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梦境零碎而杂乱,由好几个场景轮流串起,荒谬而不知所云,最后停留在一张对世间已无眷恋的面孔,那人的脖颈上有微小的血珠冒出。
我想要推开她脖子上的刀,却浑身动弹不得。下一刻,刀光闪过,温热的液体洒在了我的脸上,双臂因为剧烈挣扎而麻痹。突然惊醒过来,环顾四周,原来自己趴在一张病床上睡着了,手垫在脑袋下太久而变得麻麻的。
“空小姐,要不先到隔壁休息一下?距离贵司的人过来大概还有一段时间。”
梦中的主角就在旁边,她穿着宽松的便服,有些笨拙地抬了抬打着厚石膏的右手臂,看起来好像是想指指所谓隔壁的方向。正好奇她为什么不用左手,低头便发现,我正握着她的左手,亲密无间到让我想钻进洞里的那种姿势。
“对、对、对不起。”立刻缩回手,转而捂上双颊,那上面正升起一股十分陌生的热度,烫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没事。”
而且好像已经维持了好一会儿的原因,彼此的手上都有点汗湿的感觉。
德克萨斯小姐的左手依然放在原处,表情没什么波动,只是微微歪头好奇地看着我。
啊啊啊啊这个人是吃什么长的啊为什么会这么好看???跟她比起来我简直要失去当偶像的信心。
这么想着便更不敢直视她了,只好讪讪地低头,脸上的热度一直降不下去。
与之相反的是她的气定神闲。
“话说。”
“是?”
德克萨斯小姐突然开口,将我从胡思乱想中拖出来。
“你之前说自己是假的鲁珀族,我可以问问是?”
“啊……”心里咯噔一下,“那个是权宜之计啦,我听到那个人说到鲁珀族的荣耀什么的,想着没准这个能拖拖时间。”
真相自然无法说出口,公司的保密协议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让德克萨斯小姐知道,当时只要再晚一点点,我就会被直接拆穿并马上成为亡魂。我不想让自己难得完成的这一壮举成为卖人情的资本,尤其是对德克萨斯小姐,这样太卑鄙了。
“但是空小姐为什么知道她们会来?”
“这个,要感谢可颂小姐。”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它大概只有尾指的一半指甲这么大,“迷你通讯仪器,是上次可颂小姐给我的签名回礼。”
“藏在哪里了?”
“诶?因为它音量有限,放在耳朵里的效果最好……”
“就算是我,都很快能发现这种伎俩,何况是她?”德克萨斯小姐盯着我的鲁珀族耳朵,眯起眼睛。
“诶?这个、这个是……”
她突然用左手揽过我的背后,将我拉近。即使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即使她还带着无数的伤半躺在床上,她的力气也依旧不是我能匹敌的。
距离近到可以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药水味。她扎着白色绷带的胸口,就快蹭到我的鼻尖。
“德克萨斯小姐?”
心跳骤然变得飞快,仿佛要跳出嗓子。她的手臂跟我的后背隔着衣物的布料,逐渐朝上方移动,我能感觉到她骨节分明的手指,仿佛拖出了一道火炙的痕迹,背上的肌肉忍不住僵硬起来,注意力完全无法从后背的触感上转移出去。恍惚间,感觉自己左侧的马尾不知何时被解开了,紧接着,是耳朵被解放的舒畅感。
慢着,这不详的舒畅感?!
下意识举起手捂住耳朵,抬头,果不其然看见她愣住的表情。她瞪大了琥珀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用上两只手也盖不完全的左耳。
她又转而摸了摸我头上鲁珀族的假耳朵,眼里的血丝似乎明显了一点。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从没见过红色眼睛的狼。”
长长的兔耳在她手边微微抖动。她收回手,有些焦躁不安地拨动着自己的狼耳朵,视线转向我手腕上被绳子勒出的红痕。现在那圈皮肤已经开始发紫了。
“对不起吓到你。通讯器藏在真正的耳朵里,因为最近总有被人跟踪的感觉所以大部分时间里都戴着,以防有什么意外情况。”
“你联系了可颂?”
