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两只龙角毫无顾忌地探进门来时,我知道麻烦也跟着来了。
“陈Sir。”
她红色的瞳孔正盯着我,目光锐利到想要把我钉在墙上的程度。
“一个小时前,12号街区的一栋楼发生了火灾,幸好可燃物不多,很快就扑灭了,只是坍塌差点砸死人。”她口齿清晰地说道,走向我的床位,拎起病历诊断翻看起来。我的伤病在上面写够了整页纸,她因此看了好一会。
“火跟我没关系。”我如实禀告。这场火灾十有八九是红为了毁灭证据才引发的。
“那什么东西跟你有关系呢?”警官将终于看完的病历悬挂回床尾。
“空小姐被绑架,我去救,结果发现其实是要做掉我。”无法跟她解释更多细节,若全盘托出也只会引火上身,这跟我躲藏数年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
她深深皱起眉。我不禁想起阿能曾经调侃她,说经常皱眉的人总是看起来比同龄人老上好几岁。而这位警官也确实,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感。
我也没资格说她就是了。
“你报了警就只是要跟我说这些吗?”
“无意冒犯,陈sir。你们如果来早些,很多事也能自己看见了。”
陈闻言倒是爽快地低下头,郑重其事说道:“抱歉,这事是我们疏忽。”
说一不二,这也许就是她即便短时间内就升任要职也仍受人爱戴的原因。她总是那个最明事理的人,尽管很凶,却从不端官架子。
我不好为难她,说出了心里的猜测,“人手不够?”
“一连接到好几起入室抢劫报案,”陈sir怀疑地眯起眼,“你这么说倒是可疑了起来。”
“人都抓到了?”
“我没有告诉你的义务。”
我想要耸耸肩表达自己并无恶意,却因此牵动了伤口,疼得僵直了身体,“她把我们都吃得死死的。”
“谁?”
“红是她的自称,看起来是个鲁珀族,但就我看来不太可信。”连空小姐都能做得惟妙惟肖,何况那个精通伪装的人。
“她为什么要杀你?”陈sir在我的床边左右踱步,目光如炬的视线从未离开过我,“你连她会支开我们人手都知道,听着不像是第一次跟这种人打交道了吧?”
“被人盯上确实不是第一次了,毕竟boss什么单都敢接。”遭人质问的场景我经历过太多次了,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躲开对视。跟陈sir对质的时候要做到这一点相对困难,因为她在审讯中异常专注,仿佛浑身的刺都已伸到我的面前,一旦我表露出轻微的端倪,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刺进我的皮肤,我必须清除脑子里所有的情绪,“至于第二个问题,猜到人手不足这点也只是逻辑推理而已……”
“猎狼人。”她打断了我的话。
我却像被她砍了一刀。
“什么……?”
“别*龙门粗口*装傻。”她直接抬手指着我的鼻子,语速也急促起来,“当近卫局都是傻嗨吗?你饮过这么多次茶,见过哪次是不带人回局里录口供的?”
“这次不是为了安全起见……?”
“这里就我一个人,你应该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没有记录员,没有录音录像,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跟我说,我用人格担保。”
老实说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陈sir这样的少见得很,就跟每次坐在她办公室里喝的那杯茶,苦涩直冲鼻腔,如她本人的清澈又正直。这对城市和民众来说再好不过,但于我而言她只是像穿透层层枝桠的阳光,灿烂却过分刺眼。
茶我总是在喝过第一口就不喝了,生怕身上怎么都擦不干净的尘垢会将其玷污。我盯着她红色的瞳孔,周围一如既往布着熬夜的血丝,猜想她会坚持这件事多久。
“我身上的债我自己都数不清,就算是猎狼人来找我了也不奇怪。”
“我给你半个钟好好考虑一下。”
她看起来不太相信我的说辞,坐在床边之前空小姐坐过的椅子上。随身的佩刀跟椅背相撞发出哐的响声,我的耳朵条件反射地立起。她翘起二郎腿看了看表后,转头继续盯着我。
我仰脖靠回到枕头,看向天花板试图忽略她的存在。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这样子共处待上任何一分钟都是煎熬。陈Sir如果是生在古代,审讯人可能根本用不着酷刑。
“别睡着了。”
“大佬,您这样对病人也太残酷了。”
“无辜的病人才值得优待。坐直。”
“……”
——
“你身手不算差,什么人把你搞这么狼狈?”
“我也想知道,烦请各位阿Sir继续追查了。”
“……”
——
“咳、唔……今天不见Missy?”
“怎么?有什么事非得她才能解决的?”
