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助长烈焰，猛烈恐吓法术教室的天蓝色菱形玻璃窗，令它们惊慌地反射出遍地动荡光斑，逃跃在一张张专注的小脸上。

赛卜莉与尤迈丽丝声势浩大的对决牢牢抓住了全班学生的注意。最开始，坐在前排的孩子会为触手可及的火焰与风刃而惊呼，但看到它们被牢牢束缚在雷塞琳的防护结界之中后，也就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以入学标准而言，十一岁的预备法师学生必须能够引发可被他人感知的元素现象，并以自身意志保持此现象存在六分之一个时刻以上。

这条标准中的“他人”，一般指距离受检验学生三个身位的两名筛查员。

在近身距离，能够被两个人察觉到的元素现象。这就是学院对新生资质的期待，亦即学生自身之间对施法水平的普遍认知。

而发生在她们眼前的防护结界中那风火呼啸的对决，则把她们的常识抛在墙上砸了个粉碎，发出震荡每个人心胸的回响。

“古老血脉……在她们未曾深涉的奥秘领域，也能绽放如此光彩么。”有人喃喃自语道。这句轻声感慨引起了周围同学内心深处扩散的波澜。大多数人都面色凝重，内心嘀咕，若是由自己对阵这力量超群的二人，到底该如何出奇制胜。

坐在教室中位，认真观察对决情景的瘦弱银发女孩，雅沃恩家的拉尔法拉，听到这句话却绽放出一丝微笑。

身为血脉古老、同时又深涉奥秘领域的雅沃恩家成员，她对之前那句颇具冒犯意味的自言自语，并没有显现大贵族们被忽视时常有的不悦之色。

此时她嘴角含笑，垂眼轻舐着上唇，品尝滋味般细声重复着台上二人的名姓，似是为献上这场对决的主角们心醉。“维卓坎，拉尔萨穆维赫里斯……”

她不知所谓的低语，让周围的同学心中都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寒冷，如同高山奔袭的夜风，幽灵一般穿过法术教室的厚重石墙，侵入她们内心。

“比试要结束了。”拉尔法拉抬起头来，轻描淡写地说道。“她们两个不分上下。”

“是吗？”那股奇怪的寒冷转瞬即逝，周围的孩子回过神来，听见拉尔法拉如是判断，不解发问道：“尤迈丽丝小姐正占上风喔？诺尔瓦切家那位一直挨打，毫无反击之力。看样子，她还没法让火焰离开身体太远。”

“不过她能够让火焰护体这么久，也很厉害呢。”有人小声反驳。“有这种天赋的话，为什么一直不露面？我之前以为她是那种废……唔，这可真奇怪。”

拉尔法拉正要回应，雷塞琳老师发声提问，有谁能解答风火两系元素法术的特点，她便举手作答。她的应答清晰流畅，雷塞琳老师再度褒赞，令她继续说下去。这时防御结界内的僵持情形突然一变，她便住口不言，凝视各自祭出最后一招的二人。

在她前方的坐席上，小牧师芙琳娜抓住了焦躁的库兰达尔：“别动，快坐下，雷塞琳老师在瞪着你呢。比试还没结束，你现在冲上去，没有老师的防御保护，无伦风刃还是火球都能让你大吃苦头。再说，你冲上去能做什么？难不成你要用拳头破坏公平的对决么？你好冲动，这可不行。”

库兰达尔被芙琳娜扯得坐下，又不甘心地向前探身，两手如鹫爪一般抓牢课桌，只等法术余波散去便要上前。“什么做什么？”她没太听清芙琳娜的话，头也没回地答道：“若她敢伤赛卜莉，就要她好看！”

“都说了不行的……”芙琳娜无奈摇头。狮子皮的腐臭气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她放开手，不露痕迹地稍微挪远身体。“真是的！一个两个，脾气都暴烈无比。战士也就罢了，法师也是个急性子。莫不成我以后都得随身带根绳索，把不该冲锋在前的人捆到身边才安心。”

下一刻，雷塞琳举手示意，响亮地宣布道：“比试结束！”她随即撤去防护结界，微微点头，向以目光相询的同学们表示许可。“别一起挤上来。我们的小斗士们必定疲累了。”她说完向旁边迈开一步，让急切涌上来表达关心的孩子们能够通行。

赛卜莉和尤迈丽丝分别半跪在防御结界原先的头尾两侧外，气喘吁吁，仍不忘狠盯对方。“老师，是谁赢了？”尤迈丽丝先开口发问，任上来搀她的银发绿眼女孩蹲身握住她手腕上被火焰燎伤的地方。“是谁先出界的？”

在她周围，涌上来的孩子们被眼神冷漠的黑蓝发女孩挡在一旁。

“德卢嘉，你在干什么？我们都想看看尤迈丽丝小姐怎么样了啊。”有人抗议道，试探地推了推那女孩如拒马一般拦在她们眼前的结实手臂。“让我们过去嘛。”

被称为德卢嘉的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臂向外推拒。她那看似轻巧的动作，却把最前面的人推得后退了两步。

被推开的那人一跺脚正要发作，尤迈丽丝已站起身来，撩开汗湿的额发，神采奕奕地走过了德卢嘉的防线，点头表示可以了。德卢嘉默不作声地回到银发绿眼的女孩身后。

库兰达尔早在老师话刚脱口时便翻过桌子，跑过去扶起了赛卜莉。“赛卜莉，你怎么样？有哪里疼吗？”她骨节粗壮的大手四处抓捏赛卜莉的胳膊：“她伤到你了吗？”

“哪里都……”胳膊哪里都被你掐得疼。赛卜莉咽下软弱的呻吟，尽力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扶住库兰达尔的臂膀，站稳身体。这种小伤，与她曾在家中经受的待遇相比，如同轻抚般不值一提。

“哪里都？”库兰达尔怒道：“她把你打得哪里都疼？”红发小狮子随即怒视正站在老师旁边询问的尤迈丽丝：“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报仇，以牙还牙。”

站在德卢嘉身边的女孩稍微向赛卜莉她们的方向迈出一步。察觉她的意向，德卢嘉从后面捉住她的手，摇头否定。那女孩似乎有些犹豫，又向外试探着挪动。德卢嘉便不容拒绝地牵起她，走向跟随在尤迈丽丝身旁嘘寒问暖的孩子们。

库兰达尔目视两人一番动作，奇怪道：“她们在干什么呢，扯来扯去？”

“恐怕那一位想过来帮助赛卜莉小姐吧。”方才坐在库兰达尔的金发小牧师自她们身后姗姗而来，极其自然地接口道。“好了，放开你的手。”

“嗯？”

赛卜莉闻声扭头，不解地望向这陌生女孩。对方金发蓝眼，洁白的肌肤在行动间流淌出牛奶一样的柔和光泽，令人深感如果伸手抚触，手指将不由自主滑落。“……你好？”

芙琳娜不再言语，轻轻挥掌，拍开库兰达尔抓握赛卜莉胳膊的手。库兰达尔嗤了一声，面露威胁，芙琳娜瞧