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恰逢早夏花火大会,宇治平等院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吸引了众多游人前来观赏,平等院入口处拥挤非常,身穿浴衣的男女不断穿行在几人身侧。
霙与希美当然无数次来此观赏过,不过是一大早无事消闲,顺便让“大阪人”友幸领略此处山明水秀、竹架紫藤,与巧致楼阁相添融的秀丽景色。
可能是受希美的影响,友幸酷爱拍照,他一面走,一面向霙展示相机中自己拍过的大阪港海景、摩天轮等:构图比例全然乱七八糟的图堆里,偶尔混杂着一两张端正的海景照片。
想来那应该是希美的作品?友幸骄傲地将相机举高时,霙不禁拿起来仔细观赏。
“妈妈,回大阪之后一起去港口看大海,坐摩天轮吧!摩天轮就在乐高中心旁边,升起来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对面的环球影城,很漂亮的喔!”
“嗯。”霙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友幸只是想去乐高中心吧?”希美在前面走得轻快,这会儿回头打趣友幸,她语声开朗,脚下轻快、将木屐踩得哒哒响。露出浴衣下摆的足跟白皙光润、带点清透的润红色。
足跟与褐色的木屐面一合一离,在顶上投下的刺目阳光中,此番景象使霙目眩。
“乐高中心……是也想去啦!想和妈妈一起去玩嘛!”友幸挠挠脸上红包,跑跳着去追希美,身上那抹黄亮亮的山吹色闪动不停。
突然间,他不慎在石子路上绊了一跤,大张着两手摔到希美腰后,口中闷闷地发出呜呀一声,就要往地上跪跌。
“友幸?”霙急走几步上前查看,只见希美很快回身、端着胳肢窝捞起他,友幸抬起一只脚,看见木屐带子因冲击而被扯断了。
“相机没有摔!”友幸紧紧揣着相机,小脸煞白地对希美作保证——粗心大意、不爱惜东西是要被教训的。
“啊……”霙看着断裂的带子,有些不知所措,“希美,怎么办?”
“去便利店买个强力胶先粘上就好啦,霙不用担心。”希美朗声安慰她,“正好午餐时间了,你和友幸先坐一坐,我去买来——我来背他。”
“嗯。”霙摸摸鬓边垂下的头发,有些犹豫要不要自告奋勇地帮她做些什么,却没经验,只好点头答应。
“真是的,怎么不小心?今天呀、我们友幸状况可真多。”希美笑说了句,蹲下身将他小脚掸了掸,背起来走,霙看着友幸将小脑袋拱到希美肩头,看那只沾了些沙尘的白嫩小脚丫前后摆动,觉得可爱。
面对希美生命的“延续”,这生命力十足的小家伙,霙望着他的面貌,总觉得很神奇。
她知晓友幸是希美单身生育的试管婴儿,但内心深处并不在意友幸的来处,只要他是希美的孩子——就会打心底去喜欢。
因为,喜欢希美的一切。
她要的实在不多。
从重逢的第一面起,只是确认了希美单身,确认希美仍愿与她有所交集,她就雀跃不已。至于希美从前经历过什么,是否有过前任、是否结过婚,友幸又是以怎样的身份出生,她都以“将过去抛在脑后、只关注当下”的方式通通省略。
不过,霙思忖着:希美为何做出单身生下一个孩子——这样没有回头路的选择?
那些前因后果,她一时半日仍无法了解。
“妈妈。”友幸突然转头向这边,小手心递过来一颗紫红色的圆形物品,“老妈说,这上面是刚刚参观过的凤凰堂,是吗?”
