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路途遥远,而我们一个兽人一个鬼再加一从未有人见过的凶猛野兽,许多人看见我们三个都绕着远避开,很快这事就传到了衙府。待我们行至某港口正一筹莫展之际,十几个衙兵将我们包围,从中闪出一小个子县官。
“你们是何人可有衙门派的兽人证若是没有还是烦请二位与我走一趟吧。”
我生平还未见过语速如此快之人,还在脑中回味方才县官说的话,星熊却已上前作揖,
“大人,我们二人刚从东国而来,不知何谓兽人证,还望大人指点一二。”
“兽人证顾名思义是为你们兽人在龙门的户籍证若你们没有请随我去登记一番。”
我与星熊忙应声同意,正在此时,突然有人大喊:“水怪,水怪出来了!”
所有人都望向我们身后的海中,我赶紧回头,却见水中不知何时多了十几面银鳍,呈圆形包围着一片海域。维娜已在低声吼着,突然间,被包围着的海域中冒出一串泡,紧接着,一道黑影跃出海面,在空中短暂停留。
那是一条巨型的黑白鲸鱼,落回海中溅起的巨大浪花让周围的银鳍乱了阵型,其中几只受了惊吓跃起,露出那白色的肚身,和那一口尖锐的牙齿。而这浪乘着风就向岸边袭来,维娜的金髯被打湿,更不必说我与星熊。
看着那一面面银鳍,我心中突然响起一个念头:
去救它。
我扭头望向星熊,她读懂了我的意思,却只能摇头表示无力。
我们在海中自身都难保,又怎能帮到海中孤独的鲸鱼。
看着银鳍再次重整队形接近那孤独的黑鳍,身旁的维娜突然突然张开大口怒吼一声。一时间仿佛地震,周围的衙兵们吓得向后逃窜。唯有那位县官还站在原地,瞥了一眼维娜,又紧锁眉头目视海上。
而海上的银鳍只是一滞,再次进攻。就在此时,从远处飞速游来一黑一银两面鱼鳍,而那些鲨鱼们像是受了惊吓,纷纷潜入海中。而下一瞬,浪花四起,我瞧见一条黑色鱼尾在海面上来回拍打,很快海面上飘起层层鲜红的泡沫。看不见的战斗在海面下进行着,一炷香的功夫后,海面趋于平静。
维娜似是有些兴奋,竟淌着水到了海中,而远处黑鳍快速游近,在我们面前跃出。
更为惊奇的是,在阳光之下,那条虎鲸在空中化作人形,落在狮王面前。
她似是认识维娜,伸手摸了摸狮王的鬃毛。而那双血红色的视线从维娜身上挪开,直接锁定了我。
“斯卡蒂,竟然是你。”一旁的星熊开口,语气中尽是惊喜。
“星熊。”
对方只是冷冷地道出她的名字。
星熊见她目光锁在我身上,凑近她耳边说了句话。那张脸先是诧异,后又变回冷淡的样子。
“你好。”
看样子在跟我打招呼,我只好冲她点点头。
她的目光不再锁住我,而是扭头转向我身旁的县官。
“消,她们皆为我友人。”
被称为消的县官点点头,“既然是你的朋友我就不再刁难但是你们必须要有兽人证才能进入龙门,你们随我去我府上我给你们开证明。”
我点点头,而星熊却是向海中挥了挥手,那边除了一道银鳍甚么都没有。
维娜似乎很喜欢这个叫斯卡蒂的女人,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许久,斯卡蒂也不恼,左手在它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
星熊向海中的东西打完招呼,终于收回视线望向斯卡蒂:
“我们要去龙门,有甚么办法让我们过去的么?”
斯卡蒂:“要渡河时让维娜唤我们就好。”
星熊点点头:“多谢。”
斯卡蒂并没有表示,再次将视线落到我身上,随后转身跃入海中,游向她的友人那里。
这里是龙门算是炎国较为特殊的城市,自己有一套规矩,消是龙门官员,专管出入龙门海域的往来百姓。消不愿在寻常炎国衙门里办事,习惯将所有事物都放在家中解决。那些官兵们被打发走以后,阿消带着我们回了自己家。
消的宅子极大,但只有她一人住。消嫌宅子空旷,总会让一些遇难的渔民或者兽人们住上几日,斯卡蒂就是这种时候认识的。消热情好客,做事又一丝不苟,除了语速快了一些,可以算作完美的人。
星熊与消十分投缘,兽人证办完过后竟已经“阿消”“阿消”地称呼对方,约着喝酒去了。我则满脑子都是那个斯卡蒂的血红双眼,把维娜安顿在后院后便钻入客房。
自从头上双角长出来以后,我再也没有拔出过赤霄。要说为何的话……
赤霄开始跟我对话了。
开始我以为是幻觉,而之后我发现,每当我盯着赤霄看时,脑海中总会响起一个低沉女人的声音,我晓得,这是那条龙的声音。
我将赤霄置于桌上,双眼紧紧盯着那片赤红。
——你认识那个斯卡蒂?
