霙带着临时买的伴手礼走进希美家时，首先闯入眼帘的是希美妈妈。她满面慈蔼笑意，也没问是什么就将她手中礼袋接过，笑着让她快进门、别拘束。

希美爸爸本坐在沙发上，手里盘转着黑色的遥控器，见到她、屁股离了离座位，最终还是坐着向她点头。两人虽然举止中略有僵硬感，但那态度的友善也实在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友幸先蹬了鞋子、闯入暖黄灯色，欢欣雀跃地奔向爷爷的怀抱，有他在，此处瞬间热闹起来。

“霙，进来吧。”希美笑言。

“啊……嗯。”霙随即展笑颔首，只要看到她表达“无碍”的笑容，就感心下一片松弛。

刚换鞋走进客厅，立即感到被包容在一室温馨的空气里。其实，高中时代也有在希美家留宿的经历，虽然细节都不大记得了，但如她印象里一般，希美的家空间不算大，但整洁而富有生活感。

出乎霙的意料，她本以为自己会将关于希美的一切过往都牢记在心，可学生时代怀着一颗小鹿乱撞的心来到这里，睡在希美卧室的记忆和和感触，竟已经模糊不清了。

当然，也可能是友幸在眼前不断笑闹、占满所有人视听的关系，往昔的画面与音声、立即被新的景色覆盖上去。

如今自己已经是她的爱人、她孩子的母亲——身份迥异，以往恍如隔世。

对从前的遗忘，是否在提醒她应尽情着眼当下、放眼未来呢？

友幸，纵使这孩子热得后背湿透、头发上全是汗，还是在爷爷面前蹦跳不止，一股脑地倾倒对“妈妈”的崇拜，还说老妈“被妈妈的双簧管感动到”、弄哭了，如何如何，童言童语无所顾忌，十分可爱。

男人口上温和应着友幸，不时看霙一眼，似乎正悄悄隔着老花镜观察她。霙一旦鼓起勇气、想要开口招呼他一句，他却不知如何是好一样，慌忙避开目光。

他装作很忙地调换电视节目，转了几个台，这会儿不是聒噪的老年保健品广告、就是言辞激烈的国会辩论，他觉得不妥，只好慌不择路地调回本地新闻回放。

重播新闻里出现了在演奏会致辞的市长，他的脑门被聚光灯照得油光锃亮，正专心低头念稿、说明日“宇治川早夏花火大会的防火工作十分完备”，用了：明日重开“信心十足”、七千发烟花必将“满开”等激昂措辞，末了冲镜头扬起笑容。

“演奏会到这么晚、都没吃饭吧？霙平时喝啤酒吗？准备了寿司和炖菜喔。”希美妈妈自冰箱中端出煮好冷藏的炖菜，放到微波炉里，转动旋钮，而后向着浴室中整理妆容的希美呼唤，“希美，你看一下洗漱台上的入浴剂，刚买的，是友幸要的那种吗？”

希美走出来，她正将头发盘成髻子，拉开冰箱自然道：“草莓味就可以了，牌子没什么啦，”她看了看酒水处，拿出两个铝罐转向霙，“霙喝碳酸酒、清酒还是啤酒？”

“我……希美呢？”霙走过去厨房想要帮忙，又被希美妈妈微笑着挡回来：“霙是客人呀，去等着。”

“我不喝酒，泡些茶吧，霙喝碳酸酒？”希美见霙点头，咧嘴将铝罐塞进她手中，蹲身拉开橱柜去找烧水壶，貌似随意道，“妈妈，霙买了信四郎牌的绞染的布包和钱包给你和爸爸哦。”

希美妈妈将盛着寿司的木盒端上餐桌，向霙眯眯眼睛：“啊，是吗？太好了，那家的布包结实、能用好久。”

霙忙点头，本还担忧自己挑选的礼物不合希美父母的心意——她不常经历送礼收礼，正当她苦恼送食品怕诚意不够、送配饰怕不合对方心意时，擅长此道的伞木社长救了场。

能用好久——霙直直看向希美妈妈，此刻敏锐的神经反复接收老人这句话带来的刺激，希美妈妈的慈爱与接纳深深写在眼角皱纹里，言语中默许着她和希美的关系。

“希美，你们……”希美爸爸的话似乎早就噎在嗓子里，现在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了。几人闻言望过去，他正襟危坐，摸友幸头发的手停下来，将脖子伸长、小声道，“你们，去过市役所、申请了吗？那个……结婚申请……在大阪的时候。没有的话……”

