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龍的新娘
章節 3-7 龍的新娘 (The bridgeof the dragon)
POV 希斯特利亞˙雷斯
「我的禮物代表瓦格納家族對您誠心的祝福,王后陛下。」瓦格納侯爵伯爵拍了拍手,二十名衛兵推著一個罩著布幕的大鐵籠上前來。
希斯特利亞望著那鐵籠。鐵籠被布幕遮著,看不清下面藏著的是什麼。然而簾幕之下,隱隱約約傳來了野獸的低吼聲。
「別賣關子了,瓦格納。」札克雷說道。
瓦格納侯爵大笑,扯下布幕,一隻白色的巨熊出現在眾人的眼前,「瞧瞧這怪物!十三尺高的雪熊!」他說,「等我抓到羅德˙雷斯,就讓他跟這傢伙在熊坑內搏鬥!」
雪熊受了刺激,大吼一聲,碩大的熊掌猛烈搖晃著鐵條,讓鐵籠吱吱作響,幾個貴族被這怪物嚇住,發出驚呼,而希斯特利亞身後的珍妮則是摀著嘴、不住發抖。
「您真慷慨,瓦格納侯爵。」希斯特利亞看著被束縛的雪熊,心頭有些不捨,但她得說些場面話;身為收禮物的新娘,她必須應對得體,「這頭熊很……強壯,就像您與您的戰士一樣。」
「這是當然。」瓦格納侯爵得意地說。
札克雷忽然開口,「那麼就快把這頭熊帶去熊坑吧,有幾位老爺快嚇尿了呢。」他邊說著,幾個身穿灰衣的衛兵上前來,把巨熊的鐵籠給帶了下去。
瓦格納伯爵深深地一鞠躬,隨即退了下去。
「你看怎麼著,王后陛下。」坐在希斯特利亞身邊的札克雷推了推眼鏡,小聲說道,「把那隻怪物跟澤地人的毒蛇放在一起如何?哪邊會贏呢?哈哈!」
希斯特利亞沒有回應札克雷。她只是坐在原地,繼續這一個冗長的新婚贈禮儀式。
瓦格納之後上前的是卡羅萊納伯爵,他帶來了一盞七面金盃,杯子的七個面上分別飾有象徵各大家族的寶石,最耀眼的自然是象徵史塔克家族的珍珠冰原狼與象徵雷斯家族的瑪瑙號角女神。塔瑞特子爵送上一把鍍金巨弓,搭配的長箭支裝有綠色和緋紅色的羽毛;紐特伯爵獻上一對柔軟馬靴;賽姆斯基伯爵的禮物是銀製馬刺;提亞斯伯爵則送上了長槍比武時用的紅絲帳篷。
根據維斯特洛的傳統,新婚夫妻會在洞房隔日接受客人的饋贈,而在貴族間這便成為了社交的一環,拿得出愈好禮物的貴族說話愈有份量……尤其是新人乃是國王與王后的時候,更是大貴族們阿諛奉承的好時刻。
然而希斯特利亞的心思並沒有放在這些禮物上。一個女人家要巨弓和馬靴做什麼呢?這些東西本該是由國王收下的,此時卻只有希斯特利亞一人面對貴族們。國王身體有恙,暫時無法見客,至少札克雷是這樣宣稱的。
真正的情形當然不是這麼回事。
札克雷咳了兩聲,「亞魯雷特男爵正在跟希甘希娜城守軍談判呢……他的禮物就先欠著。既然如此,就輪到老頭子我了。」札克雷扭了扭肩膀,站到希斯特利亞面前單膝跪下,呈上禮物。
那是一柄匕首,刀鞘由鍍金櫻桃木製成,以上過油的紅皮革包裹,裝飾著墨玉雕成的黑色烏鴉頭,有著白玉做成的眼睛。札克雷緩緩取下刀鞘,匕首的刃葉上有紅黑兩色波紋,在晨光中微微發亮。
「是瓦雷利亞鋼!」「真是不世出的神兵啊!」「這把武器值得為他寫一首歌,陛下!」貴族們歡呼,而札克雷隱隱做笑,「認得這匕首嗎?王后陛下?這可是割了阿爾瑪喉嚨的那把匕首啊。」他的聲音壓的極低,只有希斯特利亞聽得見。「妳就拿著這匕首,替妳的女僕老媽報仇吧。」他小聲說著,他將匕首收回鞘內,呈給希斯特利亞。「祝您新婚愉快,王后陛下。」
希斯特利亞不明白為了札克雷會說女僕阿爾瑪是自己的母親,但是她也無意追問,只是點了點頭,接過匕首。
