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中是黑暗。

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浑浊的声音嗡嗡作响。

『如果人生有重置（Reset）按钮的话，你想开始新一轮的游戏（Life）吗？』

深沉的、温暖的黑暗。

仿佛昆虫振翅的声音，模糊地在脑海中沉淀。

「……」

重……置……吗。

糟糕透顶的人生，早就没有任何价值。

即使用力握紧这即将散架的内心，也只会刺痛掌心。

比起重置，她所期望的是终结。

如果能够不着痕迹地从这世上消失，那么肯定能从痛苦中解放出来吧。

『那就是你的期望吗？』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

没有期待，也没有希望。

在名为绝望的奔流之中，她畏惧地蜷缩起身体。

藏起心中所怀的希望。

被憎恶自己的心情吞没。

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你知道这样的规律（Law Of Contradiction）吗，人不能同时肯定又否定一种事物，否则就会出现矛盾。』

那声音却没有停止。

『因果也是如此。』

仿佛近在耳边，却又无处不在。

『舍弃过去而重启的人生，已经无法称之为重启。』

……歪理。

人生根本不会有重置按钮，也无法重来。

这人生是骗人的，差劲的，最恶的一场游戏。

『不，人生重置按钮是存在的，但能够使用它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

够了。

这种单纯消耗时间的空虚对话只会让疲惫感如潮水般涌出来。

恍惚的意识开始在黑暗中飘移。

微微吐出一丝短短的气息，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来聊聊某个女人的故事吧。』

她的声音如月光般虚幻。

『没错，就是所谓的故事中最翻来覆去、千篇一律的那种。』

『在某个岛屿上有个繁荣的国家，国中的皇后是一位美人。按常理说，这当然是一件妙事。然而国王却不这么认为，因为皇后拥有过于强大的魔力，在他眼中只是危险的隐患。因此某日，借着莫须有的罪名，他将皇后赶出了宫殿。默默离开的皇后虽然挂念被留在宫中的女儿，但为了不连累她，便决意一个人住在森林之中。』

『可是，不久便从宫中传来消息，因为畏惧皇后的黑魔术，女儿的婚约者强硬地拒绝了这门婚事，而之前的求婚者也都对女儿冷眼相待。对于皇室贵族来说，这是莫大的屈辱，爱女因此郁郁寡欢，伤心欲绝。』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孤独的皇后终日精神恍惚，加上爱女心切，焦虑在错乱之中转化为怒火，她的内心被复仇的恨意所占据。一时间，因为黑魔术的影响，国中陷入混乱，疫病蔓延。惶惶不安的国王立刻向森林派兵，然而在进入森林的那一刻起，这些士兵就已经踏上了不归之途。士兵全灭，而皇后的精神也濒临极限。她终日游荡于墓地，挖掘幼童尸体，与之为伴。这时的国王已经束手无策，最后只得请来圣者。在一系列计策之后，圣者破解了皇后的黑魔术，咏唱经文响起之时，皇后风中残烛般的生命终于消逝了——虽然提不上可喜可贺，但至此，这个故事也就结束了。』

「……」

怎么回事。

听到生命消散的一瞬间，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握住，传来一阵刺痛。

这个故事明明与自己毫无关系，也毫无意义。

为什么……会因为不认识的人的死亡感到痛苦？

『……相当无聊的故事对吧。』

不，并不是这……

然而，她破碎的声音并没有传达到。

嗡嗡作响的声音还在继续。

『但是，还有后续。』

『因为魔术的资质，以及这个故事的广泛传播，这个女人成为了英灵。』

『在某次圣杯战争中被召唤的时候，她遇见了一位少女。』

『与自己的女儿非常相似的少女。』

『相处的时光并不都是愉快的，但女人和少女却都逐渐向对方敞开了心扉。』

「……」

相互依偎的身影，温柔微笑的脸庞。

『女人在绝望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希望某个人能够幸福。』

影像在脑内染上一层昏暗的色彩。

明明不属于自己，记忆却擅自开始流动。

『但是，过于奢侈的梦想会引来不幸。』

流逝的时光之中，充满伤痕的记忆。

『不幸会招来更多的不幸，不幸的连锁即是如此。』

所有的记忆，瞬间满溢出来。

『少女在圣杯战争中死去了。』

「……？！」

眼泪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

为什么，会忘记。

为什么……

『这明明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但女人却无法认同这样的结局，无法认同她的死亡。』

