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真的不做啦——诶——不是家长反对的原因,他们……压根不知道嘛。”
小个子女孩独身一人,一手举着她的猫耳套壳手机,一手举着苹果糖的长竹签,在宇治公园十三重塔边绕着圈踱步。
除去稀薄的月色、这里没有其他照明,她身上的桃色夏季和服被夜蓝浸染,变成略显肮脏的深紫,衣料随她并不愉快的步伐、摇晃出深邃的波纹。
她毫不在意通话礼节,合着夜中川水的哗哗声,将口中苹果糖嚼出咔哧咔哧的响动,混着轻快话语一并送到对方耳中:“大叔啊,你知道的,在你那里一做就是两三个小时嘛,我是应考生,没那么多时间,而且累得很啊,你的要求太多啦。”
花火大会已收场,沿路返回的几个行人路过女孩身边,听了她这些怪异危险的话,不禁侧目多看她几眼。
对方开口了。
女孩将手机拎着、让它再远离耳畔一些,似乎被话音吵到,听毕眉头一拧、露出嫌恶的神色。
她随即带着这般表情、发出嘻嘻笑语。
“嘻嘻,大叔怎么知道我被推荐了艺大不用考试?探听别人隐私好恶心啊,简直是个变态嘛——”
她边说话,边左右小幅度摇摆身体,用女孩子特有的娇嗲语调来恶劣地嘲弄对方。可说这些话时,她的眼色游离飘忽,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漠然与沧桑。
男人又在对面说了些什么,她不耐地停下脚步,轻声却坚决道:“不做了,这次是说真的。上大学的钱,已经足够了。”
“桃子,你还真是不讲情分,”对方不依不饶起来,“和大叔之间难道只剩下钱吗?还有那些……对吧,共同的回忆嘛,大叔我可是比所有人都理解小桃子呢,无论是桃子的……”
“好了!”横山桃子的瞳孔猛然散大,她咬紧嘴唇、进而咬住了舌头,呼吸变得急促了。片刻后,她终于从嗓子缝里挤出一点点认真的声音:“你知道的,明明什么都没有。”
“放心,大叔了解、也支持你感情方面的独特爱好,不会打搅你和那小姑娘扮夫妻的家家酒。不过,话说回来,人家似乎不怎么中意你哦……”
女孩毕竟年纪小,还是被激怒了,厉声打断他:“别再编排我了!”
“我和她没有关系,和你也没有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她胸前因激动的气喘而不断起伏,她是只被人类恶意的手挑拨、惹怒的猫,炸着一身毛哈气吼叫,可因为身形威力太小,认真发泄全部怒气、也只像是虚张声势罢了。
男人谈论的“小姑娘”,正是桃子的同班同学佐佐木枫,上个圣诞节,他曾在车站旁的补习班楼下撞见桃子与她表白。
“呵,我开个玩笑嘛。到底是小孩子,太认真啦——小桃,改天再来我这里,请你吃大叔做的明太子烤土豆,浇好多蛋黄酱的,要答应喔。”中年男人特有的喟叹声并不悦耳,声音似乎是从腹中发出那样沉闷。
“不必了,说过了。”桃沢咬紧一口牙,用手指恶狠狠地结束通话。
她颓然放下手机,觉察到脚趾间疼痛湿黏,低头才发现,自己不觉间焦躁地走了太多路,脚趾间被木屐带磨破了皮,血色染入浅茶色的木屐带中。
她异于常人的感官被通话的声音和苹果糖的滋味占据,难以清晰体验到痛觉,破皮流血许久也不知情。
她深呼吸。
没事的。
她抑制着身体身体轻轻的颤动,努力告诉自己,没事了。
从危险的边缘线将自己拉回,从今以后,是新生活的开始。
“早知道就穿袜子出来……”她笑着张开脚趾,蹙眉懊恼道,“好讨厌受伤啊……”
被鞋子磨破皮,被喜欢的人拒绝,被雇主骚扰,还有她生来受到的、所有私人订制般的特殊伤害,都让她觉得无比讨厌。
觉得讨厌,却没有办法——她太特别。
【好想变得普通啊。】
