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留影

作者:虫不知
更新时间:2020-10-30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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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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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是个寡妇了。


仿佛猛然拔掉作痛的龋齿,虽是如释重负,但并没有因此恢复原样,只剩一个空洞,在风里瑟瑟地发麻。


他不在了,她反而有些不习惯起来。生活里缺了一个口子,无数黑压压的苍蝇眼睛都涌来。她从来没有觉得世界上的人这样多过,闹哄哄地拥挤着,让人厌烦。


别人提起弘武,飞白便面露哀色,因为说了太多话的缘故,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眉眼紧凑,满是不耐,众人便忙着劝解安慰。


“何太太不要难过,你还年轻着呢,都说来日方长……”


飞白方收了声,用帕子擦了擦湿漉漉的眼睛。


尔冬细心照料着她,看着她衣带渐宽,暗自忧心她会垮掉。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将诸项事宜安排地风雨不透,然而自己却心力交瘁了。


尔冬面有忧色,不由劝道,“小姐哭了一场,也没好好休息,前天发了烧,吃了两剂药才好。如果再忙起来,铁打的人都吃不消了!”


飞白只淡淡应了。


尔冬却不信,“这等小事小姐总是满口答应,之后又当耳旁风。仔细我和姑娘说,让她管着小姐,再不许你强撑着。”


飞白笑道,“好丫头,偏你有主意,将我治得死死的。”她拉了她的手玩笑似的拍一拍,心里忽然一动。


尔冬的手是粗糙的,骨节肿大,泛出虾红色,是干多了粗活累活磨出来的痕迹,并不像是一双贴身丫鬟的手。都是之前面对各种女人的刁难,她也跟着受累,做最苦最累的活,经常弄得黑眉乌嘴的。


“你的手——不是让你平时多抹些蛤蜊油么?”


“那玩意儿涂手是滋润些,但时不时沾水,洗掉了油,也想不起再抹上去。”


飞白叹了口气,“你呀……要有个人盯紧你才好呢。”


“偏偏又提起我来了!”


“为什么不提你?就提你。”她道,“这些年——你为我也受了太多委屈。”


尔冬怔了怔,道,“小姐如何说起这个来?”


“我寻思着,过去待你……也不够好。”飞白歉然道,“有时候脾气发作上来,无故打了你几次,让你平白吃了不少冤枉气。”


尔冬沉默一会,才道,“小姐的脾气也是被逼出来的,虽说挨了几巴掌,过后小姐也向我道不是,到底没有亏待过我。我不怪小姐,当时气归气,疼也就疼过去了。”


“这些年,你也过得不容易。”


尔冬心里一酸,轻声道,“虽说如此,可我也被小姐保护得好好的。”


先生是最贪食好色的人。周围稍有姿色的,都逃不过他的毒手。因有飞白相护,才得以护她周全。她为她刮薄了眉毛,在她鼻头两颊点雀斑,又经常派她做粗活,做出沉默木讷的模样,本身又不是白皙的人,方才让先生失了兴趣。


“小姐过得才是真不容易。先生那么无情,姨太太又凶悍,只恨你我双拳难敌四手……”她垂了眼睛。


男人高兴时对小姐好声好语,有求必应,不高兴起来,登时翻脸不认人,任由其他女人糟践,甚至拳脚交加。小姐身心俱疲,战战兢兢,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即使当了他的妻,也没能轻松点。为了孩子的事,她也吃了很多苦头。


最糟糕的时候,她被先生幽禁在屋里,一关就是一两个月,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形销骨立,是不见天日的阴白,像个才出棺材的女鬼,脾气也更加暴躁,在她的劝解抚慰下才慢慢恢复些常性。她怀孕的那段时间,更是喜怒无常,大哭大笑,她时刻不离她身边,生怕小姐自毁。


那是想想都不寒而栗的过去,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每回忆一次,就得活脱一层皮。如果不是小姐拼着一口气,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怎么沉下去都不知道。


“不提这些了。”尔冬为飞白倒了一盏山楂枸杞茶,笑道,“小姐可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入府的么?”