霙回神,她接过这块普通的10円硬币,背面印着平等院凤凰堂,希美和友幸的掌中余温交叠在一起,让它变得热乎乎的。
霙捏紧那份充满日常性的暖意,对着友幸点头微笑:“嗯,真的哦。”
夜色还未沉降在人间,街边屋台小吃已经纷纷搭了起来,三人漫步到宇治站附近,目之所及是往日这小镇车站绝不会出现的、潮水般的人流。
友幸一边牵了一个妈妈,不时将体重全托付在她们手上,跳起作飞跃状。
这对他来说很新奇——之前、最多让老妈将他举起在怀中或肩上坐一会儿,没法玩这些需要双亲都参与进来的游戏。
“明日香?你早都到了?怎么刚刚才在群聊里出现嘛。嗯……对,和霙在一起,”霙听见希美与明日香通电话,语气熟络而亲切,“……车上很挤吧,早上看新闻说的,晚上会更挤来着。今晚不回去?嗯,那就好,一会儿见。”
“明日香……前辈,状态还好吗?”霙总觉得不加“前辈”二字很别扭,但说出来、对比希美直呼其名的自然,仿佛更别扭了。
“……还好啦。”希美眨着眼睛说罢,霙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二人相对无言时,不约而同凝望向暖光照亮下、捞金鱼的小摊,白纸黑字的手写展牌写道——大人400円、儿童300円、袋装100円。
她们拉着友幸走过去,人头攒动之间可见地上并排摆有两大缸金鱼,鱼尾摆动水花,溅起清凉珠玉般的水滴,红、白、黑色鳞身穿游于玻璃缸中,彤彤灯色下水澄鱼欢,十分悦目。
友幸觉得金鱼像是宝物般耀眼可爱,想要拥有。他眼睛大放光彩着,伸手拽拽希美的衣袖:“老妈——”
“喔,不能错过的项目呢,去捞吧!”希美微笑着答应,从手提袋中拿出零钱。
友幸借过零钱,立即笑嘻嘻地松开二人,跑去自己的位置蹲下,使弄起纸网和小碗了。
“总觉得……”希美一手拢紧一边的胳膊,突然说话时,霙看向她——希美望着金鱼缸欲言又止,皱皱眉、微笑略有勉强,似是在思考后话的内容。她前发柔顺、目色清亮,微微凝着黄光、十分秀丽,只是表情有些滞住了。
希美勾了嘴角、启唇道:“明日香有次说,总觉得她和香织……前辈,像是两条金鱼,被放进并排摆的两个鱼缸里,玻璃壁透明到、好像中间什么都没有隔,互相能很清晰地看到彼此。但是……把彼此隔断的玻璃,其实就是各自本身的局限——各自身边的规则、他人的意见、还有一些似乎是必然的遭遇……”
周围人声切切嘈嘈,霙在希美的叙述声中感到轻微的晕眩,她闭了闭眼睛,尝试伸手牵上希美的指尖,凝望专心致志的友幸、那弓得圆鼓鼓的后背——希美温热的手汗和友幸的身影能够使她觉得踏实安心。
希美深呼吸,回握她的手,用木屐前头点了点地面来放松,笑说:“你看啊,毕竟呢、是在两个鱼缸里,除了一方飞跃起来、跳过去到另一边鱼缸里,没有其他办法吧。”
“那,把玻璃弄破呢?”霙脱口而出。
“玻璃破了,水会流光,鱼也活不成嘛。”希美将目光移动而来。她见霙闻言凝噎,显露慌张,便伸手将她的鬓边垂发弄整齐:细发微卷,为脸颊增添了俏皮感,是希美用卷发棒弄出的效果。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轻声说:“我会飞过去的——如果,有什么隔开了我和霙。”
“我也是……!”霙忙着表白。
“嗯。”
“老妈,妈妈!快看!”友幸忽然兴奋地大声喊,这般称呼不太常见,引得众人都去瞧她们。男孩敏感地意识到此间情况不寻常,便似乎被什么定住身体,犯了错般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望向二人,神色有些紧张。
希美并不在意周遭目光,与霙携手走去他身边。
“没事的,没有错。”希美轻声安抚,摸他的头发。
霙伸出两手,将他扶起来。
周围的侧目、亦或是好奇目光都逐渐消失,又恢复了那般热闹。
两人相视而笑,再探头看去,见友幸双手捧的碗中、有两条金鱼在游动。
友幸回神、啊了声,双瞳闪亮,自己都不敢相信般,对二人悄声说:“友幸只捞了一次喔,一次捞了两条喔!”
