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撕裂的疼痛并没有像预料那般如期而来。冷星心跳飞快,睁开眼睛,发现疯狗倒在一旁,距离她不过咫尺之遥。一颗沾了几丝疯狗的涎水的紫金两色篮球在一旁旋转,弹了几下,然后逐渐静止下来。冷星认出了湖人队的队标“Los Angeles Lakers”。
反戴棒球帽的高大男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隔着墨镜打量了狼狈不堪的她几眼,吹了一声口哨,从运动短裤兜里抽出纸巾擦拭他的篮球。冷星就像活见鬼一样面色苍白,死死瞪着刚刚救了她的男子——准确来讲,也是无数次跟踪她的那。她手指撑着水泥地面,差点磨破了皮。
男人的肌肉线条分明,还残留着运动过后晶莹的汗水。他擦干净篮球,嫌弃地扫了疯狗一眼。黑红相间的运动鞋狠狠碾了下去,踩碎了疯狗的喉管。冷星一眼认出他脚上穿的是最新款的Air Jordan XX9,面世不过三个月。
真是糟蹋了一双好鞋。冷星在惊愕和恐惧之余如此想到。
血沫不断地从疯狂半张的大口中涌出,没到一分钟疯狗就咽了气。男人扬起鞋尖,踢的那尸体扑簌簌翻滚了几圈,然后收回脚,抱起了篮球。他冲着冷星歪了歪嘴角,露出几颗整齐的白牙。
不知是不是冷星的错觉,她觉得男人就像狼一样,牙齿上闪着寒光。尽管她很不想理会这个可怕的跟踪狂,但毕竟对方刚从疯狗口中救下了她。
“谢谢。”她干巴巴地说,盯着自己的膝盖。之前她本能想要后退,膝盖边缘摩擦着粗粝的地面,蹭破了一点皮。大脑恢复运作后,痛意明显起来。
“不客气。”他冷淡地回复,扬起手一抛,纸团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进了垃圾箱。男人转身离开,没再看冷星一眼。
冷星如释重负,活动了几下僵硬的手腕,抱起被疯狗吓得石化当场的小女孩,走向了门诊楼。剩下的事情交给急诊医生好了,她可是个尚未痊愈彻底的病人。
经历了早上疯狗带来的惊吓,冷星彻底丧失了出去闲逛的兴致。大山雀依旧自在地在花园里飞来飞去,时不时发出欢快的叫声,但她无心欣赏,甚至觉得它们就像发疯摩擦腹部的蝉一样聒噪。冷星就像一只被抽干的布口袋倒在床上,玩了一下午手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几个小时到底看了些什么。
上午把小女孩弄到急诊那里去,等待她恢复镇静又联系父母便耽搁了少说半个小时。当冷星提着油旋和豆浆上楼,回到病房躺下时,查房医生已经跳过了她。护士依照惯例又给她扎了一针,输了好几袋液体。她懒得去想那些液体的具体成分,反正不外乎抗生素和葡萄糖,还有生理盐水。
转眼间便要到第一次去动保中心的日子。冷星依旧在咳嗽,不过高烧暂时退了下去。她抬手摸了摸额头,感觉不太放心,又请护士给自己量了体温。
37度2,堪堪卡在正常和不正常的分界线上。冷星倒回病床,把体温计还给护士并表示感谢,暗自心想明天的社会实践会不会撑不下来。她午餐晚餐都订了外卖,又查了路线图。幸好这里离北校区打车也就是20分钟,早上八点集合出发,她七点起床收拾完全赶得及。
晚上一晃就过去了。感谢辛西娅思虑周全地帮她带来了充电器和钱包,冷星不至于在手机没电后望着漆黑的屏幕发呆。她看了会儿电视,又翻了一圈手机,见没什么新消息便早早睡了。明天去完动保中心她还得回到医院,医生说她至少还得住一周才能彻底康复。
