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美的最后一演，不知为何并未公布节目单。

当主持者宣布以一如既往的那曲《天鹅湖》开场时，观者纷纷感到轻松，叹气鼓掌。

经独特改编，将双簧管完全置于主角地位的《天鹅湖·双簧管协奏曲》，是音美开场的固定节目，如餐桌上热气蒸腾的的味噌汤一般寻常，寻常滋味，也以经久不衰的醇厚美妙拨人心弦。

铠冢鼓腮的动作显出悠然自得，她让头音润滑平稳地渡过，丝毫不显干涩。

光是口含簧片这一件，便考量着双唇包含的角度、力度、簧片本身的湿润度等条件。

虽然达到以上专业性是对演奏者的基本要求，但铠冢总是将这些控制得格外完美，甚至让人觉得似乎完美过头。

希美望着舞台上的霙，视线只容她一人。

看她怡然自得，动作与双簧管浑然一体。

筋骨紧绷的颈项牵出曲线，漂亮而有力，裸露的双肩因用力微耸，表现她深刻的专注。

在那透亮而柔和的曲调中，希美似乎看见了忧伤的童话，看见童话中的公主化作了天鹅，翅膀细绒绒的片羽：一片、一片，接着又是一片，纷纷扬扬散落在水光醉目的宁静湖面，没有重量感。

她仿佛置身其中，捻起肩头的落羽，抚摸绒毛，指腹清晰感受到：霙的演奏声如片羽般触感温软。

竖琴被指尖点拨，提琴声如小舟顺滑地分水而出，双双破开湖上如镜的水面。

铜管沉声低晦，朴实温暖，长笛清亮悠扬，活泼欢悦，两种音色交织缠绕，相得益彰。

希美微笑：听来青见的长笛，正在好好工作呢。

霙在此刻望向指挥，她毫不张扬，对每一项烂熟于心的指挥动作仔细遵从，使木管流泻出浑和舒畅的音色，如温柔的引领者，和缓领率、应答着其他乐器。

忧郁的感情，透过略带鼻音的芦片声续续流露。她口腔内气流贯通，收放自如，奏出的音色浑圆，感情饱满。穿越整个会场，穿透所有人的胸膛、轻轻敲打在心室上，使听众心中的血液震颤出微小的涟漪，浑身麻痹的奇异感触之后，再就是席卷全身的温暖舒适、如周身浸入了夏日湖水……

一曲终了，黑压压的场所中，观者的心跳已经完全随着首席引领的节奏而跳动。

泷昇也如此，他从中段就将眼睛合上，全身心去感受那声波的振动，脉搏在手腕和指尖的跳动清晰不已。

自铠冢的演奏牵引，他得以顺着声波去探寻往昔的线索：所有的，那些青涩、流露着对演奏的热情的面庞。

许多年前的孩子们，今日齐聚场内，他们一定也如铠冢一样，已出挑为各个职业、领域里这般风华正盛的人。

铠冢倾力的演奏，那足以穿越时光的演奏声，如今正串联着许多回忆的闪光碎片，赋予听者心中无尽的感怀，与面对前路的、崭新的勇敢。

她的音乐是，这么美妙的存在。

提琴声又欢快热闹地响起了，在座众人微微惊喧着热闹起来，因旋律太过熟悉——

C大调协奏曲K314，展现着莫扎特对双簧管的青睐和了解，这也是他一生中写出的唯一一部双簧管协奏曲。

全曲通过轻快跳跃的音律，淋漓尽致地展现双簧管的美妙、高贵——她是乐队中公主一般的存在。正因作者对技巧与感情尽力的表现，演奏此曲的难度非常高。

它鞭策着众多双簧管演奏者，也得以成为许多人毕生的挚爱曲目。

首席铠冢从容如初。不演奏的时候，她就好似失去了全部激烈的情感，像是被拉动着进度条，按部就班地动作。

她翻过一页乐谱，抚弄前发，静静等待着双簧管的出场。

在小提琴的欢唱中，她似乎想起什么，抬眼故意扫过台下——她看向的是友幸，眼神温和，却有些未曾展示过的自得。

友幸猛然与她四目相对，不觉倾身向前，小小的背脊僵硬如铁，好像听见铠冢首席——他的妈妈，他未来的导师，对他说：“这是向你介绍过难度的曲目，看好了，听仔细。”

