霙带着临时买的伴手礼走进希美家时,希美妈妈也没问是什么就径直接过,笑着让她别拘束,希美爸爸坐在沙发上向她点头,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希美去浴室整理妆发,霙换鞋走进客厅,立即感到被包容在温馨的空气里。高中时代也有在希美家留宿的经历,房间格局不大,但如她印象里一般整洁,其他的都不大记得了。
经年间几人状态、身份的变化太彻底,也可能是友幸在眼前不断笑闹、占满所有人视线的关系,以往模糊不清的记忆立即被新的景色覆盖上去。希美不在身边,霙一时不知将手足向哪里放,只紧紧盯着友幸。纵使他热得后背湿透、头发上全是汗,还是在爷爷面前蹦跳不止,一股脑地倾倒对“妈妈”的崇拜,还说老妈被“妈妈的双簧管”弄哭了如何如何,童言童语无所顾忌,十分可爱。
男人则温和应着,不时看霙一眼,显得有些僵硬。他调换电视节目,重播新闻里出现了刚刚才在演奏会致辞的市长,他正说着明日“宇治川早夏花火大会”的防火工作十分完备,用了:明日重开“信心十足”、七千发烟花必将“满开”等激昂措辞。
“演奏会到这么晚都没吃饭吧?霙平时喝啤酒吗?准备了寿司和炖菜喔。”希美妈妈自冰箱中端出煮好冷藏的炖菜,放到微波炉里,转动旋钮,而后向着浴室呼唤,“希美,你看一下洗漱台上的入浴剂,刚买的,是友幸要的那种吗?”
希美走出来,她正将马尾重新扎好。“草莓味就可以了,牌子没什么啦,”她又转向霙,“霙喝碳酸酒、清酒还是啤酒?”
“希美呢?”霙走过去想要帮忙,又被希美妈妈微笑着挡回来“去等着。”
“我不喝酒,泡些茶吧,霙喝碳酸酒?”希美见霙点头,拉开橱柜去找烧水壶,“妈妈,霙买了绞染的布包和钱包给你和爸爸哦。”
希美妈妈将盛着寿司的木盒端上餐桌,向霙眯眯眼睛:“啊,是吗?太好了,能用好久。”
霙忙点头,本还担忧自己匆忙中买的礼物不合希美父母的心意——她不常经历送礼收礼,但大概明白:初次以这种身份见面,如果送衣物、发饰这些陪伴对方肌肤身体的东西,会有些唐突无礼;若是买点心,三两口下肚就消失了,又轻飘飘没有诚意,正当她苦恼时,擅长此道的希美救了场。
能用好久——霙此刻敏感的神经反复接收女人这句话带来的刺激,希美妈妈的慈爱写在眼角皱纹里,言语中默许着她和希美的关系。
“希美,你们……”希美爸爸似乎早就想说什么,几人闻言望过去,他摸友幸头发的手停下来,腰板挺直,脖子伸长,“你们,去过市役所了吗?那个……结婚申请,在大阪的时候。”
希美和霙吓了一跳。
“真是的,这么短时间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啊——”希美妈妈似乎比当事人更加激动,近几年她在家中似乎愈发有了话语权,气势也常常压过丈夫,她似乎护着什么一般,面红威言,好似胁迫,“你到底想讲什么?”
“不,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希美爸爸摆手,友幸的头发被穿插撩起的大手弄成乱糟糟一团,男人语调略带委屈,“不是你天天在家说已经要结婚,要结婚的,我就是问一问,进展什么的。”
霙和希美松口气。
希美妈妈一时不再作声,掀开寿司的木盒盖子去端炖菜、倒寿司酱油。
“霙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巡演啦,爸爸。”希美歪头眨眨眼睛,又看向霙,“回去大阪就……最近大阪府的结婚申请书可以定制卡面了,霙可以弄成喜欢的样子。”
她的语调,好像小朋友用糖果诱引、邀请同伴出外春游。
“嗯。”看见希美流露羞涩的脸颊,霙飞快地点头肯定她。
“结婚!”友幸双目闪亮,嘴巴是一个“O”形,他用手盖在发顶大叫,“我可以去吗?友幸可以一起去看吗?”
