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因缘际会,起居注中见往事
安抚过受惊的人儿,萧泷让她躺进自己怀中,拍抚着细瘦的背脊,低声问道。
“还要睡吗,还是起来用午膳?”
李铎钻在她颈间,闻着那清冷的荷花香,摇了摇头。
“口渴。”
等她起身拿茶水时,李铎又窝在她怀里抱着腰不让她走,活像只粘人的猫咪。
让萧泷既觉心悦,又忍不住心疼,她未进门之前,宝宗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以至于她如此后怕,甚至刀剑相向。
若她不出现,事情会到哪个地步。
但她知道李铎要生下子嗣,总有一天要与他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她拼命压抑着怒意,让自己不要去想,却又止不住地去想。
这份愤怒,这份无奈,此刻又统统化作了怜惜,想要抱着她,想要保护她,若她不是皇帝,该有多好。
萧泷心中一动,似是自己那黯淡的前景里,漏出了一丝希冀的光。忍不住去想,要何许手段才能许她两人全身而退,回过神来,赫然惊觉自己的大胆妄为,连忙将那份大逆不道的心思压了下去。
李铎这么一受惊,神思疲倦,脑袋跟鹌鹑似的不住地点着,萧泷一摸额头又烧得滚烫,周身却淌着冷汗,连忙扶她躺下,召来徐锦为她诊治。
萧鸿渐看徐锦进进出出面色不善,心里知道自己闯了祸,不敢多言,老老实实守在门口再不敢进去了。
殿内,萧泷看过尚膳徐东来呈上来的食注记录,同徐锦含蓄地说明了刚才的情况,心中忍不住还是埋怨宝宗鲁莽。
徐锦听了刚刚受惊吓的状况,犹自有些出神。
“这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徐锦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萧泷见她不说话,便轻声问道。
“陛下身子这么弱,是胎里带来的还是小时候...出过事?”
徐锦叹了口气。
“都有罢,大家日子生得巧,生在七月乞巧节,是以体质阴寒,又极是孝顺,从不肯吃奶娘的奶,是臣用米汤和羊乳喂大的,身子原本长得比一般孩子慢些。后来歹人陷害,损了胃经,体内更添了一分热毒,这身子便跟打铁一样,一时滚烫,一时冰冷,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啊。”
萧泷看过食注,心里便明白了这个饮食不洁的背后便是中毒了,难怪徐锦处处小心饮食。
按上面时间一算,那时李铎才四岁,便遭横祸,何等可怜。
突然,萧泷想起,李铎说过,四岁那年,自己曾经在宫中伴她玩耍。李鸢也是那时来到宫里的。
那一年,怎么那么巧,那么多人同时汇集在宫中,发生了那么多事。
“可查出来是谁做的?”
徐锦只是笑了笑。
“都是陈年往事了,臣已经不记得了。”
见徐锦有心包庇,食注里也写得不清不楚,太后也不曾明罚,那嫌疑的人选便大大缩小了。谁会对当时的皇子嫡孙下毒手,谁是既得利益者,萧泷似乎心中隐隐有了数,并没追问下去,而是微笑着轻轻一笔带过。
“陛下和我说过,那年我正好也在宫里一处玩过。可我那时太小,没什么印象,徐锦要是记得,说几件给我听听罢。”
徐锦想起萧蔺,轻声探问道。
“你母亲与我也是旧相识,不知她可和你提起过?”
萧泷皱眉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我母亲死得早,我对小时候的记忆也很模糊,着实一点也想不了。”
听得徐锦心中一惊。
按时间算,萧蔺过世的时候,萧泷也有十岁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说一点也不记得。
莫非...
“臣目观皇后陛下气色不佳,可否让臣请个平安脉?”
萧泷拉起衣袖,露出一节皓腕让徐锦切脉。
“最近的确有些累,看起来不好看了么?”
徐锦笑道。
“皇后陛下天资妍丽,只要晚上早些安歇,定不会影响您的美貌。”
萧泷打趣地说道。
“我虽自负美貌,但碰到阿鸢,也只能自惭形秽了。”
“阿鸢清俊出尘,注定要当神仙的。”
两人相视一笑。
“我亦是如此觉得。”
两人虽然有说有笑,徐锦切着脉心中却严肃了几分。
萧泷脉相如波涛汹涌,心火过旺,且有间歇的迟脉,热证脉迟,多主脑内风症,神智烦躁之相。她按捺着心中的疑问,笑着朝她说道。
“陛下母亲精通茶道,曾经为臣点过茶。陛下也很是精通,想必师承母亲罢?”
萧泷蹙眉想了一会。
“这我倒是不记得了,煮茶自是打小就会的,想来是府中教养嬷嬷的功劳。”
越说,萧泷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脑中一片混沌,眉头越蹙越紧。
徐锦见她蹙眉,似有不适,连忙打住了话头。
“陛下不记得就算了,像臣这种老人家才总是回忆从前,你们年轻人自是往前看的。”
萧泷早已生了疑窦,今日不过是坐实了罢了,便说道。
“其实我自己也有感觉的,依稀记得几年前生了场病,病醒了后,对于之前的记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莫说想起从前,就连想也几乎从未想过。”
“哦?可记得是什么病?吃什么药?”
萧泷伸手拨了拨耳旁的一小缕碎发。
“不记得了。”
徐锦敏感地捉着她的手,露出伤指来。
“陛下这是受伤了?”