就算希斯特利亞是個女人家,也知道手中的匕首是難得一見的武器。瓦雷利亞鋼削鐵如泥,重量又輕,是最上等的鋼材,而這把匕首跟『始祖』一樣,都是由瓦雷利亞鋼打造的兵器。然而『始祖』的形狀扭曲,只能刺、不能砍,真的遇上什麼情況,匕首肯定是比『始祖』有用的多。畢竟『始祖』乃是雷斯家族的族劍,象徵意義必然多過實用意義的。
尤彌爾也有著一把匕首,她說那是老太婆給她的遺物,一把石頭做的石刃匕首。尤彌爾的匕首從不離身,就像是她的爪子一樣,她拿匕首對付過冰原狼、野人、還有瑟恩的瑪格拿……這些回憶對於希斯特利亞來說都很久遠了,清淡地彷彿不曾發生過,只留下一股懷念的氣味,卻杳然消散。
最後一個贈禮者走上前來。
季代彌˙東人身後跟著四個奴隸,抬著一個青銅裝飾的雪松木箱。「外邦人。」「東方的人啊。」希斯特利亞聽見貴族間傳出耳語,「黑頭髮、黃皮膚、小眼睛,真是奇怪。」「聽說『火槍』就是他們帶來的咧。」
「王后陛下,我謹代表東洋國,誠摯地祝賀您的大喜之日,」季代彌向希斯特利亞行禮,「您還記得嗎?我們在長城見過。」
「我記得的,季代彌女士。」希斯特利亞點頭致意。她第一次見到這個中年女人是在總司令的書房裡。現在想來,這女人大概一開始就在總司令的計畫裡面了。
「真是我的榮幸。那麼您一定也還記得,我曾承諾您一件小禮物,」季代彌微笑著說,拍了拍手,身後的奴隸將木箱放下,打開,「希望您接受我國的祝福。」
木箱裡面,裝滿了自由貿易城邦所產最上等的天鵝絨和錦緞……其上還躺著一顆碩大的蛋。
希斯特利亞瞪大了雙眼。這是她所見過最美的東西,其上的紋彩富麗得使她以為表面鑲滿珠寶,而她得用兩手才能將蛋抱住。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來,本以為這是上等陶瓷、彩釉或玻璃製成,想不到卻比那沉重得多,仿佛是硬石做的。蛋殼表面覆蓋著細小鱗片,它們隨她指頭轉弄,映著烈日耀暉,散發出宛如金屬般的光澤。
一顆黑色的蛋,宛如午夜汪洋,卻有生氣勃發的暗紅波浪和旋渦。
「這是什麼?」希斯特利亞小聲問,口中充滿驚奇。
「這是來自亞夏[註0]以東陰影之地的龍蛋[註1]。」季代彌說,「歷經千萬年而成化石,卻依舊亮麗動人。」她微微一笑,「這是東洋國與東人家不成敬意的禮物……請您笑納。」
※※※※※※※※※※※※
贈禮儀式結束後,希斯特利亞來到了神木林。
這段日子以來,如果說臨冬城成了一片混亂汪洋,那神木林就是其中的寧靜之島。希斯特利亞穿過繁密的橡樹、鐵樹和哨兵樹,來到心樹下靜止無波的水潭邊。珍妮跟在希斯特利亞身後,兩人無語地走向巨大的魚梁木。
故事書總說舊神透過魚梁木上的人臉看顧北境的孩子,而臨冬城的魚梁木是希斯特利亞從小就熟悉的。打從父親烏利被謀殺、自己跟著阿爾瑪生活開始,自己便日夜在臨冬城的魚梁木前祈禱,祈禱自己將能夠伸張正義,為父報仇。
真正屬於希斯特利亞的並非是臨冬城,而是雷斯家族的席納城。席納城裡面也有神木林嗎?希斯特利亞不知道答案。在她記憶所及,她從未造訪過席納城。
有時候,希斯特利亞會莫名覺得自己正在爭取一個完全陌生的事物。雷斯家族、席納城、烏利公爵的合法繼承權……這些東西彷彿與希斯特利亞相隔千萬里、陌生地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一樣,然而轉瞬,希斯特利亞卻又想起來這全都是自己應當奪回的事物,是父親——烏利公爵對自己最後的囑託。