第二天清早她过得简直兵荒马乱。七点的闹钟没响,幸好十分钟后的那个响了。她起床一看时间紧张,匆匆忙忙洗漱完便出了门,准备在路上解决早餐,没想到忘了拿昨晚在AiLi’s订好的西点。等她出了电梯门才想起这档子事,又不得不折返回去。医院的电梯一向满满当当,几乎每层楼停了一下才升到最高层。冷星烦躁不已,拿了西点飞速离开,又经历了一回同样的折磨。等她坐上出租车时已经七点四十了。
“千万别堵车!千万别堵车!千万别堵车!”她在后座小声祈祷,司机望着后视镜,不由得笑了一声。
天不遂人愿,主干道还是没能逃过堵车魔咒,幸好上天待冷星不薄,只堵了十分钟,司机大叔又在此后开得飞快,所以迟到了不过五分钟,比她预料得好了很多。当她抵达北校区门口时,发现“春暖花开”社会实践队的成员都到齐了。
“对不起对不起……”冷星奔过去道歉,并分给每人一小块蛋糕,“不好意思,我来的路上堵车了。”
众人表示理解并接过了蛋糕,随后一齐上车。动保中心在郊外,他们先坐面包车,又换了三轮,最后转过了好几条乡村小道才到达目的地。冷星被晃得头晕脑胀,一停车便忙不迭跳了下来。
迎接他们的,除了动保中心笑容满面的负责人,还有排山倒海的狗叫声。冷星想起昨日早晨的意外事件,吓得又要石化。她在动保中心走了走,打算缓解一下脑袋里因为颠簸太久而残留的眩晕感,没想到又撞见了一份惊喜,不,惊吓。
当冷星路过一处狗笼时,几条狗咆哮起来,发出了熟悉的低吼声。
“呜哇!呜哇!呜——汪!”
上天待她不薄,既没让她被疯狗咬到,也没让她绝望地堵死在主干道上,不过好运气总是有限的,而她或许已经用掉了近日的份额。
她停下脚步,眼睛因为恐惧瞪得大大的。那几条狗就像昨天遇到的那条一样,半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寒光闪闪的牙齿。它们毛发凌乱,肌肉暴突,看起来汗津津的。最可怕的是,它们的眼珠里,都有一丝诡异的猩红。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冷星的反应好多了,何况这次那些狗关在笼子里,一时半会伤不到她。所以她只是感觉手指发冷,指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几下,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头皮发麻,甚至挪不动脚。
她心里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就像一团不甚明朗的乌云笼在上空,至于这团乌云的成因为何,又将导向什么结果,其实她自己也琢磨不清。总之,她觉得这事儿很怪。预知危险的本能提醒她,可不是几条狗看起来有点吓人那么简单。
冷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又抬起头来。天空中有一大团乌云,铅灰色,很标准的下雨前兆,刚好悬在她的上方。
难怪她感觉天色这么黑……
深感此地不宜久留的冷星转身就走,跑到爱狗如命的动保中心负责人跟前,思量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合适。
——“那个……我觉得有几条狗有点问题?”
她哪儿来的依据说那几条狗有问题,难道就说是直觉么?预判危险的直觉,听起来简直跟网络小说给重生主角开的金手指外挂似的。她以为的难道就真像她以为的那样?几条狗有问题,有什么问题?疯狗病么?
——“那个……好像有几条狗眼睛有点红?”
