
“这样啊,”弦随声应和,只是不太敢再看她的脸:从鼻尖到下巴的优美轮廓线,清亮的目色。他重新握起双簧管,望向自己过于白皙的指尖,鼓起勇气表白说,“……伞木小姐,你在我心里就像是小鸟一样。”
轻盈、欢悦,随时会飞离这里,去到任何地方——他无法拥有的飞鸟。
“嗯?”伞木确实为他突兀而越界的话惊讶,不过她仍然镇定自若、展露笑容,“德川先生很喜欢把人比作动物吗,令尊是山羊、兄长是鹰,那友幸呢?可以形容吗?”
“友幸啊,”他为她的搪塞感到失落,却也松了口气,得以定定心绪,说,“友幸虽然活泼,但胆子不是很大,其实他不爱和太多人交往吧,还有,总觉得有些迷糊……”
伞木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乌龟吧,他像个小乌龟,随时都能缩回壳里。”他眯起眼睛笑。
伞木也大方展露笑意:“我觉得很符合……忘记说了,友幸在家喊您’仙鹤哥哥’,因为您名字’弦’和动物的’鹤’的谐音,他就以为是那个’鹤’了,您不要在意——我也觉得仙鹤很符合您的形象。”
“没关系,当时母亲给我取名,就是因为谐音,她希望我像鹤一样长寿健康。”德川弦毫不在意地笑言,同时在桌下悄悄挪动自己已不灵便的腿脚。
兄长悠人是饮料制造公司“东友”的社长,他近年来与自己关系并不差,这年冬天开始将自己接到他的公寓、雇了佣人照管,还时常带自己去医院做治疗和精密检查。弦知道,一切友善都建立在“自己即将死去”的前提上,并且悠人大概只是想看自己逐渐衰落的过程,在心里嘲笑而已。
不过他并不怪罪悠人,不怪罪这一切,因为在他下肢萎缩无力,终于不得不时常坐上轮椅之后,别人的一切友善都成了恩赐。
弦不在意那友善是否虚假。
但他喜欢的“伞木小姐”,总是以真诚态度面对他,与他谈笑自如——他们并不经常见面,只是伞木有关于乐器的问题想要请教时,才会来到他位于南堀江的店面,有时带着“小乌龟”友幸,有时会遇上悠人。弦从来不用起身相迎,只是坐在自己的工作椅上为她答疑解惑,以至于将近一年来他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病情。弦总是用发抖的手指偷偷捏着稀少的腿肉,将桌下折叠轮椅更推进去一些。
他自己都觉得,能隐瞒这么久简直不可思议。
他庆幸着自己从未发出过约会邀请,庆幸伞木小姐刻意与所有人保持社交距离。她不会与任何人相交错,永远是自由的鸟儿,这使他感到安心。
事情发生变化是第二年三月的一个夜晚。他睡觉时不慎摔在床下,因为很难,所以也懒得挪动身体,打算静静等着佣人搭救。凌晨时分房门被人推开,灯光大亮,他以为是佣人,没想出现在眼前的是兄长。弦被他扶起,悠人身体强健,动作轻松,像扶一棵被风雨刮倒在地的小树苗,把他抬起,让他坐在床上。
悠人叹气,看他石头般僵硬的腿脚和轻轻发抖的手,第一次喊他名字:“弦。”
“哥哥,什么事?”弦的眼睛还没有适应突如其来的灯光,他垂下眼帘。
“想跟你说很久了——我要追求伞木社长。不过你是喜欢她吧?不好意思。”
弦一声不吭地倒回枕头。
春分前一天,店外的早樱开了,傍晚时分薰风涌起,携下片片薄红。那天伞木带着友幸来店里,悠人也在,友幸说要玩春分的“豆撒鬼”*,但不愿意和悠人一起,友幸独自坐在角落画鬼面,不自觉将鬼涂得很像悠人:大眼睛、粗眉毛。
“伞木小姐,”弦想起自己与哥哥完全不同的人生,手指微抖,放弃了拧螺丝的动作。他紧盯在友幸身边踱步、企图亲近的悠人,没注意到伞木将胳膊端在自己胃部压紧,脸色不大好看,脸颊也消瘦了。他悄声、兀然说,“我一直很仰慕伞木小姐,但我这种人仰慕小鸟一样的伞木小姐未免太狂妄了……我想,只有哥哥那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你。”
“弦?你在说什么?”伞木露出事不关己的微笑,这让他感到诧异,只听她正色道,“我并不打算和谁相配,你和德川社长都一直会是我的朋友,还有,为什么觉得自己没法比上德川社长?”
