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武当山上各家道士谨守门户，自顾自家的事。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天上大雨瓢泼，一串串雨珠跟缝线一般又细又密，确实出不得门。

金殿地势狭小，四面不透风，好在外面风雨不休，留个门缝也不算太沉闷。

这边，裴静之与张真人跪坐在案几两边，上面架了一方泥炉，松木碳烧起来红汪汪，让人看了就生出一股暖意。

泥炉上边坐了一方粗瓷大壶，里面咕噜咕噜煮着山泉水。水是裴静之用碳筛过的净水，除了泥沙杂质，勉强够一句讲究。水里煮得茶就不那么讲究了，叶片又大又厚，随意晾晒两天就拿来泡茶，味道又苦又涩。青嫩松针是茶伴，玄武真岩是佐辅，向阳葵花调阳和，一派恬淡气象。

此时风气，尚以抹茶为贵，像两人这般喝法，不免被人视作粗俗。且看案几上，既无油盐，也无梳篦，像甚么花露、酥油、牛羊乳酪也是踪影全无。倘若请来临安、苏杭的贵人，见了这“下里巴人”的烹茶手段，难免一挥衣袖，调转屁股走人。

好在一老一少两位道士都是贯会“牛嚼牡丹”的，一盏杂茶也能品出悠然。

第一炉茶，又苦又涩，欲张口吐出，却莫名难以舍弃。想要咽下，只觉得喉咙堵塞，难以下咽。好不容易吞饮茶汤，一条粗冽火线从喉头烧到胃里，本是山野粗茶，硬是喝出市井烧酒的意境。

喝完一盏，裴静之随手摸来一只陶碗，向门口一扔。就见陶碗打着旋的飞出去，又打着旋的飞回来。去时空空如也，回来时山雨泰半。往瓷壶中一倾，添上水好煮第二炉。

两人谈玄论道，过了一会儿，裴静之见粗瓷大壶中茶汤似滚非滚，便知晓火候到了，伸手从案几上的松针上抹了一指，白玉般细腻的手指尖上多了一点露珠。她手指微微一弹，露珠在真炁催发下化作一条白雾长蛇，围着瓷壶“吞吐不息”，让黄玉般透彻的茶汤温度不再升高。

正所谓观一叶而知秋，裴静之如此功行，举重若轻，旁人见了要么以为是江湖上下九流的千门把戏，或要把她当成神仙来拜。可在张三丰这样道家高人眼中，能瞧见的就不止眼前了。松针青嫩却未曾沾水，她一挑便能凝出露滴，是太乙青华的道理；露滴聚散，是南派丹鼎功夫；雾气化蛇，护佑瓷壶不受火灼，又有龙虎山役神驱鬼的影子；长蛇吞吐，寒气四溢又不令茶汤冰凉，颇有几分神霄派色彩。

一弹指的功夫，就能见诸脉精华。

“好！”张真人笑道，“裴真人看来是摸着元神纯阳的槛了，在此与我论道。也罢，老道也来露一手。”

老道士也不见动作，反手取了茶匙在汤中搅合一圈，不急不缓往外捞。可是壶中茶汤似是生了怪异，任凭老道如何用力，也不能将茶匙取出。索性再搅一围，剔透晶莹的玉液围着粗瓷壁滴溜溜转圈，张真人松手，茶匙竟然跟着转起圈来，讲粗瓷摩擦得嘎吱作响，却不沉底。

他看茶匙转了三十六圈，随手在茶匙柄上一点，倏忽间壶中风平浪静。

裴静之看了，面露微笑，生出食指中指，捏住纤细匙柄向上一提。

这一提不要紧，等圆儿里了水面，竟捞出一只巴掌大活灵活现的冰晶玄武，身上龟壳纹理若隐若现，四肢首尾鳞甲皮肤纤毫毕现。往旁边玄武岩搓下一抹石粉，洒在冰晶玄武身上，却生出若有若无的火焰，好似先天八卦。

裴静之再将茶匙伸入汤中，又是一捞，这次又有变化。原来是茶匙上缠了一条柔若无骨的雾蛇，沿着匙柄攀援而上，首尾虽动却无毫厘移动，脊骨是晶莹水线，不住沸腾，升腾的热气充实血肉。葵花挤出几滴花汁浇到蛇身上，还不等落下，便冻结成冰与蛇身冻成一体，添了双角四足。

张真人看裴静之捞出龟蛇，点化龙性，颇为欣喜，又示意她饮茶。

她也不含糊，生出右手，一握一松。握是呼，松是吸。一呼一吸之间，茶汤飞起两条水龙，落入两人身前茶盏。再饮，没了开始时的苦涩火辣。苦味单薄，若有若无，一不注意就要飞走，可是人要是真的忘记这味道，它又要突兀冒出来，可得“悠长”二字。

再说它味，甜涩参半，也是若隐若现。好似痛饮清泉之水，解了渴竭方能品到甘甜，齿舌摩挲才可知其涩。

一盏茶汤入肚，裴静之眯着眼睛，似有无穷回味。

半晌，裴静之对张真人行礼：“多谢张真人赐教，真武之道，知之矣。”

张真人不愧是道家有数的高人，方才借着这山野茶汤，传裴静之龟蛇真武之真意。却说第一炉茶汤，饮之如烈酒，纵然苦涩，可难吐难咽，印了吐纳时出入起坠连绵不绝的功夫，且这一壶茶汤，也没个精研，就是山中常有的玩意，如何烹调恰到火候，便是展示如何依据自家宝筏调理吐纳的堪验之术。

再说第二壶，于裴静之而言，功效更大。

茶汤清淡，初饮似品白水，唯有仔细品味方得起意，这是养道的真传。若是得了法子，刻苦修行，哪怕能修成一时之势，也难长久。可得了这有余不尽，大音希声的道理，护养自家道性，才能留住。君不见，江湖上多少豪杰枭雄，壮年时威风赫赫，叱咤风云，老来和和气气，轻易不动手。一方面是地位不同，无需打打杀杀也能维持家业，另一面也和早年不知爱惜己身催伐太甚有关。

换了道家高人，年轻时平平淡淡不见为民，老来翻到无人敢惹，只因他们或有意或无意，行保养之道，因此功力愈发深厚。就像是一座木桶，道家高人早年加固铸铁，刷漆沥油，稳扎稳打一层层加高加厚，老来能盛万斛水。其他江湖中人，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拼命加水，不顾木桶胶漆泡散，铁箍锈蚀，老来有苦难言。

今日裴静之与张真人饮茶，最后捞出龟蛇二神，龟是外阴内阳，蛇是外阳内阴，一静一动，相互对应。玄武既出，便意味着裴静之领悟到真武之真意，而后点化龙性，乃是裴静之雷火炼殿后体悟到的阴阳变化之术理，于张真人亦有进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