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时 宇治 伞木家
霙是在身体轻微摇晃中醒来的,震动只一下就停止了,似乎只是为了叫醒她而发的起床号。早夏温度使人燥热出汗,她额头挂着湿意,凝望天光映亮的、不大熟悉的天花板,懵懵想着:地震?
颈后却忽而蹭上了什么东西,“霙……”有人呓语,声音包含着未醒的朦胧,如同摩擦在她皮肤上的嘴唇一样干燥而温暖。吐息铺洒在她后颈,印上来的唇持续吸入、呼出着湿热的空气。
一条胳膊搭上了她的肋骨,无意识地施放所有重量。
“希美。”霙受到不小的刺激,她紧闭双眼缩起脖子。
“老妈,妈妈……”
霙闻声张目,看见友幸毛茸茸的脑袋冒上床沿——他昨晚闹着不愿意睡床,要打地铺,此时只在床边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与她四目相对,左脸上一颗红疙瘩,大抵是被低飞蚊虫咬出的杰作。他挠着左脸,在晨光中悄悄问询,“刚刚地震了吗?”
“地震?”希美才醒,她利索地翻身坐起,发丝散落,声音仍然微哑,双眼却已褪去睡意,闪亮有神地望着她,“霙,感觉到地震了吗?”
“稍微……好像有一点。”霙慢慢坐起来,用手梳理头发,搓搓后颈。
“啊,吓死了。”希美打开手机看短信通知,确认震度不强后,抚着胸口笑,“昨天天气预报说花火大会可能下雨中止,早上又地震,真是——诶友幸,你脸上怎么了?”
“好痒……”友幸哭丧着脸。
“小帅脸没办法保持了喔!真是从开始就一波三折的花火大会,哈哈!”希美笑着坐过来捏捏他的脸,细心嘱咐,“别挠破了,等下涂点药就不会痒。”
霙看见希美在身边伸懒腰,双腿蜷起,举起手腕看表。听见她说“哇,睡了好久,肚子饿了,洗漱完了就吃饭吧!”
霙觉得心动非常,身为母亲的从容和从前那乐天活泼的性格特质交织起来,让希美更加闪闪发亮。她很想和这样的希美更加亲近,也想用絮语问她这些年来经过的许多事情,可是此时,她的力气只能用来欣赏希美的发丝,耳垂、曲致流畅的颈间,睡衣下若隐若现的腰线。
好开心。
霙眯起眼睛。
【欢迎回到宇治川早夏花火大会特别节目——花火大会24时直播。现在是早上8时30分,我是主持人秋山,现在宇治站附近,今日的京阪电车压力很大,一班又一班载满了前来观看早夏花火大会的游人,恐怕到了晚上回程时间宇治站会面临更严峻的考验,大家安排好时间,注意安全,分流进站喔!】
电视播放声充盈着客厅,屏幕上头果然不断滚过“上午8时00分左右奈良县地震,最大震度3弱,波及地区:和歌山、大阪、宇治、京都。”
“啊呀地震,”希美妈妈刚注意到,啜着味噌汤嘱咐说,“人又多,你们今天带着孩子小心一些。”
“嗯,早上去一下平等院,下午就准备看花火了,会去安全的地方的。”希美穿着上身洁白、下摆染了鹅黄的黑燕花纹浴衣,她将自己的发松散束起,正为友幸打理装束。上身被扒个赤条精光的小男孩害羞地护住前胸。他面向霙脸红,年糕条一样白皙窄小的身体缩着。
“老妈……”他小声抱怨时,被希美用黄亮亮的山吹色布料一裹,希美说:“有什么羞的,那是妈妈。”而后熟练地使着灰腰带将他打包成小粽子。
“这就好了!”希美挠挠他的前发,刚修剪过的头发稍短,自然黑的发丝顺着着发旋微微弯曲,希美轻松笑言,“真省事,友幸要是女孩子,还得给你编头发、戴发饰什么的。”
“老妈和妈妈要编头发吗?”
“要的喔。”希美转头看向霙,发丝微乱,笑意盈盈,“霙帮我编吧?”
霙只是看着她和友幸互动,此时一惊,心中速降了跳楼机,“嗯。”她慌忙答应过后才想起自己是会编发的,于是捏着面包片庆幸不已。
“我也要看,我也要学!”友幸两条胳膊抖抖衣袖笑开了,刚要挠脸上红包的手被希美抚下去。
“怎么?”希美眨眨眼睛怀疑道,“学会了要给谁编?女朋友?”
“给妈妈和老妈编啊。”友幸也睁着一双闪亮的眼睛大大方方回视她。
“咦——难以相信。”希美盯了他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破绽,才拍拍他的脑袋站起身,故意对霙无情泄密,“妈妈啊,告诉你哦,友幸喜欢同桌惠美子,说要请她吃蛋糕,结果到现在都没行动,是不是忘了,还是胆子小呢——”
“回去,回去就……”友幸跳过来急着对霙表明决心,“妈妈,友幸才不是胆小鬼!”