一隻烏鴉停在希斯特利亞的手上,與希斯特利亞四目相對。不知為何,希斯特利亞下意識地看向烏鴉的眼睛。她忽然有一個想法,從烏鴉的眼睛中,她應當可以望見自己的面貌、還有屬於自己的席納城……然而她所看見的卻是黑衣騎士、絕境長城、長夜堡的魚梁木、以及生有三隻眼睛的烏鴉。
還有……尤彌爾。
樹梢的鳥兒忽然騷動了起來,烏鴉振翼飛起,消失在林中,畫面也一瞬即逝。希斯特利亞取回了心神。
「有人跪在樹下,」珍妮出聲警告希斯特利亞,「是他……是『國王陛下』。」
然後她注意到了披著斗篷、跪在魚梁木前顫抖的國王。
不,那不是國王。那只是個冒牌貨。
希斯特利亞緩步上前,而『國王』注意到了她,「馬糞女,」他顫抖著說,「妳、妳怎麼會來這裡?」
「我叫希斯特利亞˙雷斯,不是馬糞女,」她站到男孩身邊,俯視著男孩,「你在發抖。」
「不、不過是因為天冷而已。」男孩說。
希斯特利亞移過視線,「是嗎?」隨即也不再說話。
沉默蔓延在兩人之間,只有心樹上的人臉注視著希斯特利亞與赫特˙石東。不知過了多久,石頭男孩終於開了口,「我會怎麼樣?」他顫抖地問道。
「你會繼續扮演國王,直到真正的國王陛下回來。」希斯特利亞說道。
「你們都瘋了,你們全部都瘋了!」石頭男大喊,拿起石頭想要擲向希斯特利亞,卻因為手軟無力而失準,「為什麼要把我扯進來?我什麼都沒做啊?你們會害死我!」
石頭男是個倒楣鬼,這點希斯特利亞是明白的,然而國王陛下失蹤的時間點實在是太過詭譎。婚禮舉行在即,情急之下,只能安排一個冒牌國王作為替代品,否則聚集於史塔克家族冰原狼旗下的貴族恐怕將會如夏雪一般融化殆盡。
「你不會有事的。札克雷會把你當成國王一樣保護起來。」希斯特利亞說道。
「札克雷的保護一點用也沒有!再多的保護,一碰上阿克曼先生,全都一點用也沒有!」石頭男崩潰地跪在地上,「蠢蛋才會跟雷斯公爵做對!一旦阿克曼先生出手,我們都會在睡覺時被割開喉嚨!」
剛開始,希斯特利亞還以為他說的是米卡莎,然而幾個心跳後她才明白石頭男指的是肯尼˙阿克曼。
「肯定是他幹的。他肯定殺死了國王,想要讓叛軍土崩瓦解,結果我卻成為了國王的替身,」石頭男表情扭曲,「下一個絕對就是我……他一定就在這座城裡,我感覺的到。啊!他會不會就在那棵橡樹後面?」他神經驚恐地說,連滾帶爬地向後退去。「快幫幫我!」
「你太過擔心了。」希斯特利亞說,「你現在是北境之王。你必須有國王的樣子。」
難怪札克雷在婚禮之後,就拒絕讓冒牌國王出席公開場合。這個人已經瀕臨精神崩潰了。昨天的婚禮後,石頭男躲在被窩裡又哭又罵、然後昏死,而希斯特利亞則在窗邊坐了一整晚,一夜無眠。
兩人什麼事也沒發生。
「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國王,你們卻把王冠塞給我……我只是個私生子,只是烏爾克林爵士的侍從……」石頭男跪在地上。他在哭嗎?希斯特利亞看不清楚,「妳不也是嗎?」他忽然說,抬起頭看著希斯特利亞,「妳不也是個被打扮成王后的私生女嗎?」
「我是烏利公爵的嫡長女,席納城的合法繼承人。」希斯特利亞再一次重申。
石頭男皺眉,「妳在開什麼玩笑?」他說道,「妳明明就是阿爾瑪生下來的雜種。」
「阿爾瑪是扶養我長大的恩人,但是我體內流淌的是烏利公爵的血脈。」希斯特利亞覺得有些奇怪,怎麼每個人都要懷疑我的身分?