让轻柔的叹息飘入夏风里,将苹果糖余下的最后一块红色蜜饯连着木头签子塞进口中,她嚼了嚼,因甜蜜滋味暂时忘却了负面的感受。
耳旁奏出美妙的音乐,全身轻飘入云端般的愉悦、将她全身细密包裹。
她哼起甜丝丝的曲子,重新打起精神,从小兔形状的手提袋里摸出创口胶布,蹲身下去、麻利地为自己包扎脚趾,小小的身体、因此更缩成小小一团。
夜色更深一层地浸染人间,流水响动卷着附近养殖中心里鹈鹕幽然的夜鸣,连同她发饰上桃色玻璃小球相互的磕碰声,在她耳中不甚和谐地响作一团。
她舌根重作酸涩,喉咙不住地吞咽着。
【好想……变得普通。】
她失力地蜷缩身体,蹲着不再动,大腿面长久感受着前胸的温热。伸手、再摸了摸了脚趾间胶布覆盖的地方,而后以两手捏着光秃秃的竹签持续出神:
钱已经足够了——不论是艺大、国音、东京音大、大阪音大,那些高额的学费,从前她无力支付高攀不起,而现在,终于有账户上丰满长串的数字做支撑了。
钱……
作曲竞赛的奖金、在音像店打工的时薪,以上所得并不足够。以至于,当她偶然接触到美术模特这一差事后,很快就屈服于丰厚的时薪——
只要在男人的美术工作室脱干净衣服,不换几个姿势,间隔着十几分钟的休息时间、发呆两三小时就好。
每回,当男人画得高兴,还会亲手为她做她爱吃的明太子烤土豆——浇上三倍蛋黄酱。
除去可能存在的、被男人骚扰的危险,这是件很棒的差事……不是吗。
桃子还记得初次尝试的那天,是去年十月的倒数第三天,周六,足够晴朗的午后三点,她一路心怀忐忑地走去车站附近、男人居住的公寓楼。
当全然赤裸、按他的指示在飘窗边蜷身而坐,她感到后背黏上了窗帘缝隙间漏下的一道光,温热感竖在光裸的脊骨正中,竟不知那感觉是舒适、还是如芒在背的别扭。
“小桃,闭上眼睛……你后背那道光太完美了,像是少女尸体上的缝合线——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吗?”自诩“艺术家”的男人坐在画架后边朗声大笑,指间旋转炭笔,“幼态与成熟丰满集于一身,还有着一般女孩没有的大胆……简直是我的灵感缪斯!”
桃沢忍不住抹开头,望向窗帘脚,身体微微发抖,她戴着耳机,假装没有听见他兴头上发出的胡言乱语。
在余热未尽的十月,她就像是真的被男人的话语剥了皮,血管、神经都直接暴露在污浊的空气里。在灼焰贯天、烙铁做地的地狱空间中受火雹酷刑,被烧烹着、感受阵阵剧痛。
疼痛感过于清晰刻骨,将当时的记忆深深留在她脑海中。她甚至还清楚记得那时耳机里单首循环的曲子:那年,自己所在的北宇治吹奏部在关西大赛拿了金奖、进入全国大赛的自选曲目,上低音号协奏曲《思慕不及的秋月》。
四个乐章,在那个下午循环过三遍。
身在八热地狱,却聆听着仿佛神明咏唱的协奏曲。人生游走在悬崖边界的少女,得以从受无尽苦的地底、接收到来自天国的些许慰藉。
编织这曲慰藉的,是她最仰慕的新锐作曲家,毕业于北宇治的校友前辈,田中明日香。
田中创作力旺盛,尤其偏爱较冷门的乐器上低音号,相关的独奏曲及协奏曲屡屡在业内获奖、饱受好评。
那些曲子演奏技巧性并不高,不炫技,但以感情的真诚动人心弦,可听性很强。
有趣的地方是,田中的作品表面风格偏于低沉忧郁,也以此著称,而内含的温暖情绪,其实少人了解。
而桃子,她这样特殊的人,怎么会听不懂。
这种感觉……好像,田中成了编写独特密码的人,自身则是为数不多的解码者。
音乐作品与其作者的力量,就像一颗巨大、美丽的心脏,伸出了宠爱的脉管,让自己贫瘠的身体、精神和理想得以连通其上,被她血液的温度滋养成活。
故而,万分喜欢。
……
蹲身于黑夜之中,心间涌起要再将曲子听一遍的欲望时,在桃子眼前落了片黑云。
