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艘船有大约有三十几人都是双方的使节,另有几十人是劳工。走出船舱,总能见到各种族各国人,此景不多见,我却是习以为常。要知道,这五年除了与朝廷周旋,我只有学习西语这么一件事可做了。当我转身要回船舱时,一个温柔女声叫住了我。
“诗怀雅小姐,有时间聊几句吗?”
来者正是陨星,这些日子的相处让我们对彼此了解得透彻,她虽是萨卡兹,对相熟之人却是热情,见她找我,我赶忙将人迎进屋中。
“这一回真的要感谢诗怀雅小姐的帮助,没有您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
“这可不是举手之劳的事,要将十几名卡西米尔人偷渡去维多利亚,这要是被你们的皇帝知道,可是要上绞刑架的。”
“在我们这,叫做‘要掉脑袋’。”
陨星说的这件事,是她来到东方的另一目的。原本住在东方的卡西米尔人以临光为首编入了维多利亚的军队,正如我所猜测的,他们协助维娜平定了各方混乱,如今维多利亚绝大部分土地已经收归王的手下,仅剩西部还有东南与卡西米尔接壤的几处边陲小城。对卡西米尔人来说,现在是遥见家中炊烟的时刻,更多卡西米尔人渴望着祖国森林,而将他们带回西方便是陨星作为卡西米尔军人的任务。
在西方各国的战争之中,东方国家理应保持中立,我帮她做这件事若被发现,自然是要“掉脑袋”的。只是我帮她,自有自己的理由,她也晓得这一点,只是客套了一番便与我闲聊了起来。然而没一会儿,我的房门又被敲响了。
“聊天怎都不叫上我们?”
我瞧着那一高一矮两人,没好气地说,“谁晓得你俩是不是在哪里亲热着,哪敢叫你们啊。”
星熊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脸,而陈则是瞪了我一眼,却也没再说甚么。要是搁在平日,她这会儿肯定骂上来了,只是碍于陨星还在屋里,她也就收起平日在家里与我胡闹的模样,装得高冷。
星熊是身不离酒的,陨星喝不惯东方烈酒,她便特意带了米酒来,将酒温上,我们四人便聊起了近日发生的种种。
自从晓得陨星也是临光的友人,阿陈与阿星便自然与她亲近了一些。只是我与陨星都有公务要办,她俩又有个瘟神跟着,自从客栈以来,她们也没再见过,这会儿自然就着共同好友临光说起来。只是我与临光不熟,也只能喝酒听她们聊。
“对了,临光是不是在维多利亚王都,也不晓得这次去能不能见到她。”
我暗忖阿陈怎么晓得临光所在,只是一旁的陨星更为警觉,将我的疑问托出。这也难怪,主帅调动是虽不算军事机密,我们到底不在西方,又如何能晓得得那般详细。
阿陈怕她顾虑,忙道,“先前临光给阿米娅的信中有写过这么一句。”
陨星看着陈,这才松了口气,“没错,我离开王都时临光确实在。只是过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回前线了。”
“若是主帅不在,卡西米尔军群龙无首,异国他乡的恐会闹出乱子。”
“不,”陨星又道,“现在组成卡西米尔军的,不光是临光率领的东方归国队伍,还有一支一直在卡西米尔境内作战的游击军,我也是其中一员。我们的领队是守林人,她与临光共同指挥卡西米尔军。临光回来了,那边暂由她管。”
“有机会倒是想见见这位守林人呢。”
陈随口说的这么一句自然是空话,说到底她这回去维多利亚,不过是顺势去玩一圈,龙不能介入人类的种种争斗,即使是如今没了拥有龙力的赤霄,沦为一介普通兽人也是一样。要我说,她明明生为龙,活得却跟尊佛似的。
不过对于诗家与皇上的斗争,她又有另一套说辞:诗家养育她十几年,对她有恩,她自不能任由诗家没落。说到底她也还是人,不免是会有偏心的。
我看着她置于一旁的那把仿造赤霄的无鞘墨刀,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得意。岂料下一秒她竟扭头盯着我,我大窘,心念这家伙莫不是还能读懂我心中所想?我倒是见过几次她与星熊对视无语,当时还以为是她们二人要开始甚么羞于见人的秘密互动,可若这一龙一鬼当真会读人心术,那这两人交流又要语言这种累赘何用?