浓烈的绝望。

『所以她按下了——人生重置按钮。』

『……准确来说是她手中的灾厄之书。』

为什么自己不记得这种事情。

但如果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胸口这撕裂般的痛苦又是为何……

额间渗出汗水，她不禁伸出手来，捂住发痛的胸口。

『来到再次与少女相遇的世界线，女人以为这次一定能够挽救少女的生命。』

没有一丝停歇，那声音再次清晰地传来。

『但是很遗憾，这一次，只是让少女的死法变得更凄惨了而已。』

『即使登场人物擅自行动，故事本身也不会有所改变——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不管你是否相信，之后她也在不停地按下按钮，究竟按了多少次暂且不提……但是某一次，她改变策略，夺取了圣杯，然后许下了愿望。』

映照在她的瞳孔中，黑袍魔女的孤独身影。

伫立在断壁残垣之间，她的脚边堆叠着数不尽的尸体。

『但是……』

『你知道猴爪的故事吗？』

『命运支配着人们的生命，那些企图干预命运的人必将遭受不幸——圣杯亦是如此。』

『人们不能同时肯定又否定一种事物，否则就会出现矛盾……少女的死亡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就连圣杯也无法挽回。』

『但愿望终究是愿望，当然是有实现的可能，只不过，从概率的角度来说几乎与不可能相近。』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少女可能存活的世界中，女人的存在将完全消失。少女不会拥有与她的回忆，所有的一切都会变为一张白纸。』

『尽管如此，她也没有放弃，在完全绝望之前，她还没有放弃的理由。』

『那个女人心甘情愿承受着痛苦与不幸。这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在少女身上看到了自己女儿的影子也说不定，也许是单纯被她的好意打动了也说不定。』

『最后，她做出了选择。也因此，她消失了……至此，她的故事迎来了终结。』

「……」

心脏不停地鼓动着。

由痛苦牵引着脑髓，苦涩的心情填满胸口。

『那么，回到之前的问题——她究竟按下了多少次人生重置的按钮呢。』

清澈而落寞的声音不断敲击着她的心房。

『为了拯救少女，她究竟失败了多少次呢？』

「……」

那……已经不仅仅是数字。

『答案是——五千三百一十二万四千七百一十次，失败的数字，死亡的数字。』

强忍着内心的颤抖，这股沉重感，令她喘不上气。

『那么，我必须要问你，现在的你……』

『要将少女数千万次的死亡，化为无吗？』

『要将女人数千万次的失败，化为无吗？』

冰冷的声音在脑海中漾起涟漪。

『站在十字路口的你，要将这过去全部舍弃吗？』

扩散着。

「我……」

攥紧这破碎不堪的内心。

脑海中的单词第一次在黑暗中汇聚成了言语。

即使无法顺畅地呼吸，她的声音勉强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回答我……」

『……』

一瞬间，声音停止了。

「我的Servant……Caster，究竟是谁……」

『如果尊称你一声主人，你会认为那就是我吗？』

瞬间的静谧之后，脑海中响起了戏谑的声音。

「别糊弄我！我还记得梦里的事情，这次我没有忘记！黑色斗篷的魔女并不只有你而已！」

她的喉咙颤动着，胸口不断起伏。

在无人的黑暗，在虚无的黑暗，用颤抖的声音低吼。

『……你不该记得，对你来说那只不过是仲夏夜的狭间一梦。』

「但是，刚才的那些记忆，对她来说都是现实吧？那种令人绝望的回忆是真实存在的？！经历了五千多万次我的死亡，为什么她还没有放弃，为什么要为我这种人……！」

声音变得嘶哑，但她却无法抑制心中炽热的感情。

从绝望之中，从悲痛之中。

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孤单的身影。

苦涩的眼泪也跟着涌出。

『无论经历什么样的绝望都不会放弃，你不觉得这就是人类的有趣之处吗？』

「怎么可能有趣！因为我……她……才一直重复着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那么，这真的毫无意义吗？即使是你现在想要舍弃的这条生命，对她而言也是极为重要，非常宝贵的。』