这是只未成年的小乌鸦。
它瘦小机灵,眼珠在月光下闪烁光泽。也不鸣声,只在不远处的方形桥砖上蹦跳,歪头观察桃子、用喙整理片片润泽黑羽。
一群人自橘桥上向这边走来,脚步声惊起了乌鸦,它扑扇着翅膀、跳上红色桥栏,而后不犹豫地倏然飞进夜色里,只留下轻柔振羽声。
桃沢看向那几人,耳朵无比灵敏的她,瞬间被他们的对话内容激起了兴趣。
“希美,回去以后,一定要做那个。”传来了女人轻柔的声音。
脑后盘黑发髻的女人被称作希美,她背上负了个熟睡的孩子,闻言欣然点头:“嗯。”
“那个?!”亚麻色马尾的女人红着脸叫出声。
“是刚刚说的、那个乐器修缮师的事情,霙听说我也会拆装长笛和双簧管,就想要看看,优子,你想到哪里去啦?”希美笑。
众人的笑声,指向了被叫做优子的女人。
“你才是咧!想到哪里去啦!真是的……话说回来,婚礼确定在暑假?”优子问。
“嗯,暑假。”被称作霙的女人简短地说。
“今年暑假!?这么快?怎么,希美是怕霙悔婚跑了不成?”黑发未束、披散在肩的高挑女人笑道,她语声沉稳、浑然盈满耳道,吸引了桃沢的全部注意力,女人侧颜妩媚,五官简直是绝美异常,让她一看上去就再转不开眼睛。
素色浴衣点缀豆红色,花样过于朴素,和她的浓颜不太搭调,却也显出别样的简约明丽。
夜色里,五官的轮廓虽然有些许模糊,但桃沢很快认出了那人是谁:
是她!
自己方才想到的人,竟被哪股魔力显化到自己面前。
田中明日香……只在网络节目上看过,没想到真人、这么美……
“哈哈哈!是怕霙跑了来着。” 希美轻声笑时,抬手去扶孩子的腿弯,摆动了一边鹅黄衣袖,上面的燕子纹样好似正活泼飞舞。
她脸上洋溢过分明显的幸福,叫人看了心生羡慕。
“不会跑的。”霙认真保证说。
这话引起一阵笑声,桃沢猜想“霙”可能不是在讲冷笑话,大概只是在“用语言表达想法”这件事上不太灵光。
等下,霙?
是……铠冢霙?桃沢又是暗自心惊,以手轻轻扶地。
她这才认出,这位是刚宣布隐退的音美双簧管首席。
桃沢对双簧管这类高难度乐器的演奏者很挑剔、或说很“挑嘴”,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这位首席演奏的双簧管:尝之如深流的静水,清冽、甘甜。
话说回来,小枫最喜欢的演奏家铠冢霙,原来是因为要结婚了才隐退吗?和叫做“希美”的女性……那是这两个人的孩子吗??……骗人的吧!
“前辈,听友幸说、他在学双簧管?这么说,未来有进入大阪桐荫*的打算吗?”一位顺长黑发、瞳色闪亮的女人看看那孩子,她眼色透彻,满目期待。
虽然对一个幼童说着有些奇怪的话,但周围人似乎早已习惯她这样,故而没什么惊诧反应。
“丽奈,谈那些那实在还有点太早……”身边的棕发女人在拽她袖子。
“哈哈!对这孩子来说确实太早了,”希美说,“他学得开心就好。”
“桐荫吹奏部,友幸的话、没有关系。”霙想了想,突然轻飘飘地说。
“呃,没关系吗?”希美含笑的眼神中投射惊讶。
“嗯,”霙点点头,脑中似乎在进行精密计算,末了她说,“我会制定好练习计划、从明天开始。”
“听起来总感觉可怕……”棕发女人扯扯嘴唇、小声道。
“那友幸可要学会吃苦了,”希美对未婚妻展开笑意,“铠冢老师~友幸这孩子就拜托你了喔。”
前一秒成竹在胸、颇有底气的铠冢,听了这话却显出羞涩颜色,低头不语。
“对了,霙的入职时间定在六月,明日香呢?音大官网上没有公布作曲系教员信息来着,”希美对田中说,“霙很期待你去呢!我也是。”
“还没确定呢,大概要在暑假之后了,正巧有时间去看看租哪里的房子——有推荐的不动产公司吗?伞木社长有人脉吗?有折扣优惠吗?”