“恩,这是默认的号码。”
“谢谢你,空小姐。”她开始扯弄耳朵上的两只耳环,“但我不值得,那个时候你差点就会……”
还是变成了最卑鄙的结果,我忍不住扶额。
“那么,我是该眼睁睁等着你被……?”【杀掉】之类的话哽在了喉咙里,让我想起刚刚的梦境。
一股火气不知怎的一下噌了上来。这个人怎么说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不懂得爱惜自己就算了还妄自菲薄,“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你救了我一命,我向你报恩不是很正常吗。”
她的表情少见地慌乱起来,“不,那个是……”
走廊上传来能天使小姐和可颂小姐的谈话声,且越来越近。德克萨斯小姐停住话头,掀起被子的一角将我的上半身裹起。
我疑惑地从被子里抬头看她,她没有看向我而是盯着门口的方向,抖了抖耳朵,左耳上的两只耳环随着那阵快速的抖动也晃得厉害。下一刻我听到谈话声已经到了门口,忽然明白她的意思,连忙在被子里重新掩藏耳朵,扎好马尾。
“啊咧,空小姐呢?MSR那边来人了。”
德克萨斯小姐刚刚刻意曲起的膝盖为我挡住了视线,直到我整理好自己的伪装,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假装自己刚刚睡醒的样子。
“好好休息,德克萨斯小姐,再见。”
“恩。空小姐也是。”
临走的时候,我回过头,看到病床上的她对我做了个口型。
【对不起。】
顾着看德克萨斯小姐,迎面撞上了像块大石头似的障碍。
“小心!”
一只巨大的手掌将我的手臂完全圈住以稳住我的身体,头顶传来关切的话语。那人穿着黑色警服,身上的便携包装得鼓鼓囊囊,比我高出一个头多,我必须得拼了命地抬起头才能看见对方的脸。
其实在逆光的情况下看不真切,但其额上的一只角让我辨认出了她的身份。
“星熊督察?”
“空小姐,很高兴看到你没事。”
高个子的女督察露出真诚的微笑。
我曾跟星熊督察有过一面之缘。看来这次的事情惊动了龙门近卫局……只是总觉得哪里很违和。
“星熊,完成这三位的口供。”
陌生而威严的声线。我看向声源处,一名比星熊督察矮、却横眉瞪目气势非凡的警督走到可颂小姐的身后。那是位龙女士,肩上的警徽看起来比星熊还高一阶的样子。
她身高虽然没有星熊督察高,也足以俯视能天使小姐、可颂小姐,以及最矮的我。
大概是哪位我从未见过的新任长官。
她略略地扫了我们几人一眼,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较长,随后对上我的视线,“龙门近卫局特别督察组组长,陈。”
“我是空……”
还没说完,正想着需不需要握手的时候,她已经将手放在那两位企鹅物流员工的肩上,然后将她们推开,从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阻挡中闪身而过。
“请多指教。”
陈警司在进入德克萨斯小姐所在的房间并关上门之前,匆匆完成了对我的问候。
她对企鹅物流的态度让我有种不妙的预感。我抬头看见可颂小姐的脸色不太好,明显一副被冒犯了似的表情;一向乐天派的能天使小姐居然也略带遗憾地耸耸肩,拍了拍同事的肩膀似乎想让她消消气。
近卫局跟经纪公司的人交涉过,经纪人跟我说明了需要配合近卫局工作的情况,看来我得在口供记录完毕后才能离开。
星熊督察将我们带到附近的休息椅,开始逐一问话。我是第一个被叫过去的人。
一名身着黑色警服的男督察充当人墙,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后,便又继续紧盯着我身后的那两位物流职员,浑身上下都透着跟陈警官一样的微妙态度。
我在绕过他去临时的讯问处之前心跳有点慌,回头看了眼那两人,可颂小姐皱起眉头,视线时不时往她们队长的病房瞟去。能天使小姐则宽慰地对我笑笑,竖起鼓励的拇指。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星熊督察身边的女督察在记录本上一刻不停地写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唰唰”声让我心神不宁,在意起自己刚刚有没有说什么对德克萨斯小姐不利的话,或者不小心透露了自己的秘密。
星熊督察用手摸了摸下巴,“那么,问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这位鬼族督察始终贯彻令人舒适的绅士风度,虽然通常都没人敢在这种情况下说【不行】。
“你对嫌犯有什么了解吗?”
“不,我不认识她。”
“她的目标其实是德克萨斯对吗?”
“她自己是这么说的。”脑子里浮现出德克萨斯小姐在被刀抵着脖子时的样子,仍心有余悸,“她好像不会罢休,德克萨斯小姐依然处于危险之中!”努力着想跟警方传达刻不容缓的意思。
这时星熊督察已经完成了纸上在画的东西,她举起来,上面画的女子跟我刚刚描述的红的长相已经挺接近的了。我狠狠地点头。
“事实上,你作为见过嫌犯的证人恐怕也不安全了,除非她伪装过自己的容貌。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需要为你提供的同样保护。”
经星熊督察这么提醒,我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忽略了这点。也就是说在红的计划里,可能从来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反射弧绕了地球三圈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心有余悸。
“最后一个问题,空小姐,当时为什么会提早一个小时去赴约呢?”
