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鳥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歡女孩子。她不曾為此糾結或自卑,只是坦然接受——生活一如往常地繼續,和朋友保持適當的心理和肢體距離,如此而已。
但她也渴望陷入戀情,想要被溫柔地親吻、包覆、接納。或許下意識地知道自己不擅長拿捏分寸和尺度,無論在想像或現實中,她總是被動接受的一方。
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主動。少數這方面的知心好友也無法提供建議,只會露出美得令人屏息的尷尬微笑,並悄然轉移話題。千鳥對此深深不以為然,匂坂可是成天被白羽調戲得意亂情迷。
她躺在涼席上盯著昏黃燈光,眼神有些迷離。風扇奮力運轉,卻無法除去夏日傍晚的燠熱,幾滴汗水從額前滑落至耳邊,再滲進青色的髮絲。
花店座落於鄉村與鎮的交界處,後門就是青綠的廣闊水田,在夕陽餘暉之下短暫染成一片橙色,潮濕、微腥的空氣注滿鼻腔。千鳥喜歡這樣的氣味,讓她莫名心安。
她已經過了會懷疑自己心情的年紀,戀愛經驗雖少,卻也不是沒有。卷翹的小短髮和微微吊起的眼角,搭配貓一般的狡黠笑容,在她的腦海揮之不去。「艾莉卡……」
田野間開始出現吵雜的蛙鳴,迴盪在薄暮空氣中。她閉上眼睛,在意識滑離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可惜今天沒有下雨。
艾莉卡離開校舍時,天邊剛好被染成絢麗的絳紅,她看得一時失了神。然後天色快速轉暗,夕陽隱沒在地平線的山巒後方,設計精巧的路燈柱亮起,照明橫貫校園的大道。
她婉拒了同學幫助,緩緩將自己推往校門。
高挑瘦削、和她一樣短捲髮的女生在門口旁等著她。好慢啊,課堂中睡著了?她開著玩笑打開了車門。
艾莉卡不置可否,任憑自己被抱起並安置在後座。二姊熟練地將輪椅折疊收起,塞進特地加大過的後車廂。
我可以自己回家的。她鑽進前方駕駛座時,艾莉卡埋怨著。
難得來鎮上一趟,就讓我看看可愛的妹妹嘛,二姊嘻皮笑臉地說道。車子開始穩定地前進,為了自己而刻意開得慢了些。即便如此,她腹部依然一陣攣縮、一陣噁心湧上喉頭。許多年前的一場意外在她身體、心理都留下了印記,一連串坑坑疤疤的痕跡。
她搖下窗戶,吸進晚間的潮濕空氣,看著校舍、房屋接近並遠離,反胃感緩慢但確實地消失了。經過通往校門前的岔道時,艾莉卡想起那位在大雨中堅持推她來學校的人,精緻的臉龐、柔順髮絲和洋溢著活力的軀體,和自己截然不同。就像天上閃爍的繁星,眼裡看見了,卻如亙古般遙遠。
多麽美麗的人,她輕輕嘆道。
出了城鎮,景觀從灰黑的建築物變為青野綠地,車速略為加快,拂過臉頰的風舒服地讓她瞇起眼睛。空氣中混雜著泥濘的濕氣、青草味和一絲淡然花香。這份香氣攪動著心中某塊未曾碰觸過、柔軟非常的地帶,她只覺得心中微癢,卻不明所以。
艾莉卡指示二姊稍微繞個路,從經過火車站的大道兜一圈再返家。想要多看看田野風光,她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說到撒謊,她可是個行家。
二姊抱怨著這樣黑的天色也看不見什麼景致,卻依然配合地彎進農田之間。路旁老舊的矮燈柱透出昏黃光亮,在一群群飛蛾簇擁下明滅不定。幾隻白鷺振翅飛過,擾動了此起彼落的蛙鳴。他們的生命比我自由得多,艾莉卡想道,沒有期待、沒有包袱,更沒有失望和同情。若是翅膀折斷了,只能獨自等待痊癒;若無法痊癒便是死亡。
我原本不該活著的。這不是她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每當回想起意外時的情景,這句話就會出現在耳畔,彷彿有人在不間斷地低語。我不該活著。
她想要珍惜偷來的歲月,卻在恍惚間讓它們從指縫間流走了,她的世界有書、有家人,有家裡養的三花貓,僅此而已。
然後她看見前方路旁的小屋,正門緊閉沒有燈光,透過玻璃隱約可見一束束花草裝飾著門面;側看屋子的後方,百葉窗洩出一絲溫和的黃光,隱約可見吊扇運轉映照出的陰影。
在那瞬間,她確定有一股淡淡的白桃香氣隨著微風運送至鼻腔,那是種清甜卻令人沉醉的氣味,無法用言語準確地形容。它消失後,艾莉卡發現自己臉頰有些發燙,並努力緩下急促的呼吸。
簡直和尚·巴蒂斯特·葛奴乙一樣,她在心裡嘲笑自己。
整個歸途,奇異的齧咬感在心頭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