微微叹息一声，不带感情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而你，明明也清清楚楚记得她的名字，又何必从我口中挖掘早就心知肚明的真相。』

「……我知道，但我依旧想从你口中得知她的名字。」

拂去脸上的泪痕，强忍着再次涌上心头的悲伤，她凝视着黑暗。

『哦，你知道我的事情吗？』

「你是……指引我的人，背叛我的人，长久以来这个梦境的主人……虽然我一直在回避，但我知道你，我一直都知道……不管是真名，还是你的身份。虽然你改变了称呼方式和语气，但我绝不可能认不出你。」

现实与梦境，记忆的丝线终于缠绕在了一起。

这一刻，萦绕在内心的谜团全部解开了。

『是吗，看来是我低估你了，主人。不过说句题外话，我并没有背叛你喔，那不过是临机应变做出的正确判断罢了。』

声音依旧轻如呼吸，语尾却微微上扬。

「……」

『那么，再确认一次，你真的想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存在的，曾经与我并肩前行之人……既然如此，我绝不能视而不见。」

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过后，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那么就由我来告诉你。』

胸口的烦闷开始涌出，鼓动声也变得急促起来。

『那是理应与你相遇，却未曾与你谋面之人，早已注定会失去的相遇。』

『她的名字是——』

脑海中突然响起了蜂鸣，是拒绝的信号，但在这之前，Caster平静的声音已经撼动了鼓膜。

一字一顿之间都是熟悉而又令人怀念的音调。

『茶罗纳兰。』

啊……

果然是她。

鲜明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撼动着她的心脏。

这股怀念而熟悉的感觉让她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五千三百一十二万四千七百一十次。

失败的数字，死亡的数字。

在绝望而痛苦的奔流之中，这个数字深邃地铭刻在她的脑海中。

『她向圣杯许下了让你活着的愿望，但是唯一回应她的就只有我。依照她的要求，我吞噬了她的灵基，提取了她记忆中圣杯战争的样本。通过这些数据预测或扼制可能发生的意外。毕竟在你身边，即使只有微小的差池也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这就是蝴蝶效应。』

「……难道说，至今为止都是……」

『发生在你身边的巧合与偶然，全部都是我制造的。』

『我说过，这个世界不常有真正意义上的偶然。』

「但是，她……茶罗纳兰……」

声音微微哽咽。

『你与她在梦境相见了不是吗，即使你没有那些重复的记忆，没有与她的回忆，但是能够见到你，对她而言已经足够。』

「……她现在在哪里？我……要去见她……」

喉咙之中挤出痛苦的话语。

那游离于永恒之中，仿佛会永远消失的纤细身影。

即使身心已经残破不堪，却依旧以最后的决绝庇护着自己。

『我在里，而她在表。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的你即使见到她也不能与她相认。虽然这很残酷，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不希望她的所有努力化为泡影的话。』

「……我明白了，但我一定要再见她。」

这一次，轮到自己。

不管多少次，都想要握紧她的手，想要拥抱她的伤痕。

如果说这条性命是她无论如何都要拯救的话，那么，就活下去吧。

既然命运已经注定，那么就让这本该成为残骸的躯体，最后再挣扎一次。

『那么，就面对未知的命运吧。即使抽到鬼牌，也要打到最后，而这一次轮到我们出牌了。』

无论是梦境中的真实，还是现实中的幻象。

这一次，她已经不再畏惧。

现在，正是反击的时刻。

擦掉脸上的泪痕，内心的迷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