想要学双簧管，想要奏出这样牵引人心的音乐，想要成为妈妈一般优秀的演奏家——友幸第一次产生了强烈到让小脑袋昏沉发热的愿望。

在他眨眼怔愣之间，舞台上的妈妈以双唇润泽簧片，含进嘴里，双簧管技巧性的颤音陡然涌出，使人头皮发麻。

她的神色稍有肃穆专注，是因为需要兼顾的吹奏技巧出现得太过频繁。她对呼吸节律的控制十分纯熟，长音畅快如流溪通过山涧，激起水珠飞舞。

众多乐器迎来了重要的伙伴，提琴如羽羽欢乐的白鸽欢喜不已地迎接着她。

西方的音乐，将友幸带入了甜美圣洁的梦境里，他曾随母亲去过西方国家，小手摸过教堂凹凸不平的彩色玻璃，现在，他仿佛被那晕染过各样颜色的、斑斓炫烂的阳光包裹，细嫩的脸蛋上敷了彩光，壁画中的小天使飞出来，环绕在他身旁，发出银铃笑音。

双簧管中跃然而出连珠炮般的清脆语声——这一口气真长，那一段指法像飞起来一样……友幸不断赞叹，妈妈微微俯底又抬起身体，看来她陶醉其中，脸色因不断地用力吹奏而更加红润明亮。满场乐器，一度只有双簧管在歌唱着快乐的曲调，她发丝摇摆，睫尖起落，面上含着活泼笑意将最后一个音收尾。

友幸通过高难度的此曲，感到她的遥不可及，也感到双簧管的遥不可及。他被自己不断的吞咽弄得喉咙生疼，耳畔轰鸣，胸间酸涩，咬着嘴唇靠回椅背。

如果这是妈妈给他立的下马威，那友幸，确实被镇住了。

“妈妈……好厉害。”他低声喃喃。

观众们同样振奋不已，他们扣指在扶手之上，掌心冒汗。

有叹息声暗中响起：经过岁月见证的持久努力与天赐之才同时在一个人身上闪耀时，这番景象，只能令人艳羡钦佩而拍案叫绝。

灯光重新亮起。

短暂的休息时间内，观众们得以互相交流。私语大多是猜想下一曲为何、惋惜优秀的首席退隐舞台之类，极少数人听出了长笛音色与以往有所不同，猜测是否换了乐器的品牌。

丽奈掏出手机查看时间，看见群聊中的老同学们也热切讨论着。

“原来今天明日香前辈没来吗？”她低语，“久美子，明日香前辈……”

她碰碰久美子的手指，才发现对方正呆滞出神。

“久美子？”

“啊……抱歉……”久美子转头看她，太阳穴上有些痒，抬手去摸、才发觉渗出了汗水。她深呼吸之后，才直视着丽奈说，“一丝失误都没有，前辈的solo。”

身为职业演奏者，久美子不觉间为铠冢演奏的顺利与否捏紧了心弦。

当然，她更是屡屡猜测前辈solo时的心境，毕竟自己所在偌大的圣皇家乐团里，她虽为次席上低音号担当，却连短暂的solo都很少被分配到，故而、不禁为之向往。

“是，真的太棒了，”丽奈咧嘴笑得灿烂，语调愉快激昂地应着她由衷赞美，拇指轻划、手机的光亮在她眼球上不断滑过，似乎发现了什么，念道，“叶月转载了双簧管大师渡边刚刚发在推特上的评价……

‘我曾因工作原因与铠冢有过几次会面，她是个极为刻苦并且颇聪明的年轻人，难以想象她机械般的外表下蕴含着强力充沛的情感能量。

她的双簧管稳重、优美，甚至显得富有诱人的魔力，可以说是日本演奏界的宝石。今日，她作为音美首席的终演才过两曲，我竟已在台下热泪盈眶，仿佛正观测新恒星的闪耀诞生……终演不是终点，她一定会持续绽放异彩。我如此期待着’……真是盛赞。”

丽奈起了兴趣，举目搜寻渡边的身影。

“新恒星的闪耀诞生……”久美子闻言脸颊烧起红色，这热意持续地烙在她双颊，退散不去——此后，好想也被谁这样评价。

她也想出类拔萃，成为演奏界的焦点，成为……丽奈盛赞的对象。

“久美子，很热？”丽奈发觉她的不对劲，伸手摸她泛红的面颊，双眸流露关切，“我有发绳，要用吗？”

