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的方形灯罩被灯泡映上了暖暖的橘色,暗色灯杆安静地隐于夜色,盏盏灯火仿佛悬停于青紫色天空中,云丝散得均匀,缕缕缠绕着广阔的天幕。
浴衣鲜亮的女子们将纸扇轻摇,暑气含着她们肩颈上的芳香,被扇下微风拨弄得四处浮动,日头,也在晃荡的炎热气流中、一摇一摇地落下去。
霙专心注视着暗下来的手机屏幕,拇指仔细划动、去看每一条消息:
明日香【在公园占好了位置,大家快来~】
小绿【前辈!坐垫够吗?我带了好几张坐垫喔!】
明日香【太好了!正愁不够呢!】
高坂【稍等,和久美子在一起,等下就到。】
优子【已经到咯!看见泷老师了,我和夏纪叫老师过来。】
塚本秀一【抱歉,没赶上电车,我稍微迟一点——】
小绿【忘了说,上次说的我家那位,今天也来了,等会儿介绍给大家认识一下喔!】
众人炸锅道【诶——】【好好奇!】【我怎么不知道!!】
“该去汇合了,希……”霙自手机屏幕移开视线,却发觉希美一只手已经握住她的手腕,向下滑落到手心,牵住了。
她跟在后面一步,隔着希美鬓边丝丝黑发,望见一位身着绀色正装的男子,他高而精瘦、胸膛宽大,生着一副铜色面颊,这男人正盯着她们看,眼光咄咄逼人不太礼貌。
他周身男士香水味道混着汗气,燥热之下泛出中年男人特有的微酸味,合着那眼光,向三人压迫来一些不愉快的气氛。
友幸偷偷潜到霙身后面,霙感受到小手拽紧她一边衣袖的力道。
“呵呵!小乌龟!明明昨天才见过,就那么怕德川叔叔吗?每次都要躲!喔,这位是……”男人一手扶了扶领带,略微突出的眼球微微滚动,褐瞳带着锋光扫过一圈,正对上霙的脸。一边眼睛被刚亮起的路灯注入流动的光泽,眼神直勾勾的,瞳孔似乎要将她吸进去,幽邃摄人。
“德川社长,昨天介绍过了,我的未婚妻,铠冢。”希美语气和刚刚对霙说话时柔软的诱哄全然不同,似乎不带善意,又冷又僵。
身为社会人士的冷漠疏离,在霙听来全然陌生的语调,竟使她感到畏惧。
希美回头轻声说话,目色又恢复作温柔清透,唇边也带上笑意:“霙,你或许认识?这是‘东友’饮料会社的社长德川先生。”
霙不了解外界讯息,当然不认识。她保持着礼貌,向一脸质询与好奇的德川微点头:“初次见面,晚上好。”
“初次见面,您好……是个美人呢。”德川挤挤眼角笑纹,说了句不大礼貌的客套话,大手从西装袖子下探出,在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中装模作样地掏了掏,指间就夹上了两瓶幽绿色的弹珠汽水。
他笑出一口白牙,将东西递向希美:“伞木社长,昨天忘了来着,给你!我想你还没尝过吧,社内的期间限定、地区限定产品,一定要试试哦!”
希美疑地轻皱眉,空出的那一只手不着痕迹地向后缩了缩——这反应实在不算礼貌得体。
霙不明白,希美却晓得:德川从不喝这些含糖的甜水,绝不会随身带着饮料。他特意带着汽水、“碰巧”遇见三人,大概是早就计划好了要与她们打个照面,估计已暗中观察她们许久了。
“谢谢。德川社长。”
未想到此时的霙,突然直视着德川发了话,几人均是怔愣。希美转头仔细看过霙的脸,仍只接收到安然平静的面色。
霙的声音虽轻,语声却坚定,姿态表现出希美也觉陌生的一份从容。
她松开与希美交握的掌心,双手将瓶子接过来,玻璃瓶在灯火色下流光熠熠,互相磕出脆声。
“噢……请。”德川眨眨眼睛才收回手,小声说。
希美瞧霙这样,才松动表情,她做了个深呼吸,朗声问德川:“谢谢——德川社长还有什么事吗?花火大会快开始了,我们和一些朋友约在宇治公园,不然边说,边一起去吧?”