“好厉害。”霙凝望着那两尾欢腾嬉戏的金鱼,由衷赞叹。
“诶——了不起!怎么做到的?”希美收拢衣摆蹲下来,捏起友幸用过的纸网,纸张轻薄、湿润,却完好无损,她眨眨眼睛讶然道,“太厉害了吧有什么技巧吗?告诉老妈?”
友幸本还想炫耀,此时也不免在二人略显浮夸的赞美中脸红,诚实道:“是碰巧啦,是偶然的……”
热闹吆喝此起彼伏,初夏晚风拂过,送来一股混杂丰富的食物香气。
鸡蛋面糊合着高丽菜,包裹丰腴弹牙的章鱼肉,与薄油高温相遇,煎烤出金褐色的焦香表皮,蛋黄酱与甜咸浇汁混杂,翠绿海苔粉星星点点地撒上去,柴鱼花在高温中卷曲、扭动出奇特的舞蹈。
“老板,可以多浇一些蛋黄酱吗?喜欢蛋黄酱来着。”女孩端着手机,前倾上半身嘻嘻笑,猫耳形手机壳十分厚重,衬着那手指更显娇小。
她左右摆动脑袋,浅茶头发束成两个小辫,头绳上的桃色小球摩擦着同样桃色的浴衣。
田中明日香排在队伍后边,注视身前矮小女孩的背影很久:高中生的样子,她看来却独身一人,没有同伴。
明日香忘记,自己也是孤独的。
“喔,差点忘了,不要柴鱼花,谢谢咯!可讨厌那个了。”
女孩这句话真正吸引到她的注意——在她看来,柴鱼花是一盒子章鱼丸子最关键的点睛之笔,绝对不可以缺少。
竟然有人不喜欢柴鱼花?
“那给你再多加点蛋黄酱吧,满满浇上去喔!”老板满面汗光,亲切道。
“谢谢——”
明日香伸手付钱时走上前一些,循着老板的目光望到她的侧脸,女孩身材过于娇小,似乎比自己矮过二十厘米,大概只有一米五不到。
她露出给自己的一点点面颊十分光润,稍微有些青春期的婴儿肥,但下巴却尖尖的。眼角带绯,整个人精巧可爱,像在糖罐子里吸足了甜味的小精灵,此刻飞临人间,透明翅膀散下的鳞粉,都是晶亮的砂糖粉末。
她捧起那份不寻常的章鱼丸,脂肪充盈的蛋黄酱如奶昔般全面覆盖其上,想是一座光滑的雪山。她以竹签挑起一颗,小口呼呼气,先是探出舌尖试着舔了一口蛋黄酱,接着做出了很奇怪的举动:
她放下竹签捂起一边耳朵,身体轻轻发抖,胸口起伏不定。
是生病了吗?明日香推推眼镜,一时不知这种情况下自己该不该上前帮忙。
她愣神间,女孩却大口吞了颗丸子,哼起小调,捧着她的那座小雪山蹦蹦跳跳地跑开了,木屐咔哒咔哒地敲击着地面,为那调子打节奏。
非常独特的旋律!并不是哪首热门流行音乐——这勾起了明日香身为作曲家的职业病。
她想要追过去几步、更加听清楚些,不过抬头查看天色将暗,发觉时间已晚。
她是本次同学会的组织者,占据观赏烟花位置的任务、自然也落到了她肩上。
明日香见女孩的桃色身影湮没在人群中,一时竟感到怅然若失,她不仅想,若女孩身上露出什么身份特征——譬如校服、名牌之类的……不,不是想要见面,就算不会再见面,自己得知她的处所,也还能稍感安慰。
“客人?您的章鱼烧!”
“啊呀,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她借过食盒端起胳膊,勾唇、对自己发出轻嘲,笑容明媚冶丽。明日香迈步、果断走去相反的方向,她身材高挑,步履摇曳生姿,素色浴衣之上披散的黑发未曾束起,显得慵懒而自在。
一盏盏亮晃晃的电气灯照耀此地,油烟气捧着人们的脸颊。
白色包头巾湿了一半的摊主已满面通红,手上挑针飞速舞着,友幸看得紧张专注,不自觉抓着霙搁在他肩上的手,嘴巴半张也不自知。
酱汁浇下来、划出的弧线在灯下闪光,柴鱼的海香气碎落期间,终于,两份香味四溢、雾气腾腾的章鱼烧落入霙和友幸掌心,一张崭新的万元钞票被希美递给收钱伙计:“真是不好意思,零钱都用掉了。”
“没关系没关系!”