希美和霙同时停住动作、惊了一惊。

“真是的，这么短时间，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啊——”希美妈妈似乎比当事人更加激动，近年来，她也总是在气势上压丈夫一头，“刚刚就在那边不知道想什么，你究竟想说什么？”

“不，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希美爸爸紧张地抬手摆了摆，友幸的头发被他穿插撩起的大手弄成乱糟糟一团，男人将孙子的头发捋顺，语调略带委屈，“不是你天天在家说已经要结婚，要结婚的，我就是问一问，进展……什么的，看看是在大阪方便，还是东京什么的。”

霙和希美松了口气，对望一眼。

希美妈妈眨了眨眼，一时不再作声，掀开寿司的木盒盖子去端炖菜、倒寿司酱油。

“霙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巡演啦，爸爸。”希美无奈歪头，又看向霙，“回去大阪就……？对了，最近大阪府的结婚申请书可以定制卡面了，霙、可以弄成喜欢的样子？”

谈起结婚申请，她的语调还含有一些不确定，说起“定制卡面”时，好像用糖果诱引、邀请同伴的小朋友。

“嗯。”看见希美浮泛绯色的脸颊，霙飞快地点头肯定她。

“结婚！”友幸双目闪亮，嘴巴是一个“o”形，他将手盖在发顶、大叫，“结婚我可以去吗？友幸可以一起去看的、对吗？”

“哈哈！当然！一直都带着你哦。”希美大笑答应着，迈开步子走上前，招呼他换掉汗湿的衣服，“去换睡衣，别着凉了。”

“嗯！”

霙倚靠餐桌，耳旁是富含温度的语声，家常炖蔬菜的香味自身后而来、包围了她，霙低头看自己碰在一起的脚尖，日光灯将拖鞋布面染出暖色：

终于、终于，她自飘零无依的空中落下，目之所及是散发出温香气的喧杂世间，灯色丰盈，笑声纷繁——她真正地看见了这番景象、才能料想到今后的琐碎日常是如何动人。

看到希美举手投足间的悠然自得，置身希美铺垫好的情境中，她也可以随意收放手脚。这个家庭接纳她的速度如此之快，霙感到自己像一颗泡腾片，没到温水中的瞬间就唰啦啦地与其融为一体。

她虽然活得单纯，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她明白：譬如希美成为单亲母亲，创立公司、成为社长，这每件事情都会在她的家庭中引发巨型爆炸吧。

以至于她“与同性结婚”时所遇的平和、包容的态度，必是在一次次爆炸后的废墟之上重建起来的东西，必然是希美提前打点好一切才促成的事情，并非开始就如此。

这个家庭，遭遇过一次次爆炸呢——霙在餐桌上默然动筷、不时出神，一想到自己也与这些“爆炸”有关，就觉得心有不安。

“说起来，”希美放下茶水，捏起第六块稻荷寿司，一边腮鼓鼓的，对霙说，“明日香今天没有来，我还以为她今明两天都在宇治呢。”

明日香？希美这样称呼那个明日香前辈吗？霙抱着碳酸酒暗暗打嗝，她捂了捂嘴巴保持仪态，对她嗯了声，知道希美还有后话。

“哦，这几年我刚巧和明日香住得近，一直有联系，一来一往的太熟悉，就这样称呼咯，”希美嘻嘻笑，她将不带芥末的酱油碟推给小口尝试生鱼的友幸，“今天香织前辈倒是来了，没和我们坐在一起，开场前和优子聊了几句，她和明日香……分手蛮久了，今年秋天要结婚……大概要邀请我们去，来着。”

“诶？”霙一时承受不住希美直白的目光，转目望向自己酱油小碟中的芥末，芥末绿莹莹的，混了一半在酱油中，酱油变得浑浊。

“明日香，啊~那个女作曲家吗？”希美妈妈比划着问，“就是希美你住……你那个的时候也来了的，个子很高，黑色长发、戴着眼镜？”

“住，什么？”霙眨眨眼睛，抓住了重点。

希美爸爸见状，轻拍妻子的胳膊。

希美对母亲草草点头“嗯，是的”，她随即向霙摆手，面色有些尴尬：“没什么，就是，我们在明日香面前……最好不要提起香织前辈。婚礼的事也是。”

