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走下电车的时候，明日香遥遥地听见了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第一乐章。她兴高采烈地钻进人群，站在距离零最近的位置。像前一次那样，真嗣没有出现，零是独自来的。据说盲人的听觉和嗅觉总是格外敏感，如果不是她的自我中心主义过于强烈，那就是零真的感受到了她的存在——零的表情在某个瞬间忽然变得明朗了起来。这天几乎是巴赫的专场，每首曲子明日香都烂熟于心。
“零，你是因为我才拉巴赫的吗？”明日香简直是明知故问。
零坦诚地点头：“明日香喜欢吗？”
“当然喜欢。”
明日香照旧捡起小凳子，无奈地看着零背上琴盒。两人并肩向电车站走去。零没有拿出导盲棍，而是顺着明日香的胳膊，牵住了她的手。明日香倒吸一口气，差点忘记怎么呼吸。十指相扣。她们只认识了两天而已。这样真的好吗？会不会太快了？她当然不是想拒绝零的示好，她好不容易才让零放下戒备。这就是暗恋双目失明的女孩子的问题所在，零看不见她的羞涩，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越界，动作既大胆又直接。
“明日香的手总是这么温暖吗？”原来零只是贪恋这份暖意，明日香顿时感到无比失落。
“……我的体温比一般人高一点点，就算不戴手套，只要把手放进口袋，也会马上变得暖和起来。”
零微微仰起头，天真地说：“所以，不只是手，明日香从头到脚都是温暖的。”
“可以这么说吧。好像是个没什么用处的特点。”
“有用处。”零笃定地说，“因为明日香是温暖的人，所以我想要亲近明日香。”
“你这样说，我会觉得不好意思。”正是因为知道零看不见，所以明日香一改平时待人处事的态度，变得格外直率坦白。
“啊……我以为明日香是不会害羞的女孩子。”零松开了手指，但明日香扣着她的手背不放。两只手始终都没有分离。
“才不是呢，世界上哪有不会害羞的女孩子嘛！”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明日香竟然丝毫不觉得别扭。
“可是，明日香好大胆，主动和我搭话，又把我送回家。是我的话，一定没有勇气。”
“勇气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我可是足足攒了十九天。”明日香想摸摸自己的鼻尖，她一紧张就会做这个动作，可两只手全都腾不出来。昨天她希望零能有三只手，今天她希望自己有三只手。
“勇气用完之后，明日香就变成会害羞的女孩子了，是这样吗？”零的脑袋里真是充满了奇思妙想。
“这样理解也不是不可以。”
“那么，明日香害羞起来是什么样的？”
“脸会发烫，手心冒汗，心跳加速。啊，所有人害羞起来都是一个样嘛。”
零低下头，沉默地握住大衣的纽扣，手掌渐渐张开，覆上左胸。明日香舔了舔嘴唇，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手心止不住地冒汗。除了父母以外，没人能够和她这样亲密相处，每当有人触碰她的身体，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叫喊。唯独零是一个例外。
她们走进电车，肩挨着肩坐在一起，零把琴盒靠在一旁的座位上，用手牢牢地护着它。明日香安静地望着零的侧脸，始终没有松开过手。直到在站台上见到真嗣，她才不情不愿地把零交出去。短暂的好感仅仅维持了一天，她又开始在心里埋怨真嗣了。分别之前，她对着零低声耳语：“明天可以再为我拉一首巴赫的曲子吗？”
“一首？”
“嗯，就一首。”
“嗯，好。”
明日香只是想做个实验，好验证零是否真的能够感知她的到来。如她所料，隔天她刚一挤到前排站定，柴可夫斯基就生生变成了巴赫。这是零为她专门演奏的乐曲。如果她们是在剧院的舞台上，此时此刻一定有只聚光灯正照耀着她。
“零，你怎么会知道我来了？”
“因为闻到了明日香的味道。”
“骗人的吧？我是什么味道？”
“温暖的味道。”
气温逐日降低，两个少女的关系却稳步上升。明日香终于了解到，原来零并不是先天失明，而是不幸自小患有眼疾，视力在成年后渐渐衰退，半年前才完全失明。拥有之后又失去比一开始就没有残忍百倍。零虽然早就接受了失明的事实，却始终无法走出对黑暗的恐惧，整日闷在家中不言不语，唯一的慰藉就是大提琴。除去演奏之外，她有时也谱曲，明日香第一次听到的无名乐曲就是她自己写的。真嗣和她从小一起学习乐器，知道妹妹对音乐的热爱，极力支持她到街上演奏，重返现实，克服恐惧，于是明日香才有了和他们相识的机会。
听着零把这番经历不徐不疾娓娓道来，明日香茫然无措地望向远方。如果同样的事落在她的头上，她恐怕会更加消沉。零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她才不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她的勇气根本比谁都足。尽管再也无法亲眼看到乐谱，但她仍是一个优秀的音乐家。
同时明日香也理解了零不愿让人触碰她的大提琴的原因，毕竟那是她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但是，每当看见身材娇小的零背负着沉重的琴盒，明日香仍旧会在心中责备自己的无能为力。她的手时常围绕着琴盒打转，但始终没有接触过它的表面，总是刚一伸出去就立刻又收回来，循环往复，不敢让零发觉。比起她心中微不足道的歉疚，尊重零的意愿显然更加重要。
“天气预报说明天开始会下雪，所以，不要出门了吧？”