希美转头看向友幸松了又松的灰色腰带,小肚皮丝毫不加收敛,圆鼓鼓的像个皮球。炒面、刨冰、巧克力香蕉、苹果糖、广岛烧……他究竟吃下去多少东西?
霙有这般胃口,她倒不觉得惊讶,只是友幸今日食欲全开的样子着实将她吓到了。她总是在意友幸的身高体重,担忧他患上儿童肥胖、而控制他饮食中的碳水含量,可实际上友幸的饭量不大,普通的儿童套餐也常常吃不完,身材在同龄人中偏于矮小瘦弱。
今天,难道是被霙传染了吗?
“友幸,还是少吃点吧,不好消食,晚上会睡不着的哦。”希美试探着建议。
“我还吃得下!”友幸大口吞咽着,满不在乎。
希美向着霙眨眨眼睛,神色复杂。
霙两腮动动地咀嚼着,不明所以。
因希美的两手被提袋和友幸的金鱼袋子占满,于是霙将丸子扎起、送到她嘴边。
希美黑色刘海垂下一些,睫毛纤长,清晰展现在霙眼前。红唇张开、将热气吹去,白齿于软韧的表皮陷下,温润酱汁沾上她的嘴唇,霙不禁挨得更近,可以听见章鱼块在对方唇齿间被挤压出汁水的声音。
“好吃!”希美小声赞叹,抬眼却看见霙对着自己的脸发呆。霙放下签子,着了魔般将手指慢慢伸过来,抹了她的嘴角,看见,一点褐色留在指尖。
“我带了纸……”希美剩下的话都随着那指尖酱色被霙含进了口中。
霙立即羞于自己的举动,放下手指飞快地眨眼,心绪散乱地垂睫不语。
淡蓝色浴衣袖口掩盖着手指的紧绷程度,可她不知自己双颊泛暖,红云其上,暴露无遗。
怎么总是控制不住这种举动呢。
希美却挪了步站到她面前,一副真诚无邪的表情,她捉弄她一样、笑说:“我还想吃。”
“那我……帮希美拿东西。”霙双手捧来纸盒。希美不动,仍然瞧着她。她就立刻败下阵来——对希美一点办法也没有。
霙抿起嘴唇,再扎起一颗小心送过去。希美挨近,故意让它碰到了嘴角,霙眼睁睁看着她咀嚼吞咽,红润舌尖卷了那点酱色。
这过程中,希美一直亮起眼睛盯着她,那是可恶的“大人的挑拨”,将霙看得热气蒸腾,后背出了层汗。
希美是坏心眼的。
她无可奈何地这样想时,希美却将袋子集中到一只手上,扎起颗丸子递到她唇边,笑容开朗纯真,笑出她整齐好看的牙齿:“现在温度刚刚好了,霙。”
霙整颗吞下,醇厚咸甜味的表面被舌面包裹,多汁内在于齿间绽放,食材于口中奏出辉煌的交响乐,霙的眼睛闪亮,双颊浮现光泽,她咽下去,口腹都发出满足的叹息,她迫不及待地轻声说:“好吃。”
“是吧!”希美伸手过来,霙恍然间感到对方的指腹自然地划过她的口角,快得她看不清,“沾上了哦。”
希美说着、吮过手指,自然到像是在试尝饭菜的咸淡,似乎只差一句:味道不错。
霙的呼吸和心跳都被掌控,她低头默默解决丸子,任凭一波一波醇厚鲜美的滋味在口中绽放开。
她听见希美叫友幸:“又都吃完了!?”
“友幸说了能吃下嘛,”友幸用小手熟练收拾着纸盒、塞进塑料袋里系紧,嘴边全糊着褐色酱汁,“老妈,有纸巾吗?”
“咦?这不是伞木社长?真巧,又在这里见面!”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男人洪亮通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