“……嗯。”霙面色复杂，点点头表示了解，她不大能想见明日香和香织如今的姿容，也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心中遗憾。

“关于明日香，还有一件，”希美将冒着热气的茶杯填到手心里、握紧，“她会去大阪音大任教呢，大概比霙迟一些。她自从这几年全力创作曲子开始，每天作息没有规律，得了神经性头痛。这两天跟我说决定去任教，说是这样、也可以约束自己的作息。”

“真的？”霙眼光亮起来——她是刚停泊于陌生之地的旅人，任何熟悉的人和事的陪伴、都能使她感到安心。

“嗯，”希美抽出纸巾给偷偷尝试芥末、被辣到的友幸揩鼻涕，“太好了，这下可以和霙互相照顾了。”

“嗯，太好了。”霙微笑着重复她的话，对教师工作更多了一层安心感。

凌晨五时 宇治 横山家

这是座安静的民居——内里空间暗淡，几乎是死寂一片，空气中毫无生活气息，灶台保持着从未开过火的干净不染。

女孩从被窝里钻出时，发出窸窸窣窣声。她起床姿势很特别：在铺盖之下，从一头拱到另一头，保留被子的平整形状。

末了，她站在床脚，揪掉两只耳塞，乱着一头茶色的头发。叉腰向自己的杰作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完美。”

整齐的被子，好像、中间的自己不曾存在一样平整。

天未全亮，她小小一只，在薄明中踮脚走去客厅，绷起的腿肚子丰满润白，脸颊也是，那白皙尚带婴儿肥的面上嵌着一双桃花眼，水亮朦胧，眼周略带粉晕，惹人怜爱。

小脑袋拱到窗帘之间的缝隙，眯起眼睛偷偷接受光亮，而后她抬手猛地将窗帘振开，享受白光洒进来的瞬间。“又天亮咯！”她进行什么仪式一般小声欢叫，又迈动那跳舞般的步子走向自己的小厨房。

“最喜欢甜的啦。”女孩默念着这句、开锅煮牛奶，她抱起糖罐子，舀出大勺砂糖，让它们如冬日飘落的雪晶般落进去——奶奶来的话，总是阻止她吃太多糖，看见她喝这甜腻的“糖水牛奶”，不知道要怎么念她呢。

从厨房窗外，传来了邻居家电视播放的新闻声，本地新闻没什么新鲜事，总不过是围绕着即将举办的宇治川花火大会打转。

“花火大会……”女孩望着锅中仍然平静无波的纯白水面出神，“今年也是一个人。”

最讨厌节日活动欢闹的气氛，因为不得不承受孤独的自己，会被节日烘托得更加可怜罢了。

牛奶咕嘟嘟地沸腾，翻涌甘美的白浪。料想到不久之后会享受到的甜蜜滋味，比起流口水，女孩先一步捂住了双耳，受到刺激般眯起眼睛，有抑制不住的泪水润泽了她的双目：这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反应。

通感症导致的耳腔共鸣，她仿佛……听到天使在神殿中欢唱。

“桃桃！桃沢！奶奶闻到甜味了哦！怎么又不听话喝糖水！”突然有拧动门锁和老人招呼的声音从玄关传来，打断她感官中所有美好的体验。

“就这一次嘛，而且奶奶——”她放下双手，并不惊慌，只是咽咽口水，而后发出了熟练而甜蜜的撒娇，“就叫桃桃、别叫桃沢嘛！”

横山桃子，这名字不包含父母对孩子的爱意，只源于抛弃自己的母亲的姓氏，桃沢。

对名字说不上喜欢……更、讨厌这个姓氏。

凌晨五时 大阪 某单人公寓

晨时灰暗亮光被百叶窗挡下，一条条投射在女人瓷白色修长的大腿。

烟灰掉了一截，“啪嗒”摔落在纸上，火光奄奄将息，显露颓丧之势，烫坏了纸上的小块线谱。陡然出现的伤口、烧焦的地方先是不屈地红亮一阵，然后无可奈何般，暗淡下去，不规则的空洞边缘呈现褐黑色。