“唔。”
视线移到一旁,说不出口。余光留意到负责记录的女督察也停下了笔,抬头跟星熊督察一起直直地盯着我。脸上蹭蹭地火热起来。
“有点……”
手抓了抓膝盖上的裙子布料,看见两位督察都挑起了眉,耐心等待我的下文。
“……兴奋过头了,我想我是搞错了时间。”
被她们确认真伪的眼神盯得无地自容。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星熊督察最后干咳一声点了点头,告诉我可以去叫可颂小姐过来了。
经纪人被堵在另一道人墙后面,在电梯口的地方无法靠近过来,我还未获取离开的许可,也只能看她在那边干着急。
“怎么了空小姐?脸好红。”
能天使小姐目送可颂小姐过去后,注意到我的异样。她总是能留意到周围人的情绪,并送上贴心的问候。
但我要辜负这份问候了,实在没有勇气再说一遍,于是打算转移话题。
“他们好像不太喜欢企鹅物流?”
“啊哈哈,果然明显到外人都看出来了。”她挠了挠后脑勺,压低音量,示意我凑近些,“毕竟我们的业务有时候会涉及灰色甚至更黑一点的地带,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但龙门不能没有我们,近卫局也需要我们,所以几乎都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陈Sir……之前一直跟她处不好关系。她最近升职当了督察组组长后跟我们之间就更僵硬了。”
我看向德克萨斯小姐的病房,“可能是正义感很强的警官?”
能天使小姐转了转眼珠子,有些好奇地对我眨眨眼,“我以为你会先指责我们。”
“正常人可能会这么做吧。”
“怎么说?”她兴趣盎然地挑起眉。
“在偶像界,最没有意义的话题就是正义和公平,昨日热门变成今日冷宫之类的事时有发生。所以大家有时候也会为了维持热度而不择手段。”
能天使小姐开始摸索着自己身上的口袋,“空小姐说不定意外地适合来我们这搬砖,在台上呆腻了的话要不要考虑一下?”
她的措辞相当有趣,我忍住笑出声的冲动,“不行,我不懂打架,恐怕刚来就会当场去世。”
能天使小姐从兜里摸出一支笔,递给我,然后指了指自己白色的袖子,“那,要个签名可以吗?”
这是我除了唱歌跳舞外唯一能做的事,于是欣然接过笔。打开笔盖的时候闻到了油墨的味道,我觉得最好再确认一遍:“那个,在工服上写真的没问题吗?”
她调皮地比了个OK手势,“boss管不了这么多。”
轻轻压着她的手臂,由于不太平整,我签的很小心,以防签得不够规整。所幸我的名字里只有四个字母(Sora),即便是用上练习了三个月的那种花里胡哨的字体也行云流水地签完了。
我拉开一点距离想看看效果怎么样,签名本身没有什么大问题,却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谢谢空小姐~”
看她咧嘴笑的开心神情,我索性抛开那股违和感,“叫我空就可以了,一直都很想和各位成为朋友。”
“好呀好呀,叫我能天使或者阿能,唔……其实你想怎么称呼我都行。”
“好哟苹果派,星Sir叫你了。”可颂小姐这会正好回来了,大概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一边称呼能天使为【苹果派】一边把她扯去督察们的方向。
“空才有这个特权!”能天使做了个鬼脸,冲她骄傲地扬了扬袖子后,便假装愤愤地离开了。
“可颂。”丰蹄族指了指自己,“我也能叫你空吗?”
我用力点头,就差给她深鞠一躬,用上家乡的气势请对方多多指教。但这在龙门行不通,我在初来乍到那会曾因为这些习俗差异闹过不少笑话。
于是我决定拥抱可颂。
“谢谢,我又一次被你们救了。”
“不对,”她回抱着我,手上微微颤抖,似乎在控制力道以防我被她的怪力伤害,“该我们跟你道歉才是……”
可颂还想说点什么,被病房里的脚步声打断。
“德克萨斯你个*龙门粗口*就你这种死在大街上都是活该*龙门粗口**龙门粗口**龙门粗口**龙门粗口*……”
伴随着越来越多让人瞠目结舌且不重样的骂语,声音越来越近,直到病房门被打开,陈Sir最后一句吐到一半,瞪大红色的瞳孔看了我一眼后,硬生生将后半部分咽了回去。
我从来不知道龙门的语言里居然有那么多种教育人的表达方式。
“不好意思空小姐,要委屈你一段时间,在我们抓到人之前希望你能听从我们的安排。”
警官从骂骂咧咧的状态转换成一本正经,大概只用了一秒。
“好。”我应了下来,朝经纪人看去。
“星熊!搞定没?”她扭头问道。
“定了,老陈。”
“资料给我,你带一队人留守在医院。”
“Yes sir!”