“当然,一直都带着你哦。”希美答应着,迈开了步子走上前,招呼他换掉湿衣服,“别着凉了。”
霙倚靠餐桌,耳旁是富含温度的语声,炖煮的蔬菜香味自身后而来包围了她,霙低头看自己碰在一起的脚尖,日光灯将拖鞋布面染出暖色,她想起大约半小时前的事情,恍如隔世:
终演,《鞑靼人舞曲》,被希美小小埋怨着“听哭了”的时候,她并没有怎样自得,因为这也是时至今日她才敢触及的旋律。吹起它,好似回忆起自己数次于观赏烟花的人潮之间茕茕孑立。
人息散尽后,只余花火的烟硝气,它们似死者的温暖魂灵般,窜荡在空落落、灯火通明的街头。她孤身无依,心中思念的那人身影消逝,欢声被时光携去,可在她耳边,却仍绕余音。
从来这样寂寞,是没有希美接住她的缘故。
终于,她自天空降落而下,目之所及是散发出温香气的喧杂世间,灯花摇曳,笑声纷繁,希美的肩头将永远与她的相压、并行。她才能看见、料想到今后的琐碎日常是如何动人。
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看花火的时候。
在希美家很放松,似乎这里出了个“伞木社长”之后,她的一切都有了合理性,不管是七岁的儿子,还是她的女性恋人、未婚妻。霙能清楚看到希美举手投足间的悠然自得,置身希美铺垫好的情境中,她也可以随意收放手脚。这个家庭接纳她的速度如此之快,霙感到自己像一颗泡腾片,唰啦啦地瞬间就没到温水中,与其融为一体。
霙不自觉观察着几人的脸色、动作,她难以想见自己今日“闯入”之前,这个家庭的形态,也难以想见,造成那样形态的一切原因。
她虽然活得单纯,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她明白:譬如希美成为单亲母亲,成为公司社长,这些事情会在社会生活里引发小骚动,在她的家庭中,则会引发巨型爆炸。以至于她“与同性结婚”时所遇的平和、包容,必是在爆炸后的惨烈废墟之上重建起来的东西,并非从来都如此。
这个家庭,遭遇过爆炸呢——霙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有不安。
“说起来,”希美放下茶水,捏起第六块稻荷寿司,她避开几乎所有生鱼,鱼贝类里只偶尔挑几块赤贝和星鳗,还保留着年轻时的挑嘴习惯。霙看着,不知怎么就觉得这样的希美很可爱。希美一边腮鼓鼓的,“明日香今天没有来,我还以为她今明两天都在宇治。”
明日香?希美这样称呼那个明日香前辈吗?霙抱着碳酸酒暗暗打嗝,她捂了捂嘴巴保持仪态,等希美的后话。
“哦,这几年我和明日香一直有联系,太熟悉,就这样称呼了,”希美嘻嘻笑,显得很自信,她用小刀将金枪鱼寿司切成一半给小口尝试生鱼的友幸,“今天香织前辈来了,和优子聊了几句,她和明日香分手蛮久,今年秋天要结婚……来着。”
“诶?”霙望向小碟中的芥末,绿幽幽的,混了一半在酱油中,酱油变得浑浊。
“明日香,那个女作曲家吗?”妈妈比划着问,“就是希美你入……你那个的时候也来了的,个子很高,戴着眼镜?”
“入,什么?”霙眨眨眼睛,无情地抓住重点。
希美爸爸见状轻拍妻子的胳膊。
希美对母亲草草点头“是的”,她向霙摆手,面色有些尴尬:“没什么,就是,我们在明日香面前……最好不要提起香织前辈。”
“嗯。”霙点点头表示了解,她不大能想见明日香如今的姿容,也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心中遗憾。
“还有一件,”希美将冒着热气的茶杯填到手心里握紧,“明日香会去大阪音大任教呢,大概比霙迟一些,她自从全力写曲子开始,每天作息没有规律,得了神经性头痛。这两天跟我说终于决定去任教,说是这样也可以约束自己的作息。”
“真的?”霙眼光亮起来——她是刚停泊于此地的旅客,任何熟悉的人和事都能使她感到安心。
“嗯,”希美抽出纸巾给友幸揩鼻涕,“太好了,这下可以和霙互相照顾了。”
“嗯,太好了。”霙微笑着重复她的话,对教师工作真正有了安心感。
凌晨五时 宇治 横山家
这是座无人般安静的民居——内里几乎是死寂一片,空气中毫无生活味道,一切都保持着某种病态般的纯净。
女孩从被窝里钻出时发出窸窸窣窣声。她起床姿势很特别:在铺盖之下,从一头拱到另一头,保留被子的平整形状。末了她站在床脚,揪掉两只耳塞,乱着一头浅茶头发。她叉腰,向被子露出得意笑容:“完美。”
喜欢整齐的被子。
天未全亮,她小小一只,在薄明中踮脚走去客厅,绷起的腿肚子丰满润白,脸颊也是,那面上嵌着一双桃花眼,水亮朦胧,眼周略带粉晕,时时刻刻显出刚哭过的效果。
小脑袋拱到窗帘与窗框间的缝隙,眼睛偷偷接受光亮,而后抬手猛地将窗帘振开,白光洒进来。“天亮咯!”她小声欢叫,迈着跳舞般的步子走向厨房。
“最喜欢甜的。”女孩似乎被什么了不得的欲望支配,默念着这句开锅煮牛奶,舀出大勺砂糖,让它们雪晶般落进去——奶奶总是阻止她吃太多糖,她只好起个大早偷喝甜牛奶,顺便在一日之计、灵感最频繁迸发的凌晨抓紧做做正事。
