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接客之后,如绣总会有一段不短的休息时间,她是妈妈最中意的姑娘,平时也不许让其他人打扰她。有日我打了水进来,她似乎是在呓语。我犹豫了下,轻轻挪了一步,她立刻就转醒,唤了我一声。
如绣总是浅眠,所以总要安神助眠的东西,可那些熏香汤药也不尽有用。我想了想,犹犹豫豫试着给她捏肩揉头,舒缓筋骨,或许可以放松些。
以前飞白扭了脚,或是有什么不舒服的,总叫我给她揉揉。揉着揉着,她却突然按住我的手,我以为是自己用的力气不对,弄痛了她,于是惶恐停下。
“别担心,并没有弄疼我。”她拍拍我的手,温温地道,“多谢你照顾。倒是你,天天忙里忙外,吃了药感觉好些了没呢?”
我心头一跳,听她口气里也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地方,于是小心翼翼地问,“我好多了,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姐姐这是要赶我接客了?”
如绣嗔怪,“这就是你多心。要了你,就没道理再让你进火坑。当时不那样说,姆妈怎么会答应?”她捧起我的脸,手指细腻。“以后——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她的话里带了些怨意,也不知是对我,还是其他的事情。
我歉然,如绣却又冷冷的不理会我了。
我刚出去,想了想,干脆到小厨房给如绣拿些开胃的吃食,谁想才走到楼梯口,就听见门前传来一声女子凶狠的嘶叫。
“让开,让我进去!让如绣那个臭表.子把我的丈夫还给我!不过是个狐媚子,还装什么贞节烈女!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见得!”
我直觉不好,也不想掺合进去,侧身避开才最好。那女人大概被人架住,在门口大哭大闹,高声怒骂,一片闹哄哄的不堪,往耳朵里钻。
“你管不住你丈夫,就跑来拿我女儿撒气?我告诉你,没有我女儿,也会有其他的女人巴巴地爬他的床。他陈少爷一片痴心要见如绣,就是倾家荡产,那也是他的高兴罢了。”又令人将她摔出去,狠狠道,“在这儿砸老娘场子,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女人被人赶出去,远远的还在哭骂。我缩着肩,不知道是如绣姐姐可怜,还是这个女人更可怜一些。想了一会又笑自己还没拔出身,就开始操心这些事,不由摇摇头。
我端了吃食进来,如绣抽着烟,满屋子烟气。我给花瓶里的花换了水,仍不吱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说了话使得她生气,还是在为那个女人的不堪之言恼怒。想了想就走过去,摇摇她的手臂,笑道,“姐姐心情不好,不如吃点东西?我去小厨房拿了些开胃的糕点。刚刚是我多嘴,我错了,姐姐千万别放在心上。”
如绣还是不动,不言语。我有了点怯意,仍笨嘴拙舌地道,“姐姐是不是还在生气?我,我实在不是有意让你生气的……”
谁知翻来覆去就就只有这一两句,说着说着,一阵心酸,又惶恐,火辣辣冲到鼻子里,眼皮颤颤,又要垂泪。我怕她嫌弃,勉强忍着,用袖子抹一抹。
“你这又做什么。”如绣终于长长叹一口气。“我是在气,怎么会气你?过来,小东西。”我赶紧过去,她摸了摸我的头。
“怎么动不动就哭……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眼泪。你这么柔弱,以后可怎么办。”她恨恨道。
我诺诺,不知如何应对。听她娓娓道,“小东西,我是很想护着你。可是现在也只能暂时护着你。妈妈不会放过任何一棵摇钱树,她现在对我还算和气,只因为我还是花魁。以后,等有了新人上来,我就算有心,也无力帮你。”想到以后,也不由黯然。
她将我的头发别到耳后,很是怜惜。“我一进来的时候,也是日夜想着逃出去,可是啊,不由得就被染缸染变了色。成了红倌人,说不虚荣那是假的。可得意,也伤心。我知道我自己这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出去了,什么都不会,还能做什么呢?所以看见你闹着不愿吃烟的时候,也不仅仅是想起我的妹妹,还有一些我的私心。”
她的剖白令我震动。我又羞又悔,垂着头,讷讷道对不起。
“以后若有机会……”如绣的声音逐渐轻下去,“我们会逃出这个笼子的。”
以后是什么时候,我并不清楚。或者是否能得机会,我也不知道。
只是徒然等待着。有多少人,和我们一样痴痴地等着,在黎明里望眼欲穿地等着能有挣脱的一日。
如绣忽然抚上我的脸,她身上有一股幽冷的清香,和飞白的温热馨香也不一样。我们都在颤抖,我搂住她,身子紧紧贴着她。“我叫李宓秀,你呢。”她轻轻地道。