问题是那种诡异的猩红真的只是一闪而过,就像间歇性精神病人在不发作的时候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不知怎的,冷星觉得这现象有点熟悉,已经超过了“我昨天刚刚见过”的范畴。
——“那个……有几条狗刚打起来了,看起来很凶的样子。”
如果说刚才那几条听起来有些扯淡,这条就真是胡说八道了。她又不是千汐月,为了达到目的编谎话编得心安理得且技术高超,出门吹牛都不需要打草稿。那几条狗只是冲她龇了龇牙,并没有彼此龇牙甚至打斗。非要把她和狗的敌我矛盾扭曲成那几条狗的内部矛盾可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了。冷星自认为不到万不得已还真没法毫无心理负担地睁着眼说瞎话,何况负责人爱狗如命,她可不能平白无故给那几条狗泼脏水。
所以她干脆以身试险,又跑回原地,端着一脸造作的凶狠“呜汪”了几声。不出她所料,那几条本来精神状态就有些狂躁的狗被她一激,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紧接着,狭小的狗笼里迅速上演了狗咬狗的凶残场面——当然,也可以说是一出好戏,汗水与狗毛齐飞,血液共肌肉一色,真是好不热闹。
冷星忽然有点慌了。她觉得好像做过头了,拔腿就跑,赶紧去找负责人。不得了不得了,她可没想真让狗打起来,只是试图激它们叫几声好吸引负责人的注意。
她和负责人在半路遇上,差点没撞了个满怀,看来对方也听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响动。冷星装出一副备受惊吓的样子——准确来讲她也确实受到了惊吓,无非没这么夸张而已,引着负责人往狗笼处走,顺带简要地讲了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并略去了自己以身试险的那部分。负责人听完后拉了两个帮手过来,并且关切地嘱咐她离那几条疑似躁狂的狗远一点,以免被误伤。
冷星感觉自己比刚才更愧疚了。她索性坐回一群同学中间,在负责人的小屋中手捧蛋糕,默默吃了起来。
这家动物保护中心的负责人是个爱狗如命的女人,三十多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一些,或许这源于照料上千条狗的劳累。她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投入了自己的全部身家,用于为动物保护事业发光发热,不过伙伴们在近年来纷纷耐不住这个无底洞的消耗弃她而去,只剩下她一个人坚守着近乎风雨飘摇的动保中心。
动保中心的主要事务落在她和丈夫的肩上,其余几个人则分担一些辅助性工作。他们有些出于同样的热情无偿劳动,尽管这热情来得极为短暂又很容易消耗殆尽,于是像韭菜一样一茬茬长起来又一茬茬消失。还有一些人纯粹为了谋个生计来干点体力活,譬如搅拌和搬运狗食,负责人会支付既不微薄也不可观的薪水,一部分源于她的家底,另一部分则源于社会各界人士的爱心捐赠。
动保中心和S大的几支社会实践队伍都有合作。每年社会实践队的成员都会在假期来到这里照料几天流浪猫狗以完成社会实践任务,动保中心则收获几天的免费劳力。只不过实际情况和冷星想的有些出入。她以为大家会真的去照料流浪狗,譬如清洁和搅拌狗食,但负责人只是在他们进门时牵了一条可爱的白色小狗过来,嘱咐他们陪小狗玩玩就好。
因而,此刻冷星坐在沙发上,吃完了蛋糕便和小狗玩闹。旁边几个同学,包括社会实践队的队长都已经耐不住无聊开始打扑克了。
扑克牌碰撞的响声配着他们叫牌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热闹。有几个队员还在外面转悠,其中便包括小N。冷星坐在一旁,仿佛处于另一个维度。在她的小世界里,只有她和脚下那条白色的卷毛小狗。
乌云终于覆盖住全部天空,雨水落了下来。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抚摸了几下小狗的头顶,站起身来,走出了小屋。
下雨了啊。最近的雨真多,一场又一场,隔三差五就要走一遭。她站定在屋檐下,望着脚边不断绽开的水花如此想到。
“怎么这么快就下雨了……”两三个队员匆匆忙忙跑向小屋,神色诧异地抱怨,“就这一会儿工夫!雨真大啊……”