——应当说,斯卡蒂认得你。
我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它却起劲。
——怎的,还不肯相信么?
——信不信我要用我自己的双眼去见,用不着你说。
脑中的声音笑了起来。
——不愧是你,不愧是我。
是夜,我在梦中见到了一条鲸鱼游至瀑布之下,一曲鲸歌引来了一只小狮子,它纵身跃下落于鲸背,乘浪登上海岸的场景。
这种奇异的梦我已经做过很多种了,我晓得,那不是梦。
睁开眼便再也睡不着,我只得起身到院子里。维娜原本正趴在地上休息,听见我来了便睁眼起身,晃了晃鬃毛,期待地看着我。
——抱歉将你吵醒。
它走到我跟前,狮爪向前,头蹭了我两下,也放低了姿态。
——我不会骑的。
它却没有放弃,继续不动。
我又怎能扭过一头狮子呢,没有办法,我小心翼翼跨坐在它背上。
它似是高兴,起身向前迈着大步。
我抚着那金色的鬃毛,却发现两块未被毛覆盖的皮肤。趁着月色仔细打量,发现那竟是两块陈旧的伤疤。我突然想起诗怀雅曾说过维娜的头顶有一块疤痕,我原以为只是普通野兽扭打时造成的,可这痕迹分明是利爪贯穿皮肤,扎入前端又从后端钩起的伤痕,而且这痕迹已经淡得微不可查,分明就是小时候的旧伤。只是这伤口上再也无法长出王的金髯,让人唏嘘。
魔怔般地,我对着维娜在心底念道,
——很疼吧。抱歉,我来得晚了。
维娜的动作并没有停滞,只是眼框中似乎噙着泪。
狮爪在软沙上留下一串脚印,它停了下来,望向海上一块礁石。
月光之下,礁石上两道人影反射着银光,正仰头望着夜空。
夜里寂静,维娜只轻轻一哼,海风便将声音带到礁石之上。
那边的人望向这里,不一会儿,一前一后跃入海中。
待二人探出头来,其中一位竟快速窜到维娜身边将我身上嗅了一个遍。
“幽灵鲨,回来。”
冰冷的声音响起,被唤作幽灵鲨的人依依不舍地退到斯卡蒂身旁。
我从维娜身上下来,打了声招呼。
“你来找我做甚?”
我赶忙解释,是维娜带我来这里的。
斯卡蒂这才伸手摸了摸维娜,一旁的女人似乎有些不开心,伸出手握紧斯卡蒂才算罢休。
她们两人坐在一旁的礁石上,斯卡蒂又开口:
“你不记得了。”
我晓得她在说甚么,只是点点头。斯卡蒂似是叹息,“跟这孩子一样。”
她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女人身上,却还是在跟我说话:
“你觉得失忆是好是坏?”
我找不到答案。
“对她来说,是好事。”
——那对我呢?
那双血眸转向打量着我,随后又扭过头去。
“对你,没有好坏之分。”
我参不透这其中意义。
“但对万物,是坏事,且是坏到极致的事。”
来不及仔细琢磨,她又开口:
“若你想不起来,我会恨你,你且记牢这点。待你记起你的职责,我才会带你去龙门,否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
“斯卡蒂,你为何恨她?她是好人。”
斯卡蒂侧过头望向海面。
“那人应对你的伤负责,我决不原谅想不起此事的她。”
幽灵鲨似懂非懂地来回望我们两人,却被斯卡蒂一句“走吧,去看星海。”吸引了注意,两人再次消失于海中。
一路上,我都在思考斯卡蒂说的话。直到维娜停下方觉已经到阿消的宅子。回到屋子,迎接我的仍是桌上那血剑。
——怎么样,想好要接受这一切了么?