“不……烟花什么的我就不看了,现在回大阪去。”男人再兴味有加地仔细观察了霙几秒钟,似乎在看什么珍奇动物,目光带上了些许的尊重和礼貌。
他仔细瞧女人将汽水分给友幸,孩子的脸在绿色圆柱体对侧变形,那张面对她的小脸上漾开了笑容,笑出了可爱的豁牙。
德川见状扬眉又撇眉,笑语的声线有些沙哑:“那个啊,伞木社长,一直以来……谢谢你对弦的照顾了,我也……很替他感谢你,打扰到伞木社长和未婚妻的约会,真是抱歉。”
“弦、他怎么了吗?这么着急回去?”希美闻言失去了几乎全部的端庄疏离,紧紧蹙眉,上前一步急问。
霙竖起耳朵听,用T形盖为友幸压下瓶口弹珠。她的手看似柔弱,力道却很足,掌下发出“啵”的一声,抹茶香味立即在她与孩子间盈盈四散。
弦,还是“鹤”?那是谁?
她暗自思忖。
“不,没有太大的危险,就是……家政说是,今天去医院用上了呼吸机,我稍微有点担心,本来是要看烟花的,想到回去不一定赶得上电车,还是现在就回去看看,”他一反常态,在言语中坦白对异母弟弟的担忧,似乎,自己也正为“坦白这份担忧”感到尴尬和窘迫。
他用粗大的指尖摸摸鼻头,嗫喏般向对方悄语:“主治医生说……恶化太快,大概、最长还有两个月的样子……呃,就这样吧!回头再见!”
霙闻言怔忡,不禁猛然看过去,见男人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宽宽的后背佝偻着,后颈青黑色的发茬混着刚渗出的一层汗水闪光。
“德川!请等一等!”希美上前一步,高声喊他。
周边晕染暖意的团团喧闹声,停了一停,似乎被她的声音冲开一条敞亮的道路。
德川耳边,仿佛穿过了她话音的回声,音波消离时,吆喝、吵嚷、早夏稀落的蝉鸣都渐渐涌起,鼓鼓清泉般荡涤着耳道。
“喔,”他回转身眨眨眼睛,身形略显佝偻。捏着鼻尖的手落下来,鼻头被那手大力挤出了红色,他吸吸鼻子,面上为他人浮现出心酸,明知故问道,“伞木社长,怎么了?”
“我会去的。”希美目色坚定,清透不染,德川感到自己在那样的率真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只无奈地笑点头。又见伞木向那少言的漂亮女人真诚地说,“是从前在大阪的朋友,得了重病。回去以后我们——霙,友幸,还有我,一起去探望吧。”
德川看见,女人漂亮的眼睛闪烁细密微光,她立即认真点头:“嗯,一起去。”
女人,似乎不是想象中那样的冷漠持重,不如说、显露出十分的温和纯真和善解人意。她说完,重新牵上伞木的手掌,两只白皙柔软的、女人的手,缠绕着交握。
这不寻常的景象,在德川看来实在有些新奇。
“那,提前祝二位……新婚快乐,”他再度摸摸鼻尖,才说,“我,这就走了。”
“谢谢。”希美道谢,“谢谢你告诉我。”
“啊,不谢的。”
霙以掌根蹭了蹭她手心中、那不知是冷是热的汗水。
花火,将在宇治川上方的夜空绽放,在此之前日头没尽,斜横穿行的云丝失色暗淡,天空得以化作平缓无波的大幕,如盖般静止,黑漆漆的边缘,几乎混融于同样黑暗的川水。
泷在这燥热的早夏天气里不时流汗,他用白色的手帕不断蘸去额角水滴。
和明日香、优子几人寒暄着,在黑暗的朦胧中等待着众人前来时,泷心底清楚浮现学生们年轻时的脸庞。
师生一场,很多东西都化作了包蕴温暖的回忆,记忆中那些面影通通蒙上了岁月涂抹的黄色滤镜——现在,那些眉眼确实都舒展开来,变作自己想象中、亦或是超出自己想象的样态了。
“泷老师!大家!”川岛绿辉在前方摇着细胳膊呼唤他们,语调活泼。
她穿着黑底印着粉色山茶的夏季和服,卷发盘成髻子,身姿已带属于少妇的成熟端庄。
在川岛身旁、杵着个高壮了不少的年轻男人,川岛身高刚及他大臂,在悬殊的身高差距下更显娇小。男人向这边好奇地眺望,当几人走近前,他对他们轻轻点头致意,语声温和有礼:“泷老师您好,大家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是小绿的丈夫,伊藤。”
“你好。”泷与他握手,夜色里、这年轻人的面庞不太看得清,泷却觉得莫名有些眼熟,他望见年轻人隐隐露出黑色侧发的、形状特殊的巨大耳饰。突而想起,这五官、难道不是视觉系乐队YAMABIKO的贝斯手兼主唱吗!