这种生活十分健全,她自得地想。
“花火大会……”女孩想起这一出,望向仍然平静无波的纯白水面出神,“今年一个人。”
最讨厌孤独。
牛奶咕嘟嘟地沸腾,翻涌甘美白浪。料想到不久之后会享受到的甜蜜滋味,比起流口水,女孩先一步捂住了双耳,受到刺激般眯起眼睛,有抑制不住的泪水润泽了她的双目:这是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
耳腔共鸣,她听到天使在欢唱。
“桃沢!奶奶闻到甜味了哦!怎么又不听话喝糖水!”老人的声音突然从主卧传来,打断她所有美好幻想。
“就这一次嘛,而且奶奶——”她放下双手,并不生气,也不惊慌,只是咽咽口水,而后撒娇道,“别叫我桃沢,叫桃桃也好嘛……”
横山桃沢,桃沢。
最讨厌这个名字。
凌晨五时 大阪 某单人公寓
晨时灰暗亮光被百叶窗挡下,一条条投射在她瓷白色修长的大腿。
烟灰掉了截,“啪嗒”摔落在纸,它奄奄将息,显露颓丧,并且烫坏了小块线谱。纸张上陡然出现伤口,空洞边缘是褐黑色,烧焦的地方先是不屈地红亮一阵,然后无可奈何般,暗淡下去。
女人自短暂瞌睡中清醒过来,她啊呀地低哑叹息一声,手指捏住烟尾巴碾灭在烟灰缸里,那里已经睡了十几个歪歪扭扭的香烟尸体。
掸开灰尘,透过烫出的空洞和透明镜片看向整个房间,睫毛划过烟熏火燎的空气。她又将手中纸张拿远一些,而后将唇弯起来,眼睛闪着富含魅力的光泽:按照那烫出的“音符”,再将所有主旋律都这样改动的话……
搁下手头工作,女人打了呵欠从桌边起身,丝绸睡袍裙边垂落,刚好遮住她的膝盖。她伸胳膊舒展酸痛背脊,嗅着屋内糟糕气味,松了双肩,自嘲般笑言:“……没有办法嘛。”
灵感,在深夜的黑暗、烟草气,和浴室45°的泡澡水中最容易被捕捉,自从选择了创作这条路——与几乎素未谋面的父亲相同的道路,她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状况,生活的一切都要与“创作”、“灵感”相匹配,几乎病态。
她有轻微神经性头痛,因久坐,颈椎和腰椎也不大健康,大概一两年前的夏天,遭逢情感变故和创作瓶颈时,她还去看过心理医生。
那件事情说来有些好笑,一旦聊起天来,她比医生还要开朗健谈,她记得那位年轻的医学博士在长达两个小时的被动性交谈后,最终瞪着眼睛哽了哽,说:要不然……我给你开点维生素C吧?
维生素药瓶在长指间摇晃,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她想到要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眼前这些泛着酸味的小药片时,不禁怅然——什么时候开始,就连自己也变成了无力又虚弱的大人。
彼时,她在医院撞见高中时代的后辈伞木,她因劳累过度肠胃出血住院,一家人如临大敌地在医院扎堆。和伞木互相调笑了一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她很明白,自己与伞木完全不同,同样漂泊,伞木是目视前方,激流勇进,而自己的工作性质决定的生活状态,必然趋于慵懒、随波而安。
带着一个孩子——最终要长成一棵小树的孩子,生活、工作……对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她来说,是想都不要想。
她很明白其中苦楚,那是她在母亲身上吸取的教训。
闹铃声响起时,她用指尖将那妄图充斥屋子的尖叫遏制。“好了好了,花火大会,我知道。”她发出哄劝般的语调。睡袍滑落肩头,肌肤赤裸在屋内空气中。
她将眼镜随意搁置,走进浴室冲洗身体,烟草焚烧味被水流合着泡沫冲走,香波为发肤增添了芬芳的味道。坐进浴缸,在热水中微微摇晃胳膊,似乎仍然可以扮演羊水中的胎儿,那么安心。
她看向之后要换的衣服,近视,视线模糊看不太清,不过她很熟悉那素白底的浴衣,知道有小豆色花朵枝叶伸展其上,她喜欢深色,并不会买过于浅淡的衣服。
是那个人送的。
那个人过于温吞,像水,但不是这浴缸里包容的水,而是渗透进身体每一处缝隙的液体,就算分手之后,她仍毫不顾忌地送烟、香波、浴衣……这些轻易冒犯到自己身体的东西,它们进入口腔、鼻腔,贴覆于发丝头皮,甚至要摩擦她的每一寸肌肤。
不觉得很过分吗。
可是她仍然无法拒绝。
她身材高大,包裹着秀致素雅的浴衣也显得高挑出众如白鹤,脸颊施了粉,涂上鲜亮的鸢色口红,长发随意拨在一边肩头,她在穿衣镜前重新架起眼镜,这才完全看清了自己——得体、慵懒。
昨天选择逃避,今日,必须见一见故知了吧。
她向自己的镜像露出微笑。
锁声止息,屋内回归沉寂。桌上散乱铺展着曲谱,每一张左上角均有署名,字迹潦草潇洒。
田中明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