黑夜之中,血液流淌。
我心中已有答案,伸手去触碰那片赤红。
赤霄出鞘的一刹那,我猛地摔入一个异世界。我在两座山崖之间悬空漂浮,而前方的空中,一条墨龙盘踞山门,龙眼泛着青光,而头顶的龙角就像枝叉一样,顺着龙头向龙背延伸。龙须漂浮在空中悠荡,像是在笑。
——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机会了!
赤霄在空中愉悦地游动,仿佛昭示着天下,它才是真龙。
我啐了一口,喝道:“赤霄,你真以为有了龙身便是龙了么?!”
赤霄似乎没想到我居然能开口说话,那双青色龙眼眯起,盯上了我
——你现在困于赤霄刀内,永世不得出,竟还有闲心说笑话么?你不存在了,我便是龙,便为万事主宰!
“呵,你不过是我龙爪上一滴血,现在竟妄想能困住真龙了么?”
赤霄被我惹急,赤黑之爪直扑我面门。我却不急着躲,伸出手迎上袭来的龙爪,抓住其中一根指爪。
赤霄咆哮了一声,想要挣脱却使不上力,我哼了一声,手下发力,硬生生掰下那根指爪。
——不,怎么可能?!我明明封印了你的力量,你哪来的力气!
“那点雕虫小技早被我看破,你想用赤丝吸收我的灵力?同样的方式可不好使两次。”我冷笑一声,“想瞧瞧真正的龙之力么?”
赤霄开始后撤,眼中闪过一丝畏惧。
手中残留的龙爪正好被我当作媒介,我伸出手,道一句:“你可瞧好。”
手中龙爪伸展开来,慢慢形成了一把刀的模样。
龙眼中反射着一道红光。
“瞧见了么,赤霄。”
赤霄不再说话,那丝恐惧随着那道红光放大。
“赤霄,既然你能变为龙型,那你猜,它能不能。”
我轻轻放手,手中赤剑掉落,坠入海中
西边的云被夕阳照得发红,两座悬崖托着红日。
“日落山门,龙起赤霄。”
猛然间,脚下的海面炸开,一条墨龙从中游出,直冲赤霄。
我在远处看着一模一样的两条龙厮打,当其中一条即将被另一条完全吞入之时,那边传来一声怨
——你只能在这里使出龙力,待你到了龙门,面对真正的龙……对,面对塔露拉,你终不过只是一介兽人!
“不劳你操心。”我轻念了一句,看它消失之后才道:“不过,带着她找到我,算你的功劳。”
新生的龙托着我越过山门,将我带出赤霄体内。
第二日清晨,当星熊诧异的双眼紧盯着我新长出来的龙尾时,我正在桌前与阿消喝着早茶。她有些急躁,灌下一杯热茶后便拉着我回了屋里。
“你是不是又碰赤霄了?身体有没有甚么异样?”
——阿星。
我却只念了她的爱称。
她愕然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我。
——怎的,是傻了么?
她慌忙摇头,这鬼呆呆的样子竟有些可爱,我按捺住拥她入怀的冲动,又道
——如今我虽恢复大部分记忆,但仍有些理不清头绪的事,我且问你,当年我与塔露拉恶斗之后,东方再也未有过灾厄,所以塔露拉是去西方作乱了?