泷在电视与网路上数次看见过这乐队的宣传片,也试听过那些“年轻人的东西”,不习惯当然是不太习惯,倒是觉得新鲜有趣。他心里一动,试探着问:“伊藤……智?”
“是的是的,是我。”男人似乎受宠若惊,躬身有礼地应答,他目光闪烁,似乎恐怕招来任何不必要的关注——是啊,会引发骚乱的吧?
伊藤似乎意识到什么,慌忙抬手解下了那耳饰。
泷看见川岛投来狡黠的目光,对自己悄悄比了个“嘘”的手势,就失笑了:想不到舞台上那野兽般、表演极尽疯狂、歇斯底里的白发主唱,私下里的打扮和气质却是如此普通和内敛。
“啊、伊藤先生?真的?”夏纪小声说着、拄拐上前两步,眼梢进一步吊起,瞳孔因惊异而放大,“台上台下的变化、也太大了……拜托!可以给我个签名吗?还有……小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当然啦!别说签名,他还带了新专辑联动奶茶店的周边礼包兑换券当伴手礼呢。认识的事情呀……这个嘛,说来话长,”小绿微微笑,似乎打算其后再与她慢慢说明,她将耳侧一缕翘出来的卷发捋到耳后,接着挎上伊藤的胳膊,四下看看、忧道,“不会给泷老师和大家添麻烦吧?他说一定要来,因为……”
“哎呀,怎么会添麻烦!”明日香走上前爽快地笑语,眼睛于镜片后眯成一条缝,笑容魅力无边,属于主角的气质,将暗淡夜黑也晕染出一片瑰丽之色,“大欢迎!您好!我是田中、田中明日香。”
“久仰大名,田中女士,”男人很快认出了明日香,又躬身,“您的作品我听过许多,色泽不是那么明快,内核却非常令人感动,都是很温暖的作品。”
明日香先是扬眉不语,而后将过于用力的表情收敛成淡笑。
温暖、感动。
大多数人对她作品的评价,是低沉苦楚、喑哑滞涩,父亲也曾在杂志上撰写评论文章、隔空与她对话,大意是女儿与自己的创作风格完全不同,偏于沉闷忧郁,很有独特的内涵,其后便云:
女儿明日香也成为了独树一帜的青年作曲家,自己对此十分欣慰。
她怀着惴惴的心绪去购买那期杂志,阅罢父亲的乐评、实在有些失望——听出深藏乐曲中的心绪,父亲明明能了解到自己想表达的,到底不是那些忧郁,而是心中所企盼的、一份生命的温柔和温暖。
难道是自己藏得太深?还是,父亲不想与她进行更深刻的探讨和交流?至今为止的自己的作品、在父亲眼中完全是故弄玄虚的小儿科吗?
不得而知,令人郁闷。
明日香放下那些不想再进行一遍的思忖,柔软的手掌亲密搂过川岛的肩:“明明是立华顾问,这面貌却还是一如当年、像个孩子呀!”
与孩童玩闹一般,明日香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惹得对方咯咯笑起来。明日香闹够了,将气氛炒热了,才起身向伊藤智小声说:“谢谢。”
在创作上遇到知心者,如高山流水知音一遇,总是令人十分感动。
人陆陆续续来齐了,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在地垫上围坐,认识伊藤智的总是不免惊呼几声。
希美一行三人到场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从这位主唱身上集中到友幸这小娃娃身上去。
尤其是丽奈,似乎将他当成了随意摆弄的漂亮洋娃娃,爱不释手地捏捏脸、拉拉手,“今年几岁?”,“喜欢吃什么?”,“抹茶汽水好喝吗?还是不好喝?”语速很快、声音清亮锐利地问个不停。
友幸脸皮薄,支支吾吾了几句,这位阿姨还是紧追不舍地问来问去,他小脸一红,干脆闭上嘴巴不说话了,揪着霙的袖子躲去她身后边。
“丽奈……”久美子提醒她的失态,又想起——在丽奈的思维中,自己的一切行为都遵循着完美的逻辑,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失态”,只好作罢。
她向霙扯扯嘴角苦笑,双手合十作抱歉状。
“没关系。”霙替友幸回答。她想起方才德川社长对友幸的称呼——“小乌龟”,倒是很符合他现在的形象,此时缩手缩脚的、脑袋也缩回了壳里。
伊藤智抬眼见到了希美,目色霎时亮起,他迫不及待地自后排倾身向她,想抬手去拍拍她的肩、又收回手,声音因激动而结巴:“伞,伞木、前辈!”