我告诉她,我叫沈黛。
我们都是离水的鱼。不过是寻一个伙伴,彼此相濡以沫罢了。我把头埋在她怀里,她轻轻抚着我的头发,下巴抵在我头上。
“姐姐,你恨不恨男人?”我怯怯问她。埋在心中已久的问题,忽然在此刻问了出来。
她唔了声,“恨?”如绣微笑,有些疲倦。“都是命。”她道,“只盼来世,不做女人。”
往后的日子里,我依旧负责伺候如绣。一日听见后院有人呜呜哀嚎,极其凄惨,不由大惊,明知不该多管闲事,却还是开了口询问。“小葵那个新来的丫头,死也不愿意接客,被拖到小黑屋子里给强行破了瓜,哭闹得不行,正劝着她呢。”
我恻然,又是同情又是愤慨。想了想却又帮不得她,只好默默走开,然而心下沉沉,一块铁坨压着。和如绣说了这事,她轻描淡写道,“这事多了去呢。妈妈就是想让她们破罐子破摔,既已失贞,再出去也过不好,不如彻底走上这条路。”
我想起自己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如同卧于薄冰,只听见心跳。而从无边恐惧到如今的麻木接受,也只有短短一段时间。身子脏了,心也就麻了。
我不知以后若要出去,该要以何面目面对飞白,倘若她也在找我的话,见到我这种模样,她也会痛苦的罢。躺在床上,又一阵失眠,眼皮不住跳动,我贴了一张纸,才勉强入睡。
不知哪里起了烟。我嗅了嗅,黎明前的火,不声不响地燃烧起来,带着滚滚热浪,汹汹而来。我很快惊醒,里里外外已是大乱,浓烟逼人,呛得我咳了声,担忧如绣,披了衣服慌慌张张摸开门,连带着许多客人也都惊动了。
还有人骇然大叫,“是小葵!她吊死在屋里了!我那时候以为她回心转意,谁知道她——”众人骇然,那火是她带着无限怨气和仇恨的报复,她竟有这样的志气。
人人脚步匆匆,惊叫声不断,各自逃命要紧。人挨着人,如绣跑来拉着我,她的气息也不稳,“快走!”难得的疾言厉色。
我被她拉扯着,心跳如鼓的同时又有些逃跑的想法,此刻蠢蠢欲动地冒上来。
然而我又顿住,心思百转千回,我停了步子。“姐姐先出去,我,我还有些东西没有拿。”我想起我的小包袱,是林绍给我的东西。那是比钱财重百倍的东西,我不能任由它们被烧毁。
如绣狠狠给我一巴掌,“你要去寻死?”我摇摇头,急切地喘,想要冲进去,却被她拽着。“你要死,我不拦你,可你不是还想从这里出去找人么?我的妹妹!”
我挣脱不得,听闻这句话狠狠一震,只觉得眼下流水汤汤淌过,却连哭声也发不出。火舌溅到身上,我狠狠拍一拍,也不知道是身体痛,还是心尖更痛,我只能任由它们在火中化为灰烬!
火势来得突然,妈妈哭天喊地跺脚喊娘,命人进去把她那些女儿的值钱东西抢出来,当然也不忘让人更紧地盯着姑娘们。一众姑娘,在浓重的晨露中瑟瑟发抖。
我抹一抹脸,方觉全是灰,头发披散下来,长长短短,乱七八糟,着实狼狈。一只袖子只剩了半截儿,手腕疼得紧,有些发麻。
如绣在我耳边道,“如今倒是个好机会。”我心头一凛,下意识扯住她的袖子,“要走一起走。”
她甩开我的手,恨铁不成钢地戳着我的额头。“我走不了的,傻东西!你还想着依赖我么?”
我怔怔,她似乎有无尽怒气。“你不一样……一个娘姨而已,就算问起来也好开脱,不至于那么坏。”如绣的声音渐渐平静,又像当初那样清凌凌的动听。
“听话,若想出去,这是最后的机会。路你都记熟了是不是?往南院走,老榕树底下的墙有个狗洞,被野草掩着,也没人在意,钻出去,一直跑,跑出这里去!离开这里!”
我心乱极了,为不能带走如绣。我嚅嗫着,想要说什么,她却捂住我的嘴,柔柔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心,我也不会一直在这里。到时候,总有我们相见的时候。替我好好活着。”
我来不及深究她的话了。她往我手里悄悄塞了一个小小袋子。那是如绣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她是在哄我还是真的如此。
她狠狠一推我,我差点摔一个踉跄,只听她尖叫,“还不快去打水来,我的宝贝东西还在房间里呢!”
我不得不跑,没人在意我,我奋力跑着,跌跌爬爬,听见耳边风声呼啸,从心头钻过去。有冷冷的水流从眼角滑过,我知道自己又在哭泣。
可是我不能让如绣失望,也实在恐惧那个吞噬人的地方。我从野草堆狗的洞里钻出去,没命的跑,直到听见鸡鸣渐响,方知天亮。我喘着气,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胸膛快炸了,骨头也疼,要散架。
飞白,林绍,云珠,如绣,一个个都离我而去。
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我捂着酸痛的眼睛,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