她们走到了较远的电梯口跟我的经纪人交头接耳,我借着四只耳朵的优势隐约听见了只言片语。
“这个老板可能不会……”
“等施怀雅来交涉,拿call机来……”
“老陈你一会儿冷静点,别又跟Missy吵……”
耳朵是被掩盖的状态,很多东西听不真切,只知道经纪公司想带我回去的计划似乎要搁浅了。近卫局大概觉得在抓到红之前,都不该让德克萨斯小姐或我自由行动。
我松了口气。那位长官虽然看起来十分不近人情的样子,却给人相当可靠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她将被经纪公司当作财产看待的我当作了真正的人来看待。
可颂和能天使去了楼下餐厅,说要带点吃的回来。
我则重新回到德克萨斯小姐的病房,她的表情仍跟我刚刚离开时那样冷静,仿佛那些可怕的粗口都招呼在另一个跟她没关系的人身上了。
“你还好吗?”
她的狼耳朵颤了颤,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我。光是这样,胸口就擅自被揪紧得难受,仿佛她的目光是钳子之类的。
“我习惯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语调里多了一些起伏,“陈Sir真正生气的时候是不会骂粗口的。”
这种经验之谈一样的话听着很不妙啊德克萨斯小姐,难道试过把陈警官惹得真正生气吗?完全无法想象那时候的场面。
“所以其实算……关系好吗?刚刚能天使跟我说陈Sir不喜欢这边。”
“硬要说的话,陈Sir主要比较讨厌boss而已,跟打工仔过不去也没什么用。”
房里突然安静下来。我走到床边的椅子旁,与想要坐到她床上的冲动做斗争。
“空小姐暂时还得待在近卫局的保护之下吧?”
“诶,说我是目击证人可能也会被盯上。”
“对不起,当时是我的疏忽,你身后没有家族在撑腰,干掉你就能毫无损失地抹杀证人。我该知道她不会放过你的,而我居然一度想要放弃。”
家族撑腰?噢,据说鲁珀族多以家族为单位行动,若能在强大家族的庇佑之下想必也不至于如此任人宰割。如此看来好像德克萨斯小姐就是传闻中孤狼一般的存在了,她经历过什么呢?
“我也要说对不起。”想起刚刚星熊督察的问话,我醒悟过来,说不定是我打断了德克萨斯小姐原本的计划,“我想,会不会是我早到了的错?”
她沉默下来,大概是觉得再这样互相道歉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但这种近乎默认的表现还是让我有些羞愧。手指扭在一起,接着听到德克萨斯小姐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
“我要想办法杀了她。”
【杀】这种让人心惊胆跳的字眼嵌在她淡淡的语气里,如同家常便饭。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是谁。名为红的身影像尖刺一般扎进了心里,腿软到瘫在了椅子上,“德克萨斯小姐,不要……”
不要做这种像要玉石俱焚一样的打算。
“我把你卷进来了,我要负责到底。”她只是平静地望着我,琥珀色的双眼却忽明忽暗,瞳芯的黑纹变得狭长。
在不算长的相处时间里,她总是很冷淡,与周围人和事物相比格格不入,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所以只要她表现出这种若隐若现的侵略性,便足够让我呼吸一窒。
上述结论是我思考了很久才得出的,从上一次在车里见到她不轻易展现的侵略性开始,直到现在。
我向来不相信所谓的种族压制论,因为我见过的鲁珀族偶像都相当友好温柔。并非德克萨斯小姐不够友好,只是在他们面前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喉咙变得干涩,只能用唾液生硬咽下可怕的心跳。这样的窒息感却刺激得我欲罢不能。
妈妈对不起,我可能是个抖M。
病房门被打开,食物的香味跟着能天使和可颂一同进来,将我从她眼里的湖扯出。带着满面的热度和微妙的心情,我站起身帮忙餐具和食物的分发,偷偷瞄回去,看到她已经移开视线,狼耳上的两只耳环晃动着。
简直像刚刚才匆匆忙忙转过头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