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入口，一块木牌。

沈南乔一手遮在额边，勉强挡着郊外野蛮又放肆的阳光。皱着眉头，一字一顿将木牌上的刻字念了出来：“不租，谢谢？”

一个白眼都快翻上了天，“嘁——什么毛病？”

重新戴好墨镜，转身去看越野车后备箱前，收拾大包小包的人。沈南乔指着那木牌大声命令道：“杨晓东，给我拆了它！”

“啊？”杨晓东从后备箱里抬出头来，望一眼远处一身黑色抹胸短裙，脚下风格突变——踩双运动鞋的沈南乔。合上后备箱，抽出包里的太阳伞，大步赶了过来。

给女明星遮好太阳，是他作为助理，最常见的一项工作。

木牌就树立在山脚的石阶旁边，足有一人之高，进山可见。一见这东西，杨晓东就开始挠头：“南姐，我这……手边也没个趁手的工具，徒手拆啊？”

沈南乔眉头微微皱起，一扬手，杨晓东的脖子就往后缩，立即殷勤地笑着改口：“我拆！我拆！”

给沈南乔做助理之前，他不会知道，这份工作还包括：来这深山老林拆一块木牌。

应聘助理的那天，杨晓东还和前来请辞的前助理见过一面。那人走之前，曾问过他：“你知道，做她的助理，要有怎样的觉悟吗？

“啊？什么？”

那人拍拍他的肩，笑容可以说是幸灾乐祸：“那就是——不要把自己当成明星助理，你得学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贴身太监。”

当时，杨晓东觉得对方在侮辱他。

之后，他果真就给沈南乔做了半年多的奴才。随叫随到，有求必应。在大明星的鞭策下，已经成功瘦下十来斤。

一场失恋都没能做到的事，沈南乔做到了。

杨晓东呼哧呼哧对付着木牌，沈南乔则躺在他摆好的折叠椅上。哼着歌，对着原相机，用各种任性的角度自拍。

巨大的遮阳伞，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不受紫外线的一丝侵扰。

随手拍了四五十张，挑出两张发微博，配文字：山里的空气，和今天的心情一样甜美。

短短一分钟，刷出上千条评论：

“这个角度！绝绝子！”

“女鹅今天也太美了！这是在片场吗？要注意休息呀，别太辛苦了！”

“睫毛精啊啊啊啊！绝了绝了！最甜美的不是空气而是你呀！”

“麻麻爱你！么么哒！”

沈南乔翻了个身，侧卧着，一手慵懒地撑着脑袋，漫不经心翻了会儿评论。一抬头，发现杨晓东还没拆完，立马有些不耐烦：“喂！还没搞定？”

这事儿真不怪杨晓东，这木牌立得跟块石碑似的，不论他怎么祸害，都纹丝不动。忙活了十来分钟，热出一身汗来，本想说沈南乔是躺着说话不腰疼。一回头，看到她妖娆的卧姿，顿时就抱怨不出口了。

没办法，长得美的人，就是这么容易被原谅。

杨晓东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南姐，我实在没法儿了，这埋得也太深了！”

“行了行了！”沈南乔气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皱起眉头琢磨了几秒，突然问起：“车钥匙呢？”

“你要车钥匙干嘛？”

“给我！”

“哦……”

接过钥匙，沈南乔直直盯着那碍眼的木牌，迎了上去，嘴里念念有词：“我还就不信了……”

没过多久，木牌上的刻字就被她刮得面目全非。又添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欢迎光临。

随手将钥匙串甩给身后的助理，拍拍两手，沈南乔看着自己的杰作，心满意足。

二人正式开始一顾茅庐。

“对了，让你查的资料呢？”

“都查清楚了！”杨晓东麻利地从包里掏出一块平板，翻出他搜集了一夜的资料。

沈南乔翻着照片，杨晓东则在身侧替她撑着太阳伞。

“樊尘，1986年生，S城本地人。身高172cm，体重55kg，天蝎座。S大毕业，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之前的工作是摄影师，跟人合伙开了个工作室，口碑很好。另外，她线上的摄影课，销量和评价也都还不错。”

开头几张都是摄影工作室的照片，划到一个卷发女人的写真时，沈南乔‘啧’了两声，一脸嫌弃：“这就是樊尘？长得这么绿茶，难怪冯导搞不定她。”

杨晓东一愣，不禁感叹：“女人的直觉真可怕……”

“嗯？”

“这是她拍的别人——工作室的合伙人章洁，也是她的前女友。”

沈南乔一愣，立马就笑了：“弯的？”

杨晓东不知道她在乐什么，点了点头：“嗯，说起来，世界也真是小。我有个同学，刚好就是章洁的助理。”

“你是助理，你同学也是助理，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助理专业？”

“……”

“对了，你说她是个绿茶，什么意思？”

“明明是你说的，”这声嘀咕被沈南乔白了一眼，他赶紧说回正题：“咳咳，这个章洁，去年背着樊尘偷偷跟别人结婚了。樊尘跑人婚礼上抢婚，还被人拍成视频发到网上……总之，这女的把樊尘坑得够呛，应该就是你们女生说的那种……绿茶吧？”

“这么刺激？”沈南乔兴奋地往后翻照片，一直翻到杨晓东所说的抢婚视频。

舞台上的新人正交换着戒指，突然间，一个瘦瘦高高的女人冲上台，手里似乎抓了只杯具，直接往新郎头上砸。所有人，包括沈南乔，看到这里都忍不住一声惊呼。

接着，新郎就悲剧了，脸上淌下两条血痕，两人扭打了起来。

沈南乔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婚礼现场，她反复观看樊尘冲上台揍新郎的片段，说是在拍戏她都信。