“不……丽奈，”久美子默了一瞬，突然握上她的手腕，蹙起双眉，低声、咬字清晰地说，“丽奈的乐团里，不久以后……一定会出现我的身影。”

“……久美子的？”丽奈勾唇微笑。

“嗯。”久美子坚定点头。

黑暗降临，舒伯特小夜曲后，又是一曲巴赫e小调，到此为止，都是佐佐木枫无比熟悉的经典曲目。可是它们在铠冢的吐息、指法下变化为自己几乎陌生的版本，只因为自己技法与情感上和她之间的差距，似乎不可逾越。

但这差距，也带来了等同于在游乐场玩跳楼机时才能产生在心脏的激动震颤。那是一种崇拜，从理性出发，却渐渐狂乱而盲目，最终可以将她头脑烧出青烟的崇拜。

佐佐木枫生性冷淡疏离。“粉丝”，她对这一狂热感含量过高的称谓，一度感到反感恶心。

但她唯独不抗拒被新山称为铠冢的“粉丝”，因为……过于完美。

“佐佐木，哭了？”新山小声问她的时候，她才发觉双目湿润，眼中偶像的身影模糊变形。双簧管音色清朗，在铠冢的拿捏中几乎生发了浅浅泽光。

“嗯。”枫大方承认，以指背揩去泪水。

选曲自第六首后从经典转向通俗，那是在大阪也演奏过的，最近热播晨间剧的片中音乐。

音乐出现在主人公的婚礼场景，因其旋律悦耳而风靡全国，一度占领了各大卖场、超市、咖啡店。经由精心改编，成为了音美的“年中限定”。

由竖琴轻灵声引导，双簧管的歌唱渐入其中，情调偏于甜蜜庄严，是悠扬的婚礼进行曲。

霙的面上流露幸福，似乎望见未来某处的场景般，露出了羞涩与期待的神态。

希美自大阪一站的观演后，就微微痴迷于霙对于此曲的感情流露，现在，她有爱情与象征相守的婚约做底气——她更加注目着：

从霙的额头、眼尾、鼻尖，到粉红色鼓起的腮边，都由她的眼光仔细抚过，视线，最终落于那双翻飞于银键的素手上。

那双手，比少年时代的动作更加优雅灵动，关节与关节之间微微凹下，少了一些肉感，更显得飒爽利落。陌生得、令她产生了全新的心动。

素手不加装饰——希美忽然被激起了某些心绪，她有理由觉得可惜。

终曲前，安排了特殊的休息时间，这似乎是编排者故意所为，这样一来，听者自然会更期待终曲为何。

观众席内讨论声不止。

前几日，希美也因好奇，小心询问过霙是不是《利兹与青鸟》，霙摇摇头明确表示不是，而后她微笑着说：“秘密。”

唇间吐出的简短词汇封缄了希美心中一些期待，却好像又撩起了更多期待，此时此刻，在心中蔓延成痒。

舞台上的众人松骨而坐，讨论着明天的花火大会、刚刚是否出现了失误、互相强调下一曲的重点等。

话语传不到舞台上来，大灯投下的热意笼罩在这一方空气中。

中岛洋太郎浑身落汗，裤腿已然湿透、黏在椅子上，他烦躁地挪了挪，右手握着被他焐热的长笛。那让他爱恨交加的银管被舞台灯光赋了金身，商标尤其耀目，伶俐的调子仿佛还绕着耳边，久久不绝。

长笛。

——你知道这笛子，出自谁手吗？

长笛是双簧管的挚友，许久以来，他都以此为自己人生的幸事。

他因此能够与向往的女人合奏，哪怕只是竞选时短暂的并肩而奏……可现在、这长笛……

简直是讽刺。

他稍微烦躁地翻过乐谱，硬外壳磕到谱架发出闷响。他茫然默念曲名，抬眼，汗滴恰巧流进左眼里，蜇痛出模糊一片。

中岛用仅看得清的一边眼睛笔直去，瞧着前方首席的背影，她正坐着休息，屡屡举起双簧管试音，十分专注。

他目光扫视，在前排观众席顺利发现了他再难以有好感的那位伞木社长，看过她的朋友、她的孩子：现在，是她和铠冢共同的孩子。

女人向舞台望过来，中岛躲闪目光，前面的铠冢立即捕捉到那缕明亮的眼色。她欣悦回望，还举起手轻轻摇摆，她夹着的手臂小幅度地晃动，娇羞之态如同少女。

“问你呢，洋太郎，花火大会要去吗？”佐藤孝太冰凉的声音击打他耳道。

“……不去了。”

