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毅忙完了最近的工作，获假两天，一大早便邀请竹稚去集市上逛街。竹稚的脸上仍挂着一份淡淡的笑，点了头。

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回到先前练字的小桌前，从那厚厚的一叠宣纸中抽出一篇。

那两个字还未褪去风韵，完好地屹在那里。

指尖缓缓摩挲上纸面，感触着许久以前的笔锋。

她长发披在肩上，睫毛长而翘，运着手中的笔，书写着，淋漓尽致。

似浪花，拍在岸上，却又散去，在沙滩上留下浅痕。

泪滴落在“许”字上，我慌乱地用纸去擦，不料墨已晕开，早就失了原先的美感。

许毅一回家就兴冲冲地向我宣告，说他同竹稚一个半月后举行结婚仪式，仿照西洋那边的流程。竹稚会穿上雪白的洋式婚纱，牵住他的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韶儿，你这是怎么了？”许毅有些糊涂，“你不是很喜欢你嫂嫂吗？我将她娶回来，你就能天天看见她了。”

我忙装得精神些，伸手推了他肩膀一下，笑道：“啧，要当丈夫了，高兴坏了吧。”

他嗔道：“阴阳怪气。”

“你要记得......”我又道，“她不爱吃姜，太辛辣也不行。莫要太迟叫她起床，她会生气......”

“她受不得腥味，蛋最好给她煎着吃，牛奶也别给她烧熟，奶腥味会很大......”

说了又一大堆，我嘴唇干涩起来，最后又想起什么：

“她晚上尤爱看月亮，你可以陪她多聊会儿天。”

许毅好笑了：“你知道得比我还多。好了好了，谢谢你，啰嗦妹妹。”

说罢他就要离去，我又叫住他，声音低了下去：

“在外边办事，回家不要太晚......嫂子会担心。”

我说要给家里留个纪念，向许毅要来了之前在书房里看见的那张合照。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说反正还多印了几张。

抚上相框，我注视着女子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她还是那样美，身着长裙，貌态清丽优雅。

我缓缓地蹲下身子，仰了仰头，牙关颤抖，将泪意全数憋了回去。

筹办婚礼的这几日许毅回家的次数愈加多了起来，反之，我与竹稚待在一起的时日大大缩短。

婚礼，成亲，生孩子，这一连串刺耳的词汇仿佛贯穿我的耳膜，刺入心底。我觉得自己这份龌龊心思是多么可耻，为了逃避，我将自己完全投入政治学习中，不久便加入了国民党。竹稚有时会叫我一起散步，但我每次都寻了天衣无缝的理由回绝她。

婚礼当日，鞭炮声响了一连串，酒席摆满整个许家小院。亲戚们都十分高兴，这种青年才俊配上秀外慧中闺女的婚姻，总会令人称赞。

作为许毅亲妹妹，我写了大篇虔诚的祝词，赠与许毅。竹稚正在敬酒，阳光洒在她昳丽的侧脸上。我愣了会儿，随后猛地回过神，灌了自己几口酒。

很快便吃完了午饭，时光辗转，又到了晚上。亲戚们忽然将话题转到我身上：“韶儿这么水灵灵的姑娘，找着良婿嫁了吗？”

众人一阵笑，父亲也望了我一眼：“对啊，韶儿，有没有中意的，我们给你鉴鉴。”

我垂下脑袋，也不说话，目光滑到坐在对面的竹稚身上。她显得颇为疲惫，手指绞着玻璃杯，不知在想什么。

“没有，”我笑着回答，“和嫂子、大哥一起过日子，我就满足了。”

“哈哈哈哈......”

他们都在趣笑，包括许毅。但是竹稚的反应并不相同，听见我的话语后，她明显顿了一下，发丝又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大家聊了几句，又把话题转移到竹稚和许毅身上，祝二人百年好合。

酒意蹿上心头，我一阵晕眩，强忍住不适，拨开白酒瓶盖，闷声喝着。

喝的醉了，竹稚要来扶我，我也就顺着她，送我到了房间。

把我抱到床榻上后，她道：“又不是小孩了，怎么那么没有自制力？喝那么多。”

我很倦，道：“那又怎样。”

她没听见，凑得近了些：“什么？”

经她这么一问，我的卑屈、难过、绝望又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她慌了，身上未带纸，只好用指尖擦拭着我的眼尾，颤声道：“......韶儿......”

“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我抽噎着，扣住了她抚在我脸上的手。

竹稚停下动作，凝视着我，很久才道：

“我答应你。”

“为什么你总要这样......”我扶着她的肩，声音颤抖，“你不要这样......”

我最讨厌她说出“我答应你”这四个字，显得我既懦弱又糟糕。而且还有一件事，她是无论如何也答应不了我的。

“竹稚......你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永远不会知道。

竹稚默然地拥住我，并不言语。气氛沉寂，只能听见抽泣声。

这是无声的包容。

我讽刺地笑了，那样凄厉与无助。

“竹稚，我喜欢你。”

“还有就是，你答应我，让我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