飞白点点头,“我记得你那父母,一纸文书就将你卖了,头也不回就走。”


“当年也是为了给弟弟治病,倾家荡产四处求医。”尔冬喃喃道,“女儿是赔钱货,卖了还能有点钱呢。”


为了生活,穷人们不得不压低了脑袋,忍气吞声地熬日子。唯一的盼头就是生孩子。多生一个便多个盼头。


如果生个健康的儿子,起码能有力气卖,如果再出息一些,将来升官发财,也未可知。女儿向来不在此列。教养十几年,迟早是别家的人,不如趁早转手卖了。若是美丽一点的,还可以待价而沽。她不美貌,也看不出有什么富贵相,是个累赘,早点脱手,也好少一张吃饭的嘴。


飞白摩挲着杯盏上的纹路,“你恨他们么?”


“一开始是恨的,恨他们心狠,连好话都不肯哄一哄我,后来见多了卖儿卖女的人,倒觉得他们还是在意我的。至少是将我卖进大户人家给少爷小姐做丫头,而不是被卖到窑子里做妓子。”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刚进来的时候,我又黄又瘦,又不出挑,只有做粗使丫头的份,等过个几年便稀里糊涂地配个男人……偏偏小姐问我会不会踢毽子。我说会,你便要了我去,既不嫌我笨,也不将我当丫头,让我做了玩伴。”她不禁笑了,“真的,遇见小姐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


提及往事,飞白心酸起来,却笑道,“你原先便是个锯嘴葫芦,半句不肯多说,现在这么伶牙俐齿的,到底是我的丫头,没给我丢人,是个好样的。”


尔冬也笑,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道,“以后小姐去哪里,我也跟着去哪里。小姐,我再不会离开您半步了。”


“跟着我不嫁人?做老妈妈么?”


“老妈子便老妈子,谁要嫁人了!”她道,“不是我说,男人有哪个靠得住的?”


飞白知道她想起之前和那人崩了的婚事,不由一叹,“之前那回倒真是使人生气。我看他还算是个人才……可不要也罢,没的糟蹋了你。”


尔冬冷笑道,“我是为奴为婢的人,攀不起那家凤凰蛋,他看不上我,倒是我的造化了。”她不愿再提这桩事,便岔开了话,“小姐,我去为姑娘熬药了。”


“去罢。”飞白顺势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彼此无需多言,不过相视一笑。


她进了小黛的房间,见她靠在床头,手里打着线,两根竹签动得飞快,她最近又着手为她打条绒线围巾。听她来了,展颜微笑,“快坐罢,飞白。”


飞白看她打了一会线,那手轻快又灵巧,她忍不住问道,“小黛,你就不问问我们以后去哪里么?”


“有飞白在身边,去哪里都一样的呀。”小黛挑了线,温声道,“只要你我在一起,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小黛听飞白久久不语,以为她心情不快,便放下手里的活,向她摸索,“就要离开这里了,飞白不高兴么?”


“怎么会?”她靠近她,笑道,“想到以后真的就只有我和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黛慢慢睁开眼睛,对她莞尔一笑,依然低眉顺眼,只是变得平静温和,不再有摇摇欲坠的恐惧和幽怨。


“明天我们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罢。”飞白望着她,突然提议。


“‘照片’是什么?”


“就是,唔,把你和我的模样映在一张特殊的纸上,可以永远保存下来。”


“那可不是画画?”


“不是的,小黛。拍照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洗出来。”


“呵,那多方便!”小黛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笑道,“可是去那里的话,该穿什么衣裳好呢?”