佐藤冷然：“你的样子很难看，振作点，还有一曲，首席特别推荐的曲子，不要给她丢脸。”

灯光烘出的汗珠流过洋太郎的鼻翼、鼻尖，打在地上，猛烈地溅开成圆形的水迹。

“是。”

“这是铠冢首席特别挑选推荐的曲目，接下来请欣赏终曲。”

主持者笑意盈盈念出曲名时，希美听见优子发出了小声惊呼，她覆上孩子手背的掌心也骤然出汗。

她的颤抖传递给友幸，孩子懵懂地看过来——她身为必须有所自持的母亲，却再也难以控制眼中浓烈的感情。

“鞑靼人舞曲……”

“老妈？”

“没事。”她立即这样回应，眼角却已经泛起红热，鼻腔堵塞，她心中涌起数年未尝的委屈与心酸，在眼眶中凝聚成一汪泪。

霙的秘密，太犯规了。

是更加深埋于心的记忆，她从不敢清楚言说、表达，此刻被霙搅动着心脏的血液，让酸涩的记忆流窜至全身——国中时，身为吹奏豪强南中吹奏部部长的自己，只带领南中摘得了银奖。

是刻在她年轻心脏的屈辱记忆。

那天的回程大巴上，伴着周遭部员们起伏不断的泣声，她向身旁的霙语气坚毅地约定：“到了高中，一定要拿金奖。”

后来种种均遭不顺，她的背叛，霙的和解，之后尘埃落定，有了代表离别的利兹与青鸟。再到后来的重逢，一切的一切——

霙为什么……要把这些落灰的东西挖出来？

可是当双簧以独奏的形式、以不同的幸福感情，展现当年被称作“耻辱”的失误选曲时。当见她轻闭眼眸，听她吹奏出刻进灵魂的主旋律时，希美的心脏却不再感到疼痛了。

【希美，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什么？】

【到高中要拿金奖。】

【嗯，拿金奖吧！】

那之后，她离开过霙，远远地、决意再也不见地……离开过她。

希美用手紧攥成拳，拇指与第二指节紧紧相扣，她将拳压在胸前，压着那似乎正欲喷薄而出温暖血液的胸前，企图将感情按回去。

被压迫的感情上窜过颈腔，汹然涌入脑后，热潮氤氲在眼睑之下，最终化作了温暖的泪水。

她咬唇落泪。

开始时节律更慢，优柔缠绵，中段，从霙的神态中可以预见，在指法变快的瞬间就将充斥着曲调悲切的急言，其后，动人心弦的主旋律被反复无节制地增加，已经挣脱了编曲法则的束缚。

霙凝眉入戏，希美望之、更加泪水不止，她从不知道，三十一岁的自己还可以同国中的孩子一般放肆哭泣。

明明是很小的事情。

明明连微小的擦伤都没有留在皮肤上。

可她的心确实曾因此曲裂开，此刻的涟涟泪水，就是当时心间流血的证明。

少年时的伤痛，记忆中总是格外清晰。

霙放下双簧管望过来。

希美。

她仿佛轻轻呼唤她，用眼神拂去她的泪水。

鼓手落臂由急到缓，由重到轻，大提琴手躬身拨弄出沉稳低音，小提琴手们纷纷看准指挥的动作，以弦音紧咬节奏，长笛手们垂睫亲吻着纯银管身——是她亲身参与打磨的温暖音色，掀开了她心间压迫经年的沉石。

霙含起簧片，让音声抖动羽翼，展开了巨大的翅膀，将她被轻柔拥裹其中。

终曲之后，象征终了的灯光亮起。

掌声，仿佛永不停息，观众们起身送别与音美共同渡过五年时光的首席，铠冢霙女士，这是一位年轻、前途无量的双簧管演奏家。

她长久地鞠躬致意，抬起脸来，那双颊微红，发丝被汗水湿润。她面色淡然含情，只扫视过满场听众，其后将目光永久地投向一处，柔和的弧度出现在她的唇角。

以倾尽全力的演奏，送别展翅高飞十数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