“……”
大概是快到时间了。她又看了看表,直起身凑了过来,压迫感十足。
“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我强撑着对视的目光,努力不让声音表现有异样。
“那么丁点工资没必要卖命吧。”
“跟工资无关。另外一说包吃包住包出差费用,已经相当不错的了。”
“那个小偶像呢?拖累了人家就不管了吗?”她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我跟她打过太多次太极了,很清楚这是她要发飙的前兆。
“空小姐的经纪公司也应该对此负责,泼脏水给对家顺便还能炒热度这种明显提前跟近卫局打过招呼的事需要提醒一下陈Sir吗?”
“……你最好别给我查到有什么事。否则后果比你现在自首的要痛苦好几倍。”
我看着她,甚至没办法眨眼。一旦闭上眼,来自叙拉古的呛鼻硝烟仿佛就冒了上来,他们属于不算遥远的过去,也许还即将属于我的未来。
“陈Sir,相信我,你们的手伸得再长也有限。跟龙门没关系,甚至跟企鹅物流也没关系。这是我的命数,我死了我都认,但不是空小姐的,她是我报警的唯一理由。”
发飙发到一半要硬生生堵回去,大概实在不好受,她骂骂咧咧地出门了。
这次的理亏我想也怪不到陈Sir头上,体制之下她再怎么站得笔直,也挡不住原本就存在的扭曲。boss层的交易和决策轮不到打工仔管,这种立场上陈Sir跟我也没什么不同。
唯一的区别是我从来不需要跟我们boss较劲。这算是体制之外的好处之一吧。
过了一周,病房里迎来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探望者。他比我两个月前最后一次看他的样子要圆润不少,穿着有些撑的西装,打着骚气的红色条纹领带,一摇一摆走近,然后吃力地打算爬上我床边的椅子。
算上他脑袋顶的小圆帽,他充其量比椅面高了一点,但他没有出声求助。我默默地望着这副滑稽的场面,不敢笑也不敢帮,因为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
十来秒后他终于安坐下来。尾巴尖从椅背的缝里穿出一抖一抖。他将帽子摘下举到脸旁扇风,像极了一个刚从高峰地铁下来气喘吁吁的胖大叔。
大帝将身体转向我,圆溜溜的黑眼珠子上下打量我。
“看着还行,德克萨斯。”
“是啊,没什么后遗症,就是差点断了气。”
这话不假,红的身手干净利落,给我留个全尸大概是她唯一的慈悲。她很强,但恐怕并不适合做猎狼人这种要对敌人赶尽杀绝的职业。
运气再次站到了我这边,或者说是站到了空小姐这边。
大帝放下手里的帽子,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回我确实没办法保你了。疏通关系去打探了一下,跟钱没关系,老婆子铁了心要你的命。”
“我知道。逃了三年,我也有点累了。”
我将手放到嘴边,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夹了夹,但什么都没有。
“你是要戒烟的吧?”大帝哼哼唧唧地说着,却从口袋里摸了一包烟扔给我,是我戒烟前常抽的龙门牌子,因味道苦涩而小众。
我咽了咽口中由戒断反应产生的唾液,将烟扔了回去,“这是医院,一点火就响警报了。”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猎狼人的代理人,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和身份,是个比红还要狠多了的角色,上了她名单的人基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以前拉普兰德喜欢叫她老不死,每次提起她的时候眼里都放着诡异的光,像是不甘心,却又透露出变态的兴奋至极。
大概老不死在追杀我们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我说你俩真是绝配,她朝我啐了一口。
现在叛变之狼落单了,做了三年的平静的梦也该醒了。我想我担心的只是,我的死亡会让朋友们耿耿于怀。
明明想要回归正常平和的生活,手里的方向盘却一直处于失控状态,越是要扳回正轨,却越是一步一步朝着深渊而去。
最终白发的狂徒消失在了悬崖深处,生死未卜,灰发的狂徒也注定没办法独活。
“谢谢boss这么久以来提供的庇护所。之前提交的辞职报告您有空的话就批一下吧,是生是死我都不能留在这边连累你们了。”
现在真的特别想抽一口,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我开始后悔把烟扔了回去。
手上突然出现黏黏腻腻的触感,我低头看去,只见鲜红一片,甚至一路染到了石膏上。它们并非受重力作用往下滴落,反而是快速地顺着手臂窜了上来,如藤蔓一般捆上我的双手,肩膀,直到心脏……
我认得,那是逝者的血液,来自我私自执行的审判……
“哎,辞职是不可能批的。”
大帝的叹气将我的思绪拉回,鲜红的藤蔓停下了攻势,退回到掌纹之中。
“太狠了,我直到死为止都得效命于企鹅物流?”