“莫担心,总不会出差错的。”她笑望她,吻了吻脸颊,轻声道,“我想看你穿婚纱的样子,新式的,白裙子那种。”


“我也是。”小黛握紧了她的手,脸儿微微泛红。


城南夫子庙的照相馆的生意很好,这里有许多装束,马褂,旗装,西服,还有各色带着水袖的戏服,能让客人挑花眼,当然也有来拍结婚照的眷侣。凤冠霞帔,西洋婚纱,新派老法,只要花上一些钱,无论是谁,都能得了小伙计一视同仁的周到待遇。


换衣的房间里,两个姑娘整装待发,窃窃私语,满是兴奋喜气。飞白是长挑身材,穿旗袍最好看。她难得换了身轻俏的织锦盘花旗袍,围着白丝巾,头发也成了手推波浪卷的样式,衬得眉目瑰丽。


“感觉这一身未免也太艳丽了。”她低头摸着花色烂漫的衣料,笑道,“走起来像个花孔雀似的。”


“飞白正应该穿得靓丽些呢。”小黛歪着头笑,又揽紧了她的腰。


飞白对着镜子检查自己脸上粉有没有抹匀,头发有没有服帖,衣服是否得体,百般忙乱,又匀出精神来看小黛,为她打粉饼,理好衣裳。


“我还是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呢。裙子这样长,万一退后踩到便不好了。”小黛悄悄地道。


“不会的,有我扶着你呢,放轻松就好。”


小黛抚着裙子上层层叠叠的荷叶边,甩一甩花瓣似的喇叭袖,捏了个兰花指,笑道,“真是和一朵花儿一样了。飞白觉得怎么样?”说着便转一圈,脚下不稳,哎哟一声跌进飞白的怀里。


“宝宝,你真可爱。”飞白咯咯笑着,连声道,“好看!我的小黛最好看。”


小黛笑弯了腰。“我好开心,飞白。”过了好久她才停下笑,轻声道了一句。


“我也是。”


“飞白,我的口红有没有花呀?”


“我看看,唔,很好。我帮你戴好耳坠子。”说着飞白便将一颗银色小珍珠戴在她耳上。小黛脸上扑了许多晶莹的粉,整个人突然变得光丽了,穿着小洋裙,戴上小手套,越发显得雪白耀眼。


两人好容易打扮好了,相携来到布景前,其实那也不过是半块幕布,背景上画了一些常见的山水,园林,石头,花花草草。飞白不是第一次拍照,却也被小黛的兴致给感染了。


小黛兴高采烈,将手探入她等待已久的臂弯。


她们彼此挽着,姿态亲昵,互相依恋,与这世间千千万万的爱侣没有丝毫不同。


小黛虽还羞怯,不过仍然挺直了脊背,更想让自己看起来大方完美些——照片她看不见,但是不能留下任何遗憾。


她们乖乖听摄影师指挥,摆动作,前前后后站了很久,竟也不觉得累。


她们拍了几张,摆了许多姿势,或是相对,或是并立,或是一站一坐,一正一侧。很快便冲出黑白的相片,但飞白不太满意,觉得黑白的相片容易褪色,便让老板上色。


“等以后我们有了娃娃,可以告诉他,这是他的两位娘亲。”飞白贴着她的耳朵道。


小黛歪头笑着,轻轻刮着脸皮。“又在说胡话,我们哪会有孩子。”


“虽是玩笑,却也不全是假话。”


小黛却叹了口气,“孩子……”她红了脸,细声细气说,“如果我们可以生的话,我真想给你生个大胖小子。爱一个人,不就是为她生孩子么?”她摸着肚子,低低道,“我是不怕疼的。”


飞白很受震动,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她才拉着她的手笑道,“有你就已经足够。小黛,即使我……能让你生孩子,也舍不得让你受这十月怀胎之苦。”


过了几天,她们的一叠照片取了来,小黛攥在手里不住摩挲,连连问飞白她们有没有出错。


“很好,美极了。”她一张张端详,“白裙子的是你,花旗袍的是我,一眼便能认出来。”


“飞白最喜欢哪一张呢?”


“我么,还是最喜欢我们并肩站在一起的这一张。”她微微笑,挑出一张。只见两个女子依偎而立,头对头,肩靠肩,望着同一方向,眉眼都有浓郁明媚的笑影。


是迟来的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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