桃沢听着偶像田中说着这些极其日常的笑话,不由得感到奇妙。
“咦?要换地方住吗?”
“是呀,换个通勤方便点的地方吧。”
“明日香。”
“怎么?”
“没事吗,是因为那个,香……”
“瞧你说的,能有什么事。”田中明日香朗笑着打断希美。
田中老师,会去大阪音大任教……桃沢只抓住这一条对自己有用的信息,她心拍狂响,全身血流激荡,以至于额前突突地跳。不觉间,她像好奇的小鸟那样伸长了脖子,将所有激动心情用嘴巴轻呵气吹出去。
大阪音大。是吗。
“前辈,如果婚礼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表演也好,尽管告诉我。”人群中一位挽着妻子的丈夫说。
“亲爱的,你的视觉系、不适合这样的婚礼啦!”女人以银铃般的脆声咯咯笑。
“伞木同学……祝贺你们……利兹和青鸟,终于结局圆满。”从队伍中后方,传来一道温厚的女声。
“谢谢!新山老师。”希美用了真诚活泼的语调,说出的话却不知为何,含有些客套的意味。
桃沢闻言,才发现几人间那位眼熟的新山老师。她是佐佐木枫的亲戚,现任北宇治吹奏部的副指导,桃沢不是吹奏部成员,只因小枫与她有过数面之缘。还有……去兼职模特的路上,在车站碰见过一次。
这么些人,大概是北宇治在搞什么同学会吧——她后知后觉地猜想。
此时,一位拄着拐、棕发马尾的女人向她这边看过来,眼尖地发现了她:“那里有个女孩子诶……小姑娘?你没事吗?需要帮忙吗?”
虽然有“偶像”身在其间,桃沢对于自身的暴露却并不慌张,她站起身边整理宽大的衣袖,边堆起乖巧的笑容,摆摆手。
不想被那位新山老师认出来,更不想她将关于自己的事情告知于此间众人,所以她一声不吭地迈起步子向反方向走,虽被浴衣下摆拘束了走步的幅度,她还是尽可能快地匆匆离开。
也许是错觉,当她走进月光明亮处时,听见田中明日香轻轻啊了一声,语气中带有惊讶成分。
桃子不知她在惊讶什么,更不会去想她的惊讶是否与自己有关,她不可能止步回望,只好紧绷后背、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明日香?”是希美在问。
桃子放慢一些脚步、凝神去听。
“不……没什么,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喔,婚礼是吗?说好了婚礼之后的婚宴上、让我做策划和司仪哦。我大学的时候——在婚庆公司修炼过不少时间呢~”明日香语声悠扬,主动请缨,“二次会*的安排已经交给优子了,这个不妨交给我?”
“当然了!求之不得。”希美笑应着,“霙也觉得很好吧。”
“嗯,明日香,谢谢。”霙附和。
“那么首先……就要从挖掘两位新人的童年素材开始,尽管交出小时候的照片和录像来!”
“高中时候的素材更好吧?量管够啊!”是棕发女人的声音。
“诶——”
如预料一般,响起了不情愿的抱怨声和笑声,习惯了带动、炒热氛围的明日香本人却分神望向别处——看着,女孩矮小的桃色身影很是熟悉,逐渐隐匿于夜黑,其后、只闻波荡在平地上的木屐踏地声。
她不禁将双眉深皱。
是她。小摊前的女孩。
再次相遇,已经是天大的巧合和幸运。自己不是内敛的人,招呼一句总能做到的,为什么关于那段奇妙的旋律,刚刚一句话也没能问出口呢?
未再听到任何与自身有关联的内容,桃子离行的脚步并不流连。她将小手搭上胸前,捏起自己的茶发几缕,唇边漾起的甜美弧度、渐渐变为了恣意的坏笑:
目标,不能再明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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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桐荫高等学校:大阪府大东市私立高校,关西吹奏豪强之一,原作中“东照”的原型,本文采用原名。
*二次会:在婚礼、婚宴之后转移地方进行的二次酒会,气氛比之婚宴较为随意自由,其间会举行一些歌舞类的娱乐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