趁着零收拾完大提琴，还没背上琴盒的间隙，明日香站到她面前，替她重新裹了一遍围巾，又耐心地为她戴上手套。天气已然冷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说话的时候白气一直在唇边徘徊不去。在这种情况下仍旧坚持到街头来演奏，对于零的健康只会有害无益。更何况雪天如何出行也是严肃的问题。
“可是……啊……嗯……”零捉着明日香的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表情失落。
明日香立刻读出了零的不舍：“天气越来越冷了，你会生病的。这样对你的手也不好，你想把手冻坏吗？你哥哥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拜托了，零，别让我担心。”
“可是，那样的话，就见不到明日香了……”零垂着头越说越轻，直到声音完全消失。
“我会到你家里去看你的，假如你欢迎我的话。”
“欢迎……但是……更想和明日香单独呆在一起。”
“嘿，大音乐家，太霸道了喔，居然想要把我独占。”这显然是一句反话。明日香恨不得真的就像话里说的一样，被零独占。如果说她在这个东方国家有任何收获，含蓄委婉的说话方式绝对是其中之一。即使她面对零总是格外坦诚，此刻也不愿透露真正的想法。零是一个比她直接百倍的人，不知道零会不会说出她期望听见的话。
“不可以吗？”零蓦地抬起头，双手攀上明日香的衣襟。
“可以。”明日香压低了嗓音，“零，你知不知道现在这样有多暧昧。”如果不是因为不想趁人之危，她恐怕一早就吻住了零。像这样闭着眼睛仰着头，脸上又露出一副期待的表情，分明就是教科书式的索吻嘛。
明日香没有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零摘下厚实的手套，捧起明日香的脸颊。结了茧的手指一路滑过额头、眉骨、眼眶、鼻梁，最后长久地停留在了嘴唇上。等到明日香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初吻已经向她挥手告别，大步流星地奔入了她暗恋着的少女的怀抱。这是一个既生涩又温柔的吻，间或夹杂着少女温软的呢喃。明日香顺从地回应着零，双手环在她的腰间，头脑一片空白。零的十指拂过明日香的耳廓，埋进了她蓬松柔软的长发里。
“太狡猾了，都不问问我的意见。”明日香附在零耳边低声抱怨。
零握住大衣的纽扣，身体轻轻晃动：“对不起，明日香不喜欢这样吗？”
“喜欢，但是希望下次你能预告一下。”笑意从唇齿间倾泻而出。零立刻舒展眉头，扎进明日香怀中。
“摸我的脸，是害怕亲错地方吗？”
“嗯……所以……这就算是预告的。”
“好！下次我就知道啦。”
明日香再一次给零戴上手套，捡起被她们冷落已久的折凳。零也背起琴盒，自然地牵过明日香的手。两人一起朝着车站走去。围巾下藏着两张青涩的笑脸。
“零，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的情形吗？”
“嗯。”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觉得大提琴一定重死了，你个子那么小，背着肯定非常吃力，一直在想为什么真嗣不帮你一把，觉得他好没有绅士风度。”
零弯了弯嘴角。
“所以那次我就想要替你背它。没想到你喊得超级大声，我差点以为我不是去帮你的，而是去偷大提琴的。”
零悄悄捏了捏明日香的手指。
“我知道它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但是，可不可以让我试着帮你分担这份重量？每次看到你背着它，我都觉得非常辛苦。”
零松了手。
明日香懊恼地别开头，果然不能这样逼迫零。是她太心急了。她们只是分享了一个吻而已，完全不代表她有资格对零的生活指手画脚。那可是零最看重的东西，就像生命一样重要。在零的心目中，她不可能赶得上大提琴。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贪心，几乎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零。忽然，一个硬邦邦沉甸甸的东西靠在了她的身上。她扭过头一看，零已经卸下了琴盒，把它竖在两人之间，掌心托住背带正对着她。
“零？你愿意让我碰它？”明日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零点着头真诚地说：“嗯。明日香和大提琴一样重要。”
“那我背起来啰？凳子你先拿着。唔……真的很重耶。因为从小就背这个，所以才长不高，是吗？”
零把手分别放在明日香的下巴和头顶：“明日香没有比我高很多……”
“如果我长得太高，会不方便你亲我。”
说话间电车开到了车站。她们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像往常一样跟琴盒一起并排坐着。明日香目不转睛地盯着琴盒，生怕把它弄坏。车里只有寥寥数人。零像一头小鹿似的依偎在她身旁。趁着四下无人，她竖起琴盒挡在身前，埋下头吻了零的脸颊。
“明日香？”
“嘘——”
“明日香也很狡猾，不给我预告。”
“那是因为我不会亲错地方嘛。”
“我明……明明没有亲错。”
“以后总会有亲错的时候。告诉我，会有以后的，对吧？”
“嗯，会有以后的。”
“那你总会亲错我的。”
似乎是为了粉碎这一不负责任的预言，零仰起头抵住明日香的鼻尖，准确无误地吻住了她的双唇。
“唔……零……哈……等一等……”
“嗯？”
“你是……你是怎么办到的？”
“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