霙看看男人,又看看希美,拉住她的手作询问表情。
“诶?”希美方才与老友寒暄,这会儿才注意到伊藤,众目下她展颜、热络地拍上他肩头,“你怎么在这,伊藤?啊!你是小绿的!?原来如此!”
她压低声音道:“前几天还看见你发动态说要来宇治宣传新专,还奇怪为什么会有宇治这一站呢……”
她向霙解释说:“他是我大学乐队的后辈。”
霙了然点头。
“他听说伞木前辈会来,说什么也要过来道谢,”小绿拍拍男人的手,向希美仰起那娃娃脸,笑说,“这几年都不常和前辈联系,他一直没有机会说,因为大学里‘伞木部长’的影响,他才决定坚持弹贝斯,直到这几年成了主唱。
对了,家里还收藏了‘青见’的几把电吉他,他最喜欢限量版内建效果器的‘东云x’,经常用来创作和练习呢!”
“哎呀,青见那些入门级的电吉他……伊藤、你之前怎么都不告诉我?”希美感到不好意思,面上微微红了,“只要你打个招呼,完全可以给你定制的,木料和做工都好得多,琴颈连接、指板木料、品丝、喷漆颜色那些都可以随你喜欢,不管是跑现场还是录音室,都能胜任的哦。”
“‘青见’好厉害!”小绿听她口若悬河地介绍,不禁发出惊叹。
“没什么没什么。”希美谦虚道。
“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伊藤腼腆地挠挠后发,说,“前辈别谦虚,我很喜欢青见的琴,重的轻的、什么工艺都喜欢,因为,那是前辈的公司造的。
前辈在我心中,是很了不起的人。
追随者前辈的脚步,我也才能走到如今。
大学时,前辈教了我很多,不管是贝斯、舞台表现,还是无论如何都要坚持自己初心的选择……总之,很多很多,真的,十分感谢。”
一段简短的叙述,似乎在他心里转过很多遍,很顺畅地说了出来。
“啊……是吗?”希美不禁脸上一热,心脏咚咚地跳。她惊讶于自己无心中的小举动,能给他人带来这样深刻的影响。
记得,只不过是乐队面临重组时,自己作为社长、坚定支持伊藤从鼓手转为贝斯手的决定。而且,毕竟大学时期也过去太久了,她压根想不到对方还记得自己。
“顺便一提希美前辈,”小绿吃吃地笑,拍着丈夫肩头说,“虽然伊藤偏爱金面的,但我更喜欢看他弹Les Paul型黑美人,第一次看他的现场就被那个样子电到了!电吉他就拜托你啦!前辈。”
“没问题!”
“小、小绿!”伊藤面皮红透。
“没关系嘛,有什么不好意思嘛,你刚好去帮前辈做宣传啊~”小绿用小手揪了揪丈夫的耳朵,“笨蛋。”
霙默默接收这些不太熟悉的、关于希美过往的信息,,脑中想象着希美在大学乐队中挥洒汗水和青春的样子——那些景色,自己也完全错过了。
十四年来和希美有过交集的、与她熟悉、自己却全然不认识的人,今后不知还会遇见多少?