石頭男瞪大雙眼。「瘋了,妳們都瘋了。妳媽媽是個瘋子,而妳也一樣。」他起身,丟下希斯特利亞,往神木林外跑了出去。
希斯特利亞沒有上前去攔他,轉眼間石頭男便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王……王后陛下,這樣做沒關係嗎?」珍妮說道,「國王……」
「他不是國王,」希斯特利亞說,「赫特˙石東只是個冒牌貨。妳知道國王上哪去了嗎,珍妮?」
「欸?」珍妮似乎嚇了一跳,「恩……我……」她的語氣中帶著遲疑,「我不知道……或許他躲起來了?」
「妳曾是國王陛下的貼身女侍,對吧?」希斯特利亞說,「關於他會去哪裡,妳有任何想法嗎?」
「我、我不知道……」珍妮說道。
希斯特利亞點了點頭,「那就只能祈禱總司令早日找到國王了。」
「嗯……」珍妮呢喃,「希望可以……早點找到他。」
希斯特利亞看著眼前的女孩。珍妮˙黎德,一個十歲的女孩,澤地貴族家的次女,從小便是艾德利克˙史塔克的女侍。
如果說自己沒有選珍妮作為女侍的話,她就會隨侍在國王陛下身邊,這樣是否能夠免去這場國王消失的鬧劇呢?不過札克雷本就在國王身邊安排了重重護衛,如果雷斯公爵的人在這樣的守衛之下仍能夠擄走國王,那麼就算多了一個珍妮˙黎德,大概也改變不了什麼吧。
珍妮有著一頭棗色短髮,穿著跟阿爾瑪同款的服飾,然而她的臉上有著少許的雀斑……就像尤彌爾一樣。
或許是因為這樣,在札克雷要求希斯特利亞選一個貼身仕女時,希斯特利亞才選了她?希斯特利亞不知道,然而這也不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只有父親的仇,至於長城、守夜人、通通都是上輩子的事,而尤彌爾也一樣。
可是……
『妳明明就是阿爾瑪生下來的雜種。』
『你就拿著這匕首,替妳女僕老媽報仇吧。』
石頭男與札克雷的話在希斯特利亞心底迴響,令希斯特利亞心頭掀起一陣疙瘩。
「珍妮,妳認識阿爾瑪,對嗎?」希斯特利亞忽然開口。
「是的,」珍妮畢恭畢敬地說,「我跟阿爾瑪都是臨冬城的侍女。阿爾瑪小姐是雷斯公——是叛徒羅德雷斯的貼身女侍,而我則被派到國王身邊,擔任國王陛下的僕從。」
希斯特利亞點了點頭,「跟我說說妳知道的阿爾瑪吧。」
「咦?阿爾瑪小姐嗎?」珍妮似乎困惑了。過了許久,她才擠出隻字片語,「阿爾瑪小姐她……忠勇可靠……在服侍羅德˙雷斯的時候,保護著您……最後還因此犧牲……她是個偉大的女性。」
希斯特利亞搖頭,「這是札克雷宣傳的版本,」她認為自己有必要確認一下,「告訴我妳認識的阿爾瑪。」
「王后陛下,我不能評論——」
「就當是我的命令,」希斯特利亞說,「我不會懲罰妳,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珍妮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到了最後,她才緩緩開口,「阿爾瑪小姐……在女侍之中,有一些關於她的流言……」
「什麼流言?」
「陛下,那些只是流言,我——」
「告訴我,珍妮,」希斯特利亞握住了珍妮的手,「拜託了。」
珍妮瞪大雙眼,過了許久才繼續開口,「流言說……阿爾瑪小姐身為女侍卻不喜歡工作,總是在男人間流轉……她曾跟衛兵、廚師、鐵匠、吟遊詩人與獄卒……流言還說,她千方百計勾搭上了雷斯公爵……」她渾身顫抖,「……然後生下了一個女孩。」
希斯特利亞點頭,「私生女,」她說著,「就是我,對嗎?」
「不是!」珍妮急忙解釋,「這些都只是流言,都只是叛徒們想要重傷王后陛下的假情報而已!」
「可是早在我從長城回到這裡前,妳就認識阿爾瑪了。」希斯特利亞靜靜地說,「所以說,這些流言,早在羅德˙雷斯想要殺死我前就已經廣為流傳了,對吧?」
看著說不出話來的珍妮,希斯特利亞輕笑了一聲,「別緊張,珍妮,沒事的。」珍妮平時精明幹練,有時候會讓希斯特利亞忘記她比自己還年幼,不過是個十歲的女孩,「妳先去休息吧。讓我在神木林一個人靜靜。」
「王后陛下——」