可我的这种幼稚想法很快便烟消云散,陈仅仅只是看了我一眼,很快便别过头与其他二人对话了。或许她看我只因我的目光落到了她的佩刀之上而已。
海上的日子说不上多舒适,漂泊多日之后,来自深海的两位老熟人上了船。
“明日便到岸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斯卡蒂依旧那副冷漠的口吻,斜阳照在她与幽灵鲨湿漉漉的身上,直刺着我的眼。
“多谢二位了,那么晚上见。”
斯卡蒂没有说什么,转身又潜入海中,倒是幽灵鲨还点了点头。
“啧,可真没教养。”我啐了一句。
“斯卡蒂原本就是这样的性格,阿姐你还是多担待些。”阿星许时怕我生气,忙道。
“哎,罢了罢了。”看见我这妹媳敦厚的模样,我也不想再对那两人再过多说些什么。叫来陨星,四人再次坐进船舱内。
“深海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今晚圆月当头之时便可行动。”
“感谢三位协助,我这里也准备好了。”
这会儿在说的,是将那十几名卡西米尔人偷运入国的事。港口人多眼杂,自是不能光明正大地下人,于是我们便找了斯卡蒂,让他们帮忙在临近海岸线时将人送上陆地,这十几人在船舱内藏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得以自由了。
但此事若是想瞒过维多利亚王宫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斯卡蒂不是那种没事寻人聊天的主,陨星也不晓得是怎么跟那边说的,总之此事还是不再提及为妙,免得刚上岸便卷入什么麻烦事里。
事情有惊无险地解决了,我一个人回到船舱,翻出随身携带的一卷诏书,摊开在桌上查阅,忽然间,门被轻轻叩了几下,我慌忙又将诏书藏于被褥中,这才去开了门。
来人是陈与星熊,我不禁松了口气,看着星熊手中的酒壶问,“这么晚不睡,来这喝酒?”
“我二人路过阿姐房间,见有灯光便来打一声招呼。”
“行了,我也要睡了,就别来扰你大姐了。”
岂料陈与星熊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是挤进屋锁上了门,陈用下巴点了点被褥问,“那是何物?”
“啧,能麻烦你们别耍弄你们的鬼力龙力了么?”
“偶尔瞧见的。”
不过被褥中的诏书也并非她们二人不能看的,我将诏书取出给了那二人。
密旨了了两行:近日有传闻,卡彭有私运之嫌,朕命你秘查此事,若情况属实,可捉拿回国。
下方是皇上的落款。
阿陈与阿星看后,将密诏交还给了我。我一边收,一边听阿陈道,“姓魏的当真有意思,一边派人查你,一边还要用你。”
我啧了啧嘴道,“您可闭嘴吧,那可是当今圣上,您是龙您没事,我可还想活命呢。”
“倒是没见你有多怕他。”
果然是阿陈,我先前做过的那些戏,一眼便被她识破。我也不作回应,又道,“卡彭是前些年皇上派去维多利亚的钦差大臣,原本是负责与那边某些领主进行贸易的,你的小跟班回去以后海上航路断了,诏令到不了他那里,现在估计逍遥得早就忘了自己还是个炎国人了吧。”
“但你只是通商大臣,位于他钦差大臣之下,又人生地不熟的,做事得万分小心才是。”到底是亲妹媳,星熊不忘提醒我道。
就此事聊了两嘴,我又想起那位三公主来,阿陈阿星一回诗家就有她跟着,是以那时候没有了解清楚,如今在船上我终于能找到机会与她们好好聊聊这位三公主的事,方知她们竟与惊蛰共住了大半个月,而且直到回了诗家才知道她是固伦三公主。听到这,我都替她们捏把汗,还好惊蛰大度,否则有那雷法在,她们二人早就被电成黑龙黑鬼了。
不过能如此不拘小节与她们二人共住那么久,我倒是对这位三公主好奇起来,只是我这段日子忙于公务不在家,之后在维多利亚也不晓得何时能查出个结果,若是日后返回炎国,定要找个理由见她一面。
扯了三两闲话,她们还是嘱咐我了几句。皇上会用我做事本身就不太正常,要真只是想让我表表忠心,顺便把我直接晾在维多利亚倒也就算了,若他真有什么其他心思,我在异国他乡只会防不甚防。
我暗忖这对她们来说也是如此,好在皇上不晓得她们与维娜的这层关系,维多利亚也能护她们周全。她们是来玩的,我也就不说这些拂了她们好心情。
这两人在我这闹够了,临了要走了,陈却欲言又止,我权当没见到,赶紧将那两尊神请走了,这再聊下去天就亮了,有事明日再说就行了。
可惜这第二日却是已到了维多利亚海域,我们忙着收拾打点,再见时已经是在维多利亚的码头。而这只是这一天的刚刚开始,卡彭早早得到消息,率他的家仆前来迎接。
“诗大人,真是久仰大名啊。还有身边这两位,定是陈大人与星熊大人吧?”