星熊像是回过神来,点点头:“我听许多兽人们说,西方前十几年多是灾厄,维多利亚是第一个,从卡西米尔到拉特兰,从乌萨斯到叙拉古,皆未能逃过塔露拉的袭击。”
我的眉头紧皱,塔露拉自小便憎恶人类,现在的龙爪竟伸向西方,我就不该顺应天意纵容她几百年。
“不过,”星熊话锋一转,“西方人法术造诣颇深,塔露拉过得并不好。”
我不知是不是该叹气,却突然想到维娜的父母,心中又是绞痛不已。
若要明白个中缘由,还得从十八年前说起。
彼时我还是一条龙,与塔露拉一齐被炎国、龙门和东国人供奉了千年,而在那时,西方文化随着船队商队冲击着这三个国家,人们渐渐忘了龙的存在。塔露拉咒骂着忘恩负义的东方人,时不时翻弄一些暴雨干旱的小灾制裁人类。自古没有破坏便没有更迭,没有复兴便无法生存,是为天理,是故我不去阻止。
然而,初来乍到的西方人发现了龙的存在,便想方设法想要狩猎我们。最初只是些小打小闹,而到后面,当他们发现我出没的规律时,竟铺下天罗地网想要抓住我。他们触犯了龙怒,理应受到惩罚,正当我释放电击之时,突见一人手持黑盾驱赶这群西方人,然而为时已晚,雷电之力将那人连并西方恶人一起击倒。
我心中有愧,这才以龙之力扯回她的灵魂,让她吸收我的灵气以存世,这便是现在的星熊。
灵魂出窍之时偶遇神力,这是大部分鬼族的由来,兽人村的缠丸和进攻的鬼族无一例外。塔露拉收过许多恶徒的灵魂,而我只有星熊一人。
星熊擅使盾,我那时觉得盾是软弱的象征,便以龙血铸了一把刀给她作以防身,只是她很是倔强,接过刀后从未用过,只是在刀柄处刻下“赤霄”二字。我当然晓得这两个字的意义,然而那时的我并不在意。毕竟那时候,塔露拉已经不单单是引起一两场灾厄那么简单了。
自从我被西人偷袭,塔露拉便对西方人怀恨在心,无数西方野兽或兽人入她口中。我觉得有些过了,提醒了她两句,她竟变本加厉,某一天,终于抓了一只小狮人回来。
——陈,你可知道,这种畜生是西方世界的头领?
龙爪穿过小狮子的背,疼得它嗷嗷直叫。
我看着心疼,下决心要将它救下。
——塔露拉,东国那边似有动作,你先去瞧瞧。
她将小狮子丢入瀑布之中,前往东国。
我唤来星熊,让她找人将小狮子救出来,最终她找到了斯卡蒂帮忙。
从东国回来后的塔露拉勃然大怒,即使是拍了我一掌也未消气,连放了半个月闪电才停下来。后来我才知道,这次雷电导致许多鱼类受灾,其中包括幽灵鲨的失忆。
又过了一段时间,星熊前来报告,说是旅行中的狮王一家全部失踪了,我赶忙前往塔露拉的龙巢,却在那里发现了一地尸骨。
十七年前的巨大海啸与洪水是我们争斗的产物,涉足西方已经破坏了规矩,而她竟用如此残忍的方式灭门一族,更是让我怒火中烧。原本我是不会落于下风的,只是我们的争斗难免波及人类,而这群人中却又正好有星熊。
分心是致命的,结果就是我被击中要害。用最后的灵力注入星熊体内,叫她以赤霄中的灵力寻到我的龙心,岂料赤霄在海啸中被冲散,而我的龙心却化作婴儿,被阿米娅一家捡走。
这之后,便是星熊的故事。询问过后才知道,她在龙门与炎国兜兜转转整整十七年,灵力渐渐消散,最后不得不用灵魂状态保存灵力。她听从我的话一路寻找赤霄的下落,终于找到了诗家。从镇上的兽人和鬼那里了解清楚诗家的来龙去脉——其中包括我被送至诗家的全过程。原本她想将赤霄偷走,但自己的灵力维持魂体状态已经很不容易了,若强行实体化可能顷刻间就灰飞烟灭。但不知为何,在我身边她竟慢慢恢复了灵力,她这才敢在兽人村使用赤霄。
只是赤霄从未被别人用过,她也不晓得除了我与她,世上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拔得出赤霄来。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我只是个灵力较盛的人,直到在山上遇到维娜。
按她的说法,我拔刀的那一刻,墨龙在我身后显现了一瞬,其他人要么距离远,要么就是在维娜爪子下,除了星熊和维娜,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从那一瞬,她便确定了我的身份,却一直忍着,坚持等我自己回想起来。
我晓得,她兴许并不想我回忆起来。
鬼的私心,我早就看透。
终于将这十几年来的事情梳理清楚,我们同时松了一口气。星熊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念了一句:
“老陈?”
——谁给你的胆子,敢直呼我名?
星熊并未被吓到,而是扯起嘴角笑了,
“是您给我的呀。”
话音刚落,她扯着我的衣裳将我揉入怀中,身体被满足,我安心埋入她的颈侧。
究竟是何时开始,我竟对这么一个凡人动了恻隐之心。
或许,是从一个特例开始:这只鬼跟了我一年多,竟没发现这世间唯有她才拥有完全倾听我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