她转头去看杨晓东，可以说是两眼放光：“不愧是野人，够野。”

杨晓东干笑：“确实是个狠人，一个女孩子，听说她还是单枪匹马过去的……哎，要不是保安拦着，还不知道被打成什么样。”

视频快结束了，沈南乔才看清她的面容。那是一张极其痛苦、悲伤、愤怒的脸，仿佛在拼尽全力地发泄和抵抗。

沈南乔把视频最后几秒翻来覆去地听，终于从纷乱吵嚷的背景音里，听清樊尘那句歇斯底里的嘶吼：“你这个骗子！”

见她发起了呆，杨晓东唤了一声：“南姐？”

沈南乔这才回过神来，望着他愣了一愣，把平板塞回他手里，大步前进。

“难怪要躲进深山老林，我要是干出这么丢人的事来，还被人拍成视频发到网上，还不如找棵歪脖子树把自己吊死算了！”

杨晓东幽幽道：“她还真就死过一回……”

“不是吧？自杀？未遂啊？这位阿姨真把自己活成了苦情戏女主角？”沈南乔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总之，她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肯定和情伤脱不了干系。对了，我还听说，她走之前，还把工作室的股份都送给章洁了……”

沈南乔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满道：“怎么？你觉得咱们搅了她的清净，破坏了人家养情伤的安宁之所？全天下就她最可怜？”

“南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她不像是那种把钱财看得很重的人，应该不是不满意剧组给的价……”

沈南乔一想，“那倒也是，哎呀不管了！先进去看看再说！”

登上最后一层石阶，远处一间矮房子映入眼帘，门前一方牌匾，题名：水云涧。

“累死我了……呼——”沈南乔伸出一只手，“鞋！”

“哦！”杨晓东立即从包里提出一只精致的鞋盒，一打开，里面躺着一双十二厘米，镶满黑色水晶的高跟鞋。

杨晓东半蹲着身子，把肩膀递给她搭手。

“走。”

这全副武装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进的是什么时尚秀场。

竹篱笆一推就开，樊尘养的一窝鸡，见了人就满院子地跑。杨晓东犯贱去调戏那些鸡，结果没留神踩了一脚的鸡屎。

沈南乔噗嗤一笑，立即抢了他手里的太阳伞，捏着鼻子命令他：“把东西都放下，然后离我远一点！”

“南姐——”杨晓东苦着一张脸，扫一眼院子，发现远处角落的一口水井。撇了撇嘴：“那你先等着，我去洗洗。”

沈南乔没搭理他，继续往里走，“有人吗？”

她好奇地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致，发现这里比她想象得好看很多。槐花树、燕子巢、秋千藤、木摇椅，搭配得清新淡雅。

繁中有简，简中有繁。不难看出，设计者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勉强也称得上‘世外桃源’四个字。

接着又喊了两三声，都无人回应，沈南乔踏进屋檐，趴着窗往里瞧，“樊尘——”

“樊小姐？”

“樊阿姨——”

“谁是你阿姨？”

身后突如其来的冷清声音，吓了沈南乔一大跳，转身时脚一滑，人就往下跌。樊尘伸手扶了她一把，很快又触电似的松开，笑容尴尬：“不好意思——刚干过农活儿，还没来得及洗手。”

女明星白净如葱的一条细胳膊上，赫然一道黑泥爪子。

一身的臭汗，证明她说的不假，确实像是刚干过农活儿的人。沈南乔将眼前的人上下一打量，头上一顶草帽，一条棉麻长裤被挽到膝盖上，露出两条纤长小腿，活脱脱一个农村妇女！她简直没法把眼前这个人，和视频里那位抢婚壮士联系到一起！

低头瞅一眼手臂上的泥，沈南乔顿时感到呼吸有些不畅，还没来得及发作。樊尘又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抓起她的手腕，转身就走。

“你你你！你干什么？你撒手！”

樊尘松开她，似乎不满她的大惊小怪，无语道：“带你去洗洗。”

杨晓东听到动静，赶紧小跑着过来，瞟一眼戴草帽的女人，回头看到沈南乔手上的污浊，着急问道：“南姐，怎么了？”

沈南乔经历过无数次，被路人拦下来要签名、要合影。却没经历过，初次见面就被人糊一膀子泥。她琢磨了一下，大概是这墨镜碍了事，将她的巴掌脸遮去了大半，导致樊尘没认出她来。

如果对方知道她是谁，肯定就不会是现在这种态度了。

沈南乔摘了墨镜，亮出自己这张辨识度极高的脸。一挑眉，扬起下巴，清了清嗓子，懒洋洋端起了大明星的腔调：“杨助理，别用这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出来见人，吓到樊小姐怎么办？”

又回头笑盈盈地对着樊尘，眨巴眨巴眼：“樊小姐，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杨助理他没有恶意的。”

杨晓东懵了，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自己并没露出什么不恰当的表情来，“凶神恶煞？”

樊尘没心思搭理这个戏精，她注意到，杨晓东是从水井那边跑来的。瞟了二人一眼，说道：“既然知道哪里可以打水，就请自便吧，我去洗澡了。”

撂下这话，她就转身走了。

转身走了。

走了。

沈南乔可以确定，樊尘不是没看见她的脸，两人甚至还对视过一眼。然而，这个女人的目光！竟然只是随意地掠过她，然后没有任何反应，直接从她面前走掉了？

什么鬼？

沈南乔从脖子到耳朵，都烧得红透了，匆匆戴上墨镜。转头看到杨晓东还傻看着人家的背影，立马就火了：“发什么愣？还不快带我去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