冷星认出了他们。之前这几个队员也在基地内四处观摩,了解情况,时不时还打了几个照面。她赶紧侧开身子让他们进屋避雨,继续望着雨幕出神。负责人也被淋湿了。她还戴着一双橡胶手套,大概刚刚搅拌过狗粮。
大半个下午都在下雨。冷星百无聊赖,一会儿逗逗小狗,一会儿望着雨水发呆。大雨下了三个多小时后终于有了变小的迹象,她撑起伞,打算去狗笼处再转一圈。负责人见她有意了解,也很高兴地陪她去了。
“这几条是在马路上捡到的……对,一窝小狗崽,大概是母狗生下后养不起一块遗弃的,你看,长得一模一样。”
“哦?你问这条花的吗?它被虐待过。你看它的前腿有点跛对吧?对,主人打的,真是造孽啊,好端端的打它做什么,狗也是生命啊。”
“那条白的叫小白,来的时候情况很糟糕。是的,也是被虐待的,两条后腿都给打折了,而且皮肤上全是烟头烫的疤。”负责人说着说着,眼角有些发红,“当时差点活不过来,治疗了好久才恢复了一点,现在至少能自己吃食了。”
她们走着走着,回到了之前冷星所驻足的狗笼。冷星不太敢看那几条狗。她有些心虚,毕竟之前狗咬狗的纷争是她引发的,即使她并非本意如此。
“唉,这几条啊。”负责人叹了口气,打量着那几条狗身上因为互相撕咬留下的伤痕,“一直都挺好动的,之前和基地唯一一条藏獒一起玩。后来那藏獒大了,我们就单独给它搭了个棚。走,我带你去看看那条藏獒。”
冷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遗弃藏獒,毕竟在她的认知里,最便宜的藏獒幼犬大概也需要花费上千元才能买下。总之,不管是因为藏獒越长越大,吃的也越来越多,超过了主人的经济承受能力,还是因为它块头大了起来就看起来分外吓人,亦或是主人就是嫌麻烦不想养了,哪怕上千元也就此打水漂,它被遗弃了。
“扔在马路边上?”冷星诧异,一时间无语凝噎,“这也太……”
“是,就扔在马路边上,可吓人了。”负责人讲述道,神情中带了些谴责意味,“要我说这些人真是不负责任,就那么扔马路上,过往行人怎么办?最后有人报警了,警察过去,联系了基地,然后给领过来了。唉,真是,你说这些人干的都什么事儿啊!”
冷星蓦地想起一句话来:“狗一直都是狗,人可不一直都是人。”
她附和着叹了口气,撑着伞稍稍走近了些,依旧有些畏畏缩缩。那条藏獒“人高马大”,她心里有点害怕。以前也不是没养过狗,只是star是条腊肠犬,可比藏獒的身量小多了。
昨天疯狗留给她的阴影尚未完全消散,这会儿她忽然面对一条高大无匹的藏獒,而且只栓了一条细细的铁链,十分担心这条藏獒会挣脱束缚。好死不死的,她想起了墨菲他老人家。结果还没一分钟,最坏的情况就发生了。
与那几条狗如出一辙,诡异的猩红覆盖了藏獒的眼瞳。
它咆哮起来,双眼赤红,全身肌肉暴突,拼命挣扎,短短几秒钟铁链便断成两截。冷星在这么紧急的当口还花了一点时间思考了些有的没的,想到可能是雨水的潮湿加快了铁链的锈蚀,以至于它变得脆弱不堪,一挣就断。不过下一秒她立马反应过来,拉着负责人,将伞扔在一旁,转身撒腿就跑。
再为了避雨而打伞奔跑,她今天非得给藏獒留下一块肉不可。
负责人也惊呆了,一时间大脑当机,被冷星拽着朝小屋冲刺。藏獒大吼着追击两人,叫声甚至盖过了雨声。冷星被浇了个透心凉,脚下却丝毫不敢懈怠。她曲里拐弯地跑着,以避开藏獒不断发起的直线扑击。就在她快要到达小屋时,藏獒识破了她的把戏,准确无误地预判了她和负责人下一刻的位置,然后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冷星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她能感觉到巨兽带起的一阵风,还有它身上独属于兽类的气味。这次大概没那么幸运了吧?她绝望地想。
铿的一声,藏獒挨了一铲子。她和负责人脱险了,顺利跑进小屋并关上了门。冷星隔着玻璃,看到一个年轻雇工见她们有难,不假思索地拎着铁铲来支援,才拯救她们于兽口之中。
冷星暗暗担心,隔着墙壁声嘶力竭道:“快躲开,它好像疯了!”
然而幸运的份额,上天似乎只留了她一点点。那条藏獒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了年轻的雇工,一口咬穿了他的胳膊。
鲜血如注,有些喷溅到沾满雨水的窗户上,与冷星拍着窗户的手掌只隔了一层冰冷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