我艰难地撇撇嘴,说着不好笑的笑话。
“理论上这么说是没错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下午近卫局的人手就会撤回,你已经安全了。”
他抬起两翅,一边指指我一边耸肩,这比我的笑话好笑多了。
“不信?我只是说我没办法保你,但猎狼人那边先出了意外,大概是跟大股东起了争执,具体什么情况我也懒得搞清楚,总之算是翻篇了。”
“刚刚才跟我说老婆子铁了心要杀我来着?”
“是,但有人能保你。准确来说是对方跟我们签了合作协议,我把你们都卖过去了,收拾收拾,一会阿能和可颂就接你一块过去。”
我愣了好一会,有太多的疑问堵在嘴边,首先问出口的是——
“空小姐会怎么样呢?”
“威胁解除,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呗。要说你也不厚道,这回我还得欠MSR那伙流氓一个人情……”
boss的絮絮叨叨我习惯性没听进去,只是在知道空小姐能恢复正常生活后,暗自松了口气。
“合作方不介意我手还断着吗?”
“她们承诺两天就能治好你,三天你就能活蹦乱跳搞业务。”
确实像是有资本跟猎狼人谈条件的样子。但听着比企鹅物流还可疑。
“但果然我……”
大帝蹭的站立在椅子上,灵活得跟刚刚完全判若两鹅,“对方看上的可不是我,而是你,所以别挡我财路德克萨斯,”嘴里虽然说着狠话,翅膀却滑稽地不停拍打在我右手的石膏上,“给我积极地活下去听见没?”
虽然知道他威胁是假关心是真,为了身体着想我还是堪堪躲开他半像是撒娇的拍击,正巧可颂來病房探望,她大概以为我们在打架,立刻冲上前来抱着大帝拉开距离,嘴里嚷嚷道:“老板老板有话好好说,要是气坏了身子或者被队长打残了就得不偿失了呀。”
大帝被力气奇大的丰蹄族托在空中,愤愤不平地蹬着两只脚蹼。
“这说的是人话吗?给我惹这么大祸该我打残她才对!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还有你,白眼牛!还有门口那个白眼光环!”
能天使笑嘻嘻地躲开那双闹腾的小短腿,将一套企鹅物流的制服扔到我身上。可颂也终于将大帝抱出了病房。
“接下来是少女的换装时间了,烦请老板回避一下哈。”
刚套上左手的衣袖,就感觉到了违和。
白色的袖子上多了一串很漂亮的痕迹,我低头拼了一下,S—o—r—a?嗯,Sora?我很肯定这在我住院前是没有的痕迹。
空小姐的签名,我在握手会的安保工作时见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制服上。
我想起出事那天,把制服脱下来给了能天使,拜托她帮我拿回去洗涤保养的。看来只能问问当事人了。
“阿能,这个是?”
“噢,那时候我懒得拿手上就穿起来了,还跟空要了个签名。”
空?
她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
“我看你喜欢她,就帮你留了个纪念啦~刻意用的油性笔,洗不掉的那种嘿嘿。”
找不到该接什么话。我无语地穿好半边外套,另外半边由于石膏的缘故无法穿进,便只能披在肩上。
坐在床边让能天使帮忙穿裤子的时候,我再度看向袖子上的签名,想起空小姐在粉丝见面会时灿烂又可爱的笑脸。
我本没有资格带着这样美好的人留下的印迹,只是私心作祟,心里的暖洋洋暂且盖过了愧疚。
之后为合作方工作了好些日子,本人如她们承诺的那样,活蹦乱跳了,也再没有所谓的猎狼人来索要性命。我终于有一段时间没在梦里见到那一头狂妄的白发了。
将最后一箱沉重的生活物资从飞机上搬到罗德岛的甲板,我清点了一下箱子上的标记,见是属于食物补给那一类,便交给了一旁的角峰,并在表格上打了最后一个勾。
“胳膊恢复得还好吗德克萨斯?”