「讓我靜靜吧。」希斯特利亞說,「還有,剛才的事,可別跟別人說呀。」
珍妮退下之後,臨冬城的神木林內只剩下希斯特利亞一人,以及樹木和烏鴉。
心思紊亂的希斯特利亞坐了下來,整理著自己的思緒,腦中卻充斥札克雷、石頭男與珍妮的言語。她確實隱姓埋名了許多年,直到來到長城、脫離雷斯公爵掌握才敢公布身分,可是這一個『真實身分』卻不斷的受到了質疑,石頭男、札克雷、就連珍妮……
我是烏利公爵之女。我必須為父報仇。過去十年內,無數個獨自入眠的夜晚,希斯特利亞都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女僕阿爾瑪給自己起了『克莉絲塔』的假名作掩護,然而父親贈與自己的真名乃是希斯特利亞,一個高貴、古老的名字。
阿爾瑪應該是個忠勇的僕人,犧牲生命保護了主人的遺孤:希斯特利亞記得的從來都是如此。然而這幾個月來,除了希斯特利亞,似乎根本就沒人相信這回事。石頭男、札克雷、珍妮,眾人彷彿都覺得自己正在演戲一樣,可是那不就是事實嗎?
希斯特利亞閉上眼,置身於回憶內,想要回想起烏利公爵和藹的臉,以及阿爾瑪將自己摟在懷中的畫面。一幕幕的影像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卻真實到讓希斯特利亞察覺了有些不對勁。
不對勁在哪兒?希斯特利亞說不上來。她的記憶由無數的碎片組成,清晰而深刻,但是在細節上卻不是那麼容易回憶起來。就好像是一幅精雕細琢的畫作一般,儘管堪稱藝術,與真實的景物相比卻少了一絲的鮮活。
怎麼說呢……希斯特利亞忽然有種感覺,過去十多年曲折離奇的命運,竟彷彿不比單薄的紙好上幾分。
諷刺的是,最鮮活的記憶卻是在長城的那段時光。那段記憶有些不同,那時候的希斯特利亞似乎完全忘記自己有著為父報仇的重責大任。那時候的希斯特利亞,彷彿真的就只是個被送到長城的私生女。那時候的希斯特利亞,邂逅了一個比自己高出一個頭、卻也不怎麼成熟的麻子臉女孩……
吱吱叫的聲音忽然從身下傳來,希斯特利亞轉頭一看,發現一隻小倉鼠正跟在自己身後,用水汪汪的大眼看著自己。剛開始,希斯特利亞只覺得這倉鼠似乎有些眼熟,幾個心跳之後她才想起來這孩子是在馬廄裡見過的那一隻小倉鼠。
希斯特利亞蹲了下來,對著倉鼠伸出手,倉鼠轉瞬便爬上了希斯特利亞的掌心,仔細一想,倉鼠遍地都是,每座城堡裡都有一百隻倉鼠,一百座城堡就有一萬隻倉鼠,自己又怎麼能確定這孩子真的是在馬廄見過的那孩子呢?本該是如此,可是……希斯特利亞就是知道。她也不明白原因何在,但是她就是認得這孩子,打從一開始便是如此了。
不知為何,看著這傢伙,希斯特利亞腦中卻閃過了尤彌爾。希斯特利亞嚇了一跳,明明尤彌爾眼神兇惡滿臉雀斑、倉鼠一臉無辜人畜無害,但是希斯特利亞仍不由自主地將兩者連在一起。
無人的神木林裡,唯有希斯特利亞與倉鼠獨處,就好像當初克莉絲塔與尤彌爾獨享了整棟長夜堡一樣。那一個時候,克莉絲塔給尤彌爾說了「鼠廚師」[註2]的故事,令尤彌爾嚇個半死——這可是克莉絲塔唯一一次成功嚇到尤彌爾,直到現在想起這段往事,仍然讓希斯特利亞會心一笑。
「鼠廚師」是個千年前的故事。一個長夜堡的守夜人廚子手藝精良,深得弟兄們喜愛,然而他的殺子仇人——安達爾人國王卻造訪了長城。國王沒認出廚師,但是廚師為了報仇起了殺心。他趁黑夜屠殺了隨行的王子們,將王子做成人肉餡餅獻給國王,不知情的國王讚其美味,要求再來一塊。
諸神為了懲罰廚子,便把他變成了一隻豬仔大小的巨大白鼠,永遠受飢餓所困而且只能進食自己的子嗣。傳說中,直到今日,「鼠廚師」仍然在長夜堡的地底徘徊,吞食著自己的孩子。
當初,尤彌爾曾問起鼠廚師被詛咒的原因,「諸神不是因為謀殺而詛咒鼠廚師的。一個人有權復仇,正如同鼠廚師有權利替孩子們復仇。然而賓客權利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故事是這樣說的,「殺害自家屋檐下的賓客,踐踏賓客權利,諸神絕不原諒。」
現在想來,札克雷在豐收宴上槍殺客人的行為,是不是踐踏了賓客權利呢?