女人自短暂瞌睡中清醒过来，她啊呀地低哑叹息一声，手指捏住烟尾巴、将它碾灭在烟灰缸里，那里已经睡了十几个歪歪扭扭的香烟尸体。

掸开灰尘，透过烫出的空洞和自己的透明镜片看向整个房间，睫毛划过面前烟熏火燎的空气。

她又将手中纸张拿远一些，仔细瞧那曲谱。她将唇弯起来，眼睛闪着富含魅力的光泽：按照那烫出的“音符”，再将所有主旋律都这样改动的话……

埋头改动许久，她才搁下手头工作，打了个呵欠、从桌边起身。

丝绸睡袍裙边垂落下去，刚好遮住她的膝盖。她伸胳膊舒展酸痛的背脊，嗅到屋内污浊的气味，看着自己的烟灰缸、松下双肩，自嘲般笑言：“……也没有办法嘛。”

灵感，在深夜的黑暗中、烟草气味中，和浴室45°的泡澡水中最容易被捕捉，自从选择了创作这条路——与几乎素未谋面的父亲相同的道路，她很难控制自己的生活习惯，毕竟，当日常的一切都要与“创作”、“灵感”相匹配时，几乎没有例外、会过上病态的生活。

她有轻微的神经性头痛，因久久伏案，颈椎和腰椎也不大健康，大概一两年前的夏天，遭逢情感变故和创作瓶颈时，她还煞有介事地去看过心理医生。

那件事情、说来有些好笑，一旦去到诊室聊起天来，她比医生还要开朗健谈，她记得那位年轻的医学博士在长达两个小时的被动性交谈后，面对她明媚的笑面，最终瞪着眼睛哽了哽，说：要不然……我给你开点复合维生素吧？

维生素药瓶在把玩它的长指间摇晃，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她想到，要将身心的健康全部希望寄托于眼前这些安慰剂一般的小药片、小胶囊时，不禁怅然——什么时候开始，就连自己也变成了无力又虚弱的大人。

彼时，她在医院撞见高中时代的后辈伞木，对方因劳累过度、肠胃出血住院。

伞木社长的社会交往过于丰富，不光她的家人如临大敌地守在病房，每天来问候探病的合作伙伴也是络绎不绝。伞木虽然病到住院，却依然每天笑容满面、神采焕发地接待新来的客人。

之前和伞木互相调笑了一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明日香，很明白，自己与伞木完全不同。同样孤身打拼，伞木社长是目视前方，激流勇进的勇者，而自己的工作性质决定的生活状态，必然趋于慵懒和孤僻。

带着一个幼小的孩子——辛苦生活、工作……对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她来说，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很明白其中苦楚，不这样做，是她在母亲身上吸取的教训……

闹铃声再响起时，她用指尖轻点的动作，将那妄图充斥屋子的尖叫遏制住。“好了好了，花火大会，我知道的~”她发出哄劝般的语调。

睡袍滑落肩头，肌肤赤裸在屋内空气中。

她将眼镜随意搁置一边，走进浴室冲洗身体，烟草焚烧味被水流合着丰盈的泡沫冲走，香波为发肤增添了芬芳的味道。

再坐进浴缸，在热水中微微摇晃胳膊，蜷缩起来闭上双眼，似乎扮演着羊水中的胎儿，享受那份虚幻的安心。

她看向置物架上自己之后要换的衣服，由于近视导致的视线模糊，看不太清，不过她很熟悉那素白底的夏季和服，知道有小豆色花朵枝叶伸展其上。

她喜欢深色，并不会买颜色过于浅淡的衣服。

这件衣服，是那个人送的。

那个人的性子过于温吞细腻，像水，但不是这浴缸里包容她身体的水，而是不自觉地渗透进她身体每一处缝隙的液体——就算在分手之后，她仍毫不顾忌地送烟、香波、浴衣……这些轻易冒犯到自己身体的东西，它们进入口腔、鼻腔，贴覆于发丝头皮，甚至要摩擦她的每一寸赤裸的肌肤。

不觉得很过分吗……？

可是她仍然无法拒绝。

她身材高挑，包裹着秀致素雅的浴衣也显得秀丽出众、如一羽白鹤。脸颊施了粉，涂上鲜亮的口红，长发随意拨在一边肩头，她在穿衣镜前重新架起眼镜，完全看清了自己——成熟、得体、随性而慵懒。

昨天选择逃避，今日，必须见一见故知了吧：

她向镜中的自己露出微笑，笑带苦涩。

锁声止息，屋内回归沉寂。桌上散乱铺展着曲谱，每一张左上角均有署名，字迹潦草潇洒。

田中明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