弦哑然,半晌才结巴道:“我……我这种人,伞木小姐不会明白的。”
“怎么还会觉得我不明白……”伞木顿了顿,有些不耐地呼吸,仍是那双率真纯净的眼睛,瞧向他发抖的手指尖,再瞥过他细瘦的大腿,“你得了病,治不好,是吗?”
“我,”弦心间又惊又悲,别过脸去痛言,“我……连普通人都做不成,伞木小姐,我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
“不,你好好地活过了不是吗……一直以来,你给了我很多建议和帮助,我很感激,弦是一个温和、有才华的人,相信也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看待你,”伞木皱眉,“如果我今天说的话让你觉得不舒服,请忘掉吧。”
仙鹤被窥探到真身,头也不回地飞走,并决言不再回来。
“……伞木小姐,对不起,我今天说的话很无礼。”
“不,没什么。”伞木松动眉间站起身,招呼孩子,“友幸,和悠人叔叔、仙鹤哥哥道别,我们走了。”
再次见到她是在医院,不过意外的,被探望者并非自己,而是伞木。弦记得很清楚,那天是7月2日,因为他盯着伞木床头的排班表很久,上面标了日期。她因十二指肠溃疡出血卧病在床,弦第一次驶着电动轮椅去见她,她说这东西“实际上很适合你,也没什么难堪的”,弦不大好意思地笑,逗呜呜啜泣的友幸玩,安慰友幸:自己和他的“鹤龟长寿组合“可以保佑她健康。
尽管长寿二字绝与他无缘:他时常感到胳膊垂重,修缮乐器这项对精度有高要求的工作,对他而言变得愈发困难。
“实际上,你之前的一句话让我觉得很抱歉。”伞木和他想到同一层,轻声说,“你做不了普通人,那一句。”
“嗯。”他等她说明。
“很久以前,是高中的时候开始。我耻于做普通人,耻于平凡,”她望向躲进明日香怀中的友幸,他已经哭累、睡去了,她似乎望见另一个人。半晌,她重新看了弦,说,“我没有想过,很多人连普通人都做不了。”
“希美,”田中明日香喊她的名字,扬起微笑,此时的她不如以往那么冶丽动人,只是亲切而已,“不同情况要区别对待,追求更高没有错嘛。”
“正是因为不甘于平凡,才有了’伞木社长’啊,不是吗。”弦笑开了,他脸颊无肉,颧骨高高凸起,但眯起的眼睛却很亮,依然饱含生命力。
“嗯,但是很多时候,我都没有做到理解’普通’,理解’无法做到普通的人’。所以很抱歉。”伞木闭了闭眼睛。
弦闻言深深皱眉,瘦白的指尖扣在一起发抖。
“伞木小姐……对不起,”他为她展露出宽容感到震动,此刻不得不坦白些隐藏到心脏一隅的罪恶:“……伞木小姐,实际上,你病的时候,我才感到我们真的平等了……你现在知道了,我是这么懦弱、心思丑陋的一个人。”
“可是,”他目光所及是自己报废机械一般的躯干,透过青白手指,他仿佛看见皮肤紧裹的骨头,它们早已失去光泽,笼罩其上的死亡让它们不再洁白光滑,“我真心希望你和友幸都好……以后都不要再见了,我这双手,只会弄脏你的翅膀。”
“今后请不要再来店里,我同样不会打扰到伞木小姐。我仍然很倾慕你,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丑陋的想法。”
也没有理由让这样的伞木小姐和友幸为自己的死亡悲伤。
“对不起。”
弦终究独自离去,决言不再回来。
关于伞木小姐,他仍有没弄懂的地方——她怎样发现自己得了无法治愈的病;她高中时为何耻于做“普通人”;她究竟信着关于星座的哪一点。
种种细微却关键的地方,有生之日中,他似乎再也得不到解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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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的报恩:日本民间故事,被搭救的鹤为了报答恩人,化作少女来到恩人家中为其织布,并嘱咐恩人不要看自己织布,然而此人还是忍不住窥视,发现鹤织布用的是自己的羽毛,暴露真身的鹤不得不离开,留下悲鸣。
*豆撒鬼:日本立春前一天的“节分”傍晚的传统活动,扮鬼用黄豆掷撒以驱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