“嗯,我相信。”霙见友幸闻言摇着她的手笑,依赖地倚着她,才明白希美在刻意拉近自己和友幸的距离。
这也好开心。
霙拉紧了友幸的小手。
【观众朋友们可以看到,现在在秋山我身边的,就是今晚要使用的打上烟花筒,全钢材,高五米!如您所见,为庆祝今年的宇治川花火大会重开,我们邀请到了著名花火师本田善先生的次男本田昭,现在日本烟花界的翘楚,他将负责在今晚打上两颗四尺玉——实际上是四尺六寸玉烟花哦,一颗是与片贝烟火祭相同的’两段彩色小花黄金千轮升天银龙’,另一颗是……】
“四尺玉烟花?那是什么?好看吗?友幸见过吗?”友幸看着镜中的希美问。他与霙肩靠着肩,小手不停穿插于霙的掌间,捏起希美的几缕长发,似捣乱,又像是真在认真学习。
希美摆弄着卷发棒,眼光投于左上方,仔细回忆了一番,又看向镜中俯首编发的霙,解释说:“是很大的烟花,如果是四尺六寸玉,烟花弹大概有七百公斤,三十个友幸那么重,开花直径……也就是宽度、高度,有一千二百米,大概是一千个友幸的身高那么长,总之很大很大,很漂亮。友幸应该没看过。”
霙听着希美以友幸的身高体重来解释烟花的方法,默默记下。她指尖捻过希美温热的头皮,将头发分为两束,黑长发被她拧成整齐的两股辫,绕在一起扎紧,捧在掌心,一节节抽出蓬松的效果。
“哇……我明白了……可是,在东京也没有见过吗?那次风很大,人很多的花火大会?友幸记得有很大很大的烟花喔。”友幸用胳膊和手掌向一边挥动,比划着刮风的样态。
希美在恰好的时机给霙递去发夹,两人熟练得像是配合过很多遍:“哪次?哦,友幸刚四岁的江户川花火大会吗?确实人很多呢,草地上全是人,还从超市带了烤鸡肉串去对不对?不过那时候的话……最大应该是正三尺。”
“那今天是第一次看这么大的烟花呢!好期待!”
“嗯。”希美笑。
霙的手猛然停下来。
四年前,东京,江户川花火大会。
“霙?”
“希美……”镜中霙的脸色失血,有些恍惚,“四年前,那个夏天……”
那年从夏纪那里得知“希美在东京”的模糊信息,于是东京站巡演,她极力推荐了曲目《利兹与青鸟》。音美的节目单如寻人启事般四处散布,她想,希美一定可以看见。
希美一定看见了,却没有来找她。
那个夏天,终于还是一个人去看花火。
一个人,用去半日细心整理了装束:浴衣、发髻,发饰。于草坪铺了地垫坐下,在第一颗花火打上天空时,她蜷起双腿,俯视着黑蓝天色映照的、木屐带磨红的脚趾间,她视线忽而模糊了。
就在那时,她明白,希美大概再也不愿意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原来……希美和友幸正在她不远处,在河堤草坪同坐的120万人之间,望向同一片天空,共同看过1万4千发烟花的绽放:
原来,她们看了同一场盛大的花火吗?
霙看见镜中希美的目光落于别处,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立即意识到希美明白东京演奏会的事情,并且正逃避不谈——也是,希美……当时没来,一定有自己不明白的心事吧。
希美不想说的事情,霙选择不再寻根究底地询问,就算问了,希美也会说不记得。
她垂首落睫,将手中黑亮的发辫一圈圈团起成髻,用发卡斜斜地固定在希美脑后。她想,那都是太久远、太细小的事情,早该被遗忘。
现在这样就好,其他都无所谓。
只有发饰还没戴。
那团蓝色花朵被希美紧紧捏在手中。
“希美,发饰……”
“老妈,耳朵红了喔。”友幸突然用小手摸了下希美的耳廓,似乎被烫伤般离开,“好烫!老妈很热吗?”
霙不禁看着希美发丝尽数束起、发髻整齐的后脑,耳廓鲜艳的红色清清楚楚、暴露无遗,在日光下简直冒着热气一般。她鬼使神差地摸上去,自通红的耳廓边缘,感受到火烫热意,指头腻着皮肤前后拨动软骨,从耳朵背部滑到耳廓之内,向下揉捏到她的耳垂,指腹从凉爽变为灼热,最终不可避免地同样染上了那抹红色。
她为此着迷。
希美猛然握住她的手:“霙。”
“希美?”霙回神,却没法再收回手。
希美直视她镜中身姿:发丝仍披散,淡蓝浴衣上洒落着小朵、圆形的芍药花。
芍药,象征着祈愿幸福。
“我……那时候哭了——”希美的脸上流露微笑,“东京的时候,第一颗烟花刚打上天空的时候。”
“希美……”霙的手愈发无力,冒出虚汗。
“我很后悔,没有去见霙,《利兹与青鸟》,那时候是在找我吧……我没有胆量去,那次也和霙错过了。”希美重复说,“我很后悔,花火大会的时候,觉得霙已经离开了,以后应该再也见不到霙,不知不觉就哭了呢。”
她笑着表白。
“对不起,霙,我是个胆小鬼。”
“老妈才不是胆小鬼……”友幸不明白她们在谈什么,他只是条件反射地为母亲正名。
“希美才不是胆小鬼!”霙几乎与友幸同时说出这句话,双臂绕过希美的后颈,自背后紧紧抱住她,脸颊压着她的颈侧,她想希美一定明白这拥抱中蕴含的、她的心意。
敢于承认自己的哭泣和后悔——她的希美,多么勇敢。
“我也去了,花火大会。”霙轻声说,“和希美、友幸一起看了。”
希美抠弄她的指尖,良久,她答应说:“……嗯、我很开心。”
霙更加将脸埋到她肩侧,以发丝摩擦她肩上衣料,发出亲昵的沙沙声——能够和希美互相坦白心迹。
太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