希斯特利亞有些恍惚了。
世間的道理太多、律法太多、承諾與誓言也太多,卻又通通脆弱地一碰即碎。她不禁又想起尤彌爾。尤彌爾出生於長城以北,是個自由民。自由……世間的律法止於長城,那麼不受律法束縛的自由民,是否能看到不同的光景呢?
如果……如果可以跟尤彌爾一起離開……可以跟尤彌爾說上話的話……
然而此地僅有自己與倉鼠,尤彌爾則已經被自己趕走。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爬上希斯特利亞的心頭,刺刺的,悶悶的,想要甩掉卻無法擺脫。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婚禮前對尤彌爾說過的話。『請忘記那些話吧。』自己曾對尤彌爾這樣說,『我不會需要妳的。』
好奇怪的感覺啊?尤彌爾是個好人,嘴巴太臭心腸又太軟,人還有點笨拙,這些希斯特利亞是知道的,但是尤彌爾與希斯特利亞的復仇毫無瓜葛,她也完全沒有理由參與到這場家族糾紛之內……
可是,為什麼呢?
心好痛。
為什麼要對尤彌爾說那種話呢?
好討厭說出這種話的自己。
忽然,希斯特利亞感覺到了視線,猛地抬頭。神木林中再無他人,唯有魚梁木上的人臉依舊悲傷,彷彿正在凝視著克莉絲塔。烏鴉們鼓譟了起來,繞著希斯特利亞與巨大的魚梁木盤旋;一條蛇從樹洞裡鑽了出來,盤在樹枝上,對著漫天的烏鴉發出嘶鳴。
希斯特利亞望著魚梁木上的人臉。不知為何,她覺得那張臉有點像尤彌爾卻又不是那麼像。
懷中的倉鼠安靜了下來,似乎是睡著了。然而希斯特利亞沒有辦法把視線從魚梁木上的人臉移開。
她伸出了手,碰觸那張刻在樹上的臉。
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事?希斯特利亞說不上來,但是她看到了很多。倉鼠消失了,魚梁木也是,四周成為了一片夜空。一幕幕影像映入希斯特利亞的腦海,久遠如古老的壁畫卻又鮮明如昨日的記憶。
她看見了一個母親帶著一個女兒在雪中並行,手上還抱著兩個嬰兒。
畫面一轉,女人與孩子消失了,然後她看見了三個女人在火堆前呢喃。最年長的那一個站了起來,用雪將火給撲滅,然後睜開藍色的眼睛。
她看見了第二個女人化作一隻巨大的烏鴉啣來冰磚,放在地上。
她看見了第三個女人走入火焰之中,生了翅膀與鱗片,成為了龍,向東飛去。
光影變化,閃爍之餘,她還看到了很多人哭泣的景象;一個人跪在沒有頂端的高塔前哭泣,背後十四座火山同時噴發;一個人跪在古老的魚梁木前哭泣,群鴉則盤旋以等待盛宴;還有最後一個人,她身形枯槁、皮肉腐敗,眼睛充滿悲傷,無力地跪在絕境長城之前哭泣,眼淚卻在風雪中結凍成霜。她的眼睛湛藍冷冽,如同故事中的異鬼。
繁如花雪的畫面在半個心跳間闖入希斯特利亞的腦袋,然而之後的唯有寧靜的夜空。
然後,夜空中,繁星湧現;大地上,雪地成為了沙雪。
夜空、沙漠、星河。九條星河出現在天際,起於遠東而終於眼前,九條星河收束成了三條光芒,三條光芒又匯聚成一道拔地而起的通天光柱。
「座標」。
不知為何,希斯特利亞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這個詞彙。