萧泷笑着缩回手。
“我自己莽撞做针线伤到了,无妨的。”
徐锦闻着上面的伤药味,没有点破,只是放开她的手,安慰地说道。
“皇后陛下有些神思劳累,肝火内旺的症状,无妨倒是无妨的,臣给您开一剂安神醒脑的方子。”
说罢就挪到案边,拿起纸笔开方。
萧泷听她的诊断,张却没有切过脉也说得八九不离十,心里对张却的医术有了认可。有些脸红地小声嘟哝着。
“既然无事,就不吃药了。我不爱吃药的。”
徐锦手一顿,一小滴墨汁便落在纸上,她笑了笑,落笔盖住了那点墨迹,开了几味安神健脑的药材。
“哎呀,是我疏忽了,既然无大碍,哪有人喜欢吃药的。臣开些甜甜的花果,您当茶喝,清凉安神,好不好?”
萧泷听她惯常哄人的语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
两人闲聊着,徐锦说起两人小时候的趣事,逗得萧泷重新开怀。
徐锦见她爱说爱笑,便知她肝郁不重,心也放下来了。
“眼见陛下睡了,臣也回内医院熬药去了。连同您的花果茶也一并煮了。”
萧泷对刚才的事后怕,便同她说。
“宝宗哥哥总是站在门口怪闷的,徐锦你爱说笑,带他在宫中多走走吧。”
徐锦心里觉得不妥,却也怕萧鸿渐乱来又让李铎受惊吓。
“内医院药气重,怪不好闻的。萧将军不是喜欢骑马吗,我听说陛下赐了西域的宝马,让他去校场溜达溜达吧,少年人总是爱跑马的。”
萧泷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我这哥哥,自小受家中宠爱,又是在军营里长大,难免失了规矩,他在宫中一应要注意的,还请徐锦你多提点他。”
萧鸿渐身份暧昧,身负使命,轻薄李铎也在她许与不许之间,李铎既然没有责罚,徐锦也不好多说什么,现在听到萧泷话里有责备制约萧鸿渐的意思,便轻声应了,走到门口半推半拉地把萧鸿渐给带走了。
萧泷看完食注,又想起内侍局有负责记录皇帝起居的起居令,便将人唤了来,却见来人眼生得紧,不由得有些好笑。
起居令原本应该随侍在皇帝左右记录皇帝的日常言行。但这位起居令一个月也见不到皇帝的面一次,岂不是好笑。
不过李铎用不着他,却也没换了他,这位起居令倒是兢兢业业地记录了立宗仁皇帝李遇晚年时,和先皇李端的日常起居,名为《起居注》。
这是皇帝起居秘事,萧泷把所有人都遣出殿去,只留了小黛候在外间,自己撩开床帏,抱着一摞起居注钻进床榻,盘膝坐到李铎枕边,一卷一卷,找到安息十四年的卷宗翻阅起来。
安息十四年,七月初七,南安郡王铎生辰,时龙虎山道尊张随入宫,赞南安郡王仙缘根骨,欲渡引玄门,上不舍舐犊之情,谕南安郡王奉张随为师,具名明念,其徒明鸢,少年玉成,一招制羽林中郎将张士跃,上赞之,赐国姓,留宫中授武课。
同日,抚远将军萧赞妇携女入宫贺寿,上怜爱,怀抱南安郡王同幼女,亲昵宠爱,舐犊情深,七夕良辰,金童玉女,曰:皆佳儿。
读到这里,萧泷才大抵弄明白,原来自己和李鸢是同日入宫的,眼见李铎与李鸢同进同出,视如半身,自己却隔了那么久才因缘际会再遇佳人,不由得有些叹息。原来世上有些缘分,来得早,看着浅,却埋得深,一朝破土,转瞬便成参天大树。
萧泷一页一页翻过去,一直翻到食注中记载中毒的日子。
安息十四年,九月初九,重阳。上率宗亲于太庙祭祀宗庙。帝掌首献,后奉亚献。南安郡王当廷吐血,祭祀中断,礼官进言重开祭礼,上怒曰:人命在前,祭祀在后。上忧关性命,关乎社稷,嘱后托与御医徐锦医治,命御医携南安郡王僭越乘凤辇急行,后趋步随同。祭祀重开,改太子端奉亚献。上责成尚膳彻查,饮食一概尤为谨慎。
再往后翻三个月,屡屡见“南安郡王有疾,上亲饲汤药”,或“见绝脉屋漏,上亲登天王寺祈福”的字样。可见李铎当时中毒之后,病情何等凶险,不由得为她捏了把汗。
萧泷一本一本,一年一年往后翻,想找出些关于李铎和萧氏的记载。终于在最后,看到了那天的记载。
安息二十年,十二月十四,上驻留天水城,子时三刻,天水城遇袭,上亲率军上城退敌,威震敌军。然犬戎部偷匿于萧府纵火,奏报传来,萧帅遇刺。天水城如阿鼻地狱,烈火熊熊,死惨不绝于耳。上见此景,悲怆曰:萧公为吾战死也,天下人为吾战死也。吾唯死战耳!真心痛发作,立时崩,身躯仍伫立城头,直至天明,战鼓歇,鸣金收兵乃见龙驭宾天,上尤屹立不倒,天下大悼,三军缟素。
看到这段,萧泷的脑袋突然闪过一阵剧痛,她的手下意识紧紧抠住榻角的雕花龙首,努力放缓呼吸,极力想要舒缓脑袋灼烧般的痛楚,然而疼痛并不放过她,萧泷眼前一黑,竟一头往榻下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