强壮的丰蹄族有着沉稳的声线,手臂上的发达肌肉在清晨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挺好。”
我跟角峰是在这几次的货物交接工作中慢慢熟识起来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多言的欲望,毕竟实在也不知说什么比较好,只好拔出腰间的刀在他面前挥舞两下,以示自己恢复得很好。
他也习惯了我的沉默寡言,朝我笑了一下便扛着好几箱东西往饭堂走去了。
还剩下脚边的几大箱医疗物资,考虑到常驻医疗部的干员里大多是难以早起的人,于是决定再稍微等等。
甲板上的风很舒服,我靠在栏杆上渐渐忘了时间,总算感觉到有人接近的时候看一眼手表,发现时针已经走了一格,朝着数字九靠拢。
“早啊德克萨斯。”
我回过神,朝嘉维尔以及被她拖在身后的白面鸮点点头,“早。”
向我确认过货物清单后,绿发的医师便捞起袖子开始搬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手上对于女性来说也略显发达的肌肉,不禁感慨罗德岛确实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就连医生都看起来是能随时举起法杖抡晕大汉的类型。
白面鸮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站在我身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监控显示您在这等了很久。”她一边说着,一边摸上我的右臂。我对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有点不适应,只好僵在原地任她检查我先前受伤的地方。
“强壮的身躯有益于伤势的快速回复,反之则可能加重,您显然属于前者。”
听着她平淡的话语,加上她是我当初以狼狈的样子登舰后负责治疗的主治医师,我完全无法把她在我身上不停摸索的行为称为骚扰,尽管那可能已经在骚扰的范畴了。
“啊,是德克萨斯和白面鸮啊,早上好。”
“你好阿米娅。”
来者踏着轻巧的步伐,属于卡特斯的两只长耳朵在脑袋上一晃一晃,每次见到她总会让我想起了那位远在龙门努力假装自己是鲁珀的小偶像。我猜,大概任凭谁都无法想象,这么一位看起来可爱柔弱甚至应该还未成年的少女,其实是坐拥上千名干员的罗德岛实际领导人。
嘉维尔已经搬完一趟回来了,和阿米娅一样,对白面鸮正在对我动手动脚的事见怪不怪。两人就这样若无其事攀谈起来。
“今天是嘉维尔来接物资吗?”
“本来不是的,值班的赫默在实验室睡着了,怎么都叫不醒,华法林又细胳膊细腿的看着派不上用场的样子。”
阿米娅几乎马上就理清楚这一早上的情况了,转而向我说道:“麻烦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啊德克萨斯。”
“没有的事。”我摇摇头。有谁能拒绝如此懂事的小女孩的道歉呢。
“说起来阿米娅你呢,跑这来做什么?”
此处为甲板末端的停机坪,离生活区遥远,除了出入罗德岛的流动人员,干员们一般不会出现在这,因此嘉维尔才问道。
“迎接已经出了一个月任务的同事……”
阿米娅话未说完,耳朵抖了抖。我随即也听见了直升机由远至近的声响。从天边的一点,到精准地降落到停机坪上,熟练的驾驶员没有花多少时间。
我感觉背上多了重量,偏头一看才发现是白面鸮靠着我睡着了。真亏她能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睡着。
一个月前我还没登岛,这些同事一定都是我还没见过的。可看着机门向一侧被拉开,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螺旋桨渐渐慢了下来。为首跳下来的是位白发的女性札拉克,腰后背着一把与其身型十分不符的大砍刀。她跳下直升机后并未离开,而是转身伸出双臂,接下了被从直升机舱室里扔出来的大件物体。
说是物体似乎并不准确,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其实是个被五花大绑在由特殊材料制成的袋子里的人。那种袋子我接触过,材质十分坚固,不易燃,用普通的利刃也划不烂,经常被用在有一定保密要求的货物运送中。
那位札拉克扛着像是俘虏的人,朝舱室里的人点点头后,便向着我们这边稳步走来。
背后的白面鸮有倾倒到一边的迹象,我把手伸到背后稳住她,再一抬头,看见直升机上跳下的另一人时,我想我可能也睡着了。
她顶着跟梦里不差分毫的白色长发,在螺旋桨刮起的狂风中看起来更为狂妄。明明隔了有几百米远,那些恼人的头发却像直接扫在了我脸上似的。
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
我不动声色地将熟睡的白面鸮推到嘉维尔身上。
她终于理了理被吹着遮在了脸上的头发,目光扫过阿米娅一行人,接着瞬间锁在了我身上。
她咧开嘴放肆地笑着,在其他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抽出腰间的双剑之一用力扔了过来。
我曾设想过若她还活着,再次相遇的时候可能会出现的数十种情况,这无疑是最最温柔的一种。
因为早有准备,我拔出刀将飞来的环剑挡开。下一刻,她已经接回了飞出的武器,瞬间欺身至我面前,砍在我刀上的力气比从前还要大。
把我好不容易粘回去的世界再度砍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