希斯特利亞獨身利於詭異的空間之中,身邊除了一棵剛被種下的幼芽之外別無他物。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想要出聲,喉嚨卻彷彿不是自己的。
然而牠們很快就來了。烏鴉們從夜空中降下,繞著希斯特利亞打轉、嘶鳴,轉眼卻又一哄而散,消失無蹤,除了最大的那一隻——那是一隻毛色漆黑如夜的巨大烏鴉,比一般的烏鴉還要大上兩倍。牠降落在沙雪上,一跛一跛地走向希斯特利亞。
直到此刻,希斯特利亞才注意到那只烏鴉臉上有皺紋,而且雙眼間還有第三隻眼睛。
「一個可人兒,幸福的可人兒。」烏鴉忽然說道。
希斯特利亞訝異地看著烏鴉。你是烏鴉嗎?她詢問,然後她才發現自己不用開口,便能做出詢問。
「我是烏鴉,一隻老烏鴉。」有三隻眼睛的烏鴉答道,似乎在笑,「那妳又是誰?」
我是希斯特利亞。我是雷斯家族的合法繼承人。
「不,妳不是。」烏鴉說,啄了啄地上的雪,「妳的歸處不在這裡。妳不是被選上的人。妳不會飛。」
我本來就不會飛。希斯特利亞皺眉。我的歸處就在這裡。
「不在這裡。」烏鴉吞下一粒玉米,哪來的玉米?「不在這裡。」牠的第三隻眼嫣紅如血,「妳的歸處在北方、在長城——」
「她的歸處就在這裡。」
一股熱氣忽然從希斯特利亞的背後湧現。那是一股極熱的溫度,教地面的沙雪盡數融化,卻也是一股溫暖的暖流,絲毫沒有燒著那株初生的幼芽。
不知為何,這溫度希斯特利亞是知道的。那是在許久許久以前,某一個希斯特利亞未曾記起的風雨之夜,她曾感受過的溫暖。
一條全身披滿白鱗的巨獸從後方到來。牠用巨大的身軀、長長的頸子與堪稱炎熱的體溫籠罩了希斯特利亞,同時瞪向眼前的烏鴉。
希斯特利亞沒有見過這種猛獸,但她知道這是什麼。
那是一條龍。
「她的位置就在這裡。我會教她飛。她會飛得比任何一隻烏鴉更高、任何一條龍都遠。」龍低吟。
烏鴉不同意,「她不是被選上的人。」
「我選了她。這就夠了。」龍說。
「這會害了她。」烏鴉。
「我會保護她。」龍。
「妳只是在逃避。」烏鴉。
「就像妳當初對瑪莉亞做的那樣。」龍。
「對於瑪莉亞,我已經懺悔了九千年;而我還會再繼續懺悔另一個九千年。」烏鴉,「妳想變得跟我一樣嗎?」
龍高高地抬起了頭,長長的頸子中火光閃動,「這是我的選擇。」
「沒有人會因此得救。」烏鴉疲累的說,「你欺騙著這孩子,而這孩子也欺騙著她自己。」
「我們不需要得救……畢竟,凡人皆有一死。」龍說,「Dracarys。」[註3]
不知為何,希斯特利亞聽得懂這個詞彙的意思。Dracarys,高等瓦雷利亞語,意為龍焰。
白熾的火焰降下,將烏鴉化為灰燼,也將整個蒼白世界點燃。
熊熊火光之中 ,希斯特利亞並沒有感受到灼燒的痛苦。她看到的是幼苗在白焰之中成長茁壯,漸漸成為了一棵枝幹蒼白、葉片鮮紅的魚梁木。她還看見了那一隻純白的巨龍,正以悲傷的眼神望著自己。
她看見我了。
「暫時遺忘吧,希斯特利亞,只要再一夥兒就好了……不久後,妳就會繼承這一切,妳會得到世界的記憶。」巨龍緩緩開口。
然後,巨龍向前靠了過來,頂住了希斯特利亞的額頭。
「妳會知曉一切;妳會學會飛翔,」龍低語著,在希斯特利亞的記憶被抹去、重新在神木林醒來之前,「妳會成為……龍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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