这卡彭如我所料,早就忘了自己是个炎国人,一副西式燕尾服裹得人模狗样。但这消息倒是灵通,连阿陈阿星会一同前来的事都晓得,或许这也是皇上透的风罢。
“卡彭大人的大名才是如雷贯耳呢。”
正客套着,陨星走了过来,卡彭也跟她打了招呼,最后才说,“几位在海上颠簸,不如先到我那里去坐坐吧。”
我寻思着这话怎么那么耳熟,一个余光瞥见陨星,记起了大半,“不了不了,应该先跟维多利亚王阁下打声招呼才合乎礼数。”
一旁的陨星自然是懂了,嘴角弯了弯,也说自己要去王宫汇报,就连阿陈阿星都说要一同前往。卡彭的脸色不大好看,只好皱着眉跟着我们一道前往王宫。
从码头移动到王宫的距离较长,好在卡彭备了车马,这一路上我便与阿陈阿星欣赏起沿途的异国风情。只是道路变得越来越宽,这人也变得越来越密集,仔细看才发觉,这些聚集起来的民众竟然各个手持木坂布匹之类的,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文字,嘴里齐声喊着某个口号。我眉头紧蹙,阿陈不懂西语,好奇问了陨星,后者的神色似是为难,倒是卡彭凑过来说,“这群人都在喊‘国王下台’。维多利亚局势刚刚稳定,形势鱼龙混杂,这些人不过是各势力雇来反对王党派的民众罢了。到了下午五点,一准全散了,各处的巷子里都是排队领工钱的人们。”
我瞥眼去看阿陈的表情,不料她依旧是神色自若,全无愠意。这倒显得我愚蠢了。真是,我也犯不上为了那头狮子报不平,这便开口嘲了一句,“看来这维多利亚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阿陈听见了,也没看我,只是念了句,“那是她自己的事儿。”
这么走着,一座气派的建筑慢慢映入眼中,白色外墙肃穆撑起整栋大楼,广场上还立着一头金狮雕像。只不过外墙还能见到许多木架搭起来的临时落脚点,工人们还在修缮着王宫各处。而王宫的围墙外,抗议的民众最多,见我们来一边喊着口号一边让出了路,倒是并没有想要拦我们的意思。请了卫兵通报后,没多久,王宫的大门敞开,我们终于得以从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解放双耳。但当大门将我们与世界阻绝时,却只剩众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中。
耳中的强烈对比让我有些恍惚。我很快就意识到,现在自己脚踏着的每一块砖,见到的每一样摆设,都属于那只曾经在山间差点取走我性命的狮子。这个现实在我的脑袋中生了根,竟快速攀上了我意识的各处,在我脑袋里疯狂冲撞着,它们所到之处只能感到一阵凉意,而这阵凉意传遍了我的身子。当年,那颗利齿悬在面前时我都未曾有这样的感觉。
不,不能用那时的状况作比,我从不会觉得恐惧,就连想到这两个字都不会被允许。
那么这是什么,比如挂在墙上的那副西式画作,我的意识想让我将它狠狠地攥在手中揉碎撕裂,但这绝对不是愤怒。又比如路过我们身边的那名侍女,我想将她手中的果盘掀开,将她扑倒在地,在她的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明明我对她毫无欲求。
前面的人们似乎停了下来,走在前面的陨星突然矮了一截,我后知后觉晓得她正在下跪。再将视线投向前方,地面上向前延伸的,是一块长长的红色地毯,它到了一段台阶之前安静停下。而那台阶催促着目光,一路向上,越过三级以后,又是层高台。
目光向上再望,一团白光囊括了一副画。
王座上的王。
此刻我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了,就像信众向佛陀表达虔诚,我头一回发自内心地弯曲了自己的膝盖,仔细聆听着它与地面接触的那一记闷音,由它拉我回到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