此时她不禁对“共同制造的回忆”有些心虚气馁,感到焦躁不安。
她只好更紧地捏握希美指尖,摩挲过那食指、中指,在黑夜暗色里定睛观察她指尖闪着光亮的细汗,观察她指纹浅浅的螺旋,无谓地、想要记住那些形状。
“前辈、后辈——伞木前辈?不会有段粉红色的青春吧——”明日香打趣他们,她用食指推推镜架,镜片反光诡谲。
“诶?!明日香,什么意思嘛!”希美小声向她抱怨了两句,大家纷纷笑起来。
“不是不是,我对小绿是一心一意的,小绿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摆手、慌乱地看向自己的妻子,见对方并不当回事,他才安心,说,“是这样的,伞木前辈确实是个闪耀的人物,乐队的人当时都很喜欢伞木前辈,她一直都是……”
“嗯,我们都知道。”明日香说罢,大家似乎都想起了从前那开朗、直率的伞木希美。
她一如既往,从来都是正直的、在人群中璀璨闪光的少年。
伊藤点点头,以微笑代替了后话。
而希美不知,内敛的伊藤为了表达感谢,甚至暗中利用人脉帮助她拓展过电吉他的销路。他不求知晓地回报着滴水之恩——这份细腻的感恩之心,也正是他打动小绿的原因之一。
绿辉想,说起来,伞木前辈还算是我们的“缘结神”呢。
不多时,见迟到的秀一扛着炮筒似的镜头和脚架大步走来,他将袖子卷到上臂,故意表现出很卖力的样子,“大家,还有谁没到?”,他说完吁吁地呼气,嚼着口香糖,腮部一阵阵鼓动,从下颌掉了亮晶晶的汗珠在草丛中。
“呃。”久美子见他这幅故作姿态、故意招呼大家而尽量不与自己和丽奈对上眼光的样子,觉得无奈又好笑,她看向丽奈,对方正与友幸碎念着交谈。
丽奈一改冷冽气质,柔声细语好不亲切。九美子不禁思忖着——从不知道丽奈这样喜欢小朋友?
优子将马尾散下,借着这动作、将眼光从肘尖推移而去,偷偷望向身边明日香的侧颜,观察她的面色,见她笑面依然,才向秀一答道:“新山老师,还有……香织前辈,还没来。”
“对啊,香织前辈怎么还没……”有人私语着,将目光投向明日香。
“喔,这样啊……听说那两颗四尺六寸玉会在开始不久以后发射升空,我想让大家到时候一起合个影来着,不知道、能不能赶得及?”
方才的话题,明日香未曾搭腔,也没有如以往般,语调悠扬愉快地转移话题、将所有人糊弄过去,她似乎镇定自若,目光却垂落下去、投向腿面。
撒了豆红色的白和服,布面织入了夜色后,绘出整面阴沉的暗调,正如她心中蒙上的暗色:
自己等的那个人,还没来。
是因为自己在此处吗。
是夏天了。
时令未到,热意比起盛夏来却不遑多让,早蝉声得以在树丛间绵密涌动,绕耳不绝。女人听到“禁止在桥上停驻观赏”的警示后,随人流沿橘敲慢慢行出一段距离。
她似乎有心事,踯躅着、走一段停一段,在距离相会地不远的树荫下稍停。
正发呆时,她的目光在树干阴影面捕捉到什么。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到那隐蔽处试探,再捏出来,手中竟是个完整的蝉蜕。
蝉蜕在白月光下呈现暗琥珀色。观之饱满圆润。实际上脆而薄,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追逐新生的内容物已经消蚀飞去,这蝉蜕,犹如过往徒然留下的印记。
女人心头抖动,似乎所有温润的血液也自捏着蝉蜕的指尖飞离开身体之外,仅留空壳。她赶忙放下那蝉蜕、将它留在草丛间,站起身时手指润汗,头脑晕眩,猛然想起的,是小野小町的诗句。
此生今已惯,再会永无期。
……
空蝉如此世,幻灭若朝霞。
少时朗声吟诵,无心之中只觉优美的诗句,而立之年以后,终于能以全身柔软的神经,接受其中内含的混沌的痛意——身体某一块珍贵的部分已经失离,如蝉远走,从此余下肉身空壳,守着记忆残留下的印象而活。
烟花序幕下,夜风裹挟淙淙河水的湿气卷入她齐耳根的黑发发尾,耳根温凉。
嘈杂欢笑的人群虚幻影像般在眼前晃过去,只隔十几米,她似乎可以闻见故友笑语,却难以用这双脚快速走近前。
“好的,我已经到了,嗯。”
熟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她背脊寒凉,双肩颤抖一下,望去,发现果然是那位新山老师。
新山结束了与谁的通话,放下手机,她身姿窈窕,即使已然人到中年,也依然可以通过背影望见她的端庄美丽。
在她迈步时急走几步追上去,似溺水者意欲抓住稻草,攀上河岸——和新山老师一道去,这样,就不会太尴尬。
凉鞋绳带将她足背勒得疼痛,她声音微抖地与新山问好:“新山老师!晚上好。”
“啊,你好!我记得你是……中世古香织是吗?”
“是的。”她慌忙点点头。
“刚好!那一起走吧。”
“嗯。”她手中抓紧了冷汗,脚下亦步亦趋。
还是想要见到你——
她目光依依流转,比预想更快搜寻到那抹素白与暗红包裹着的、明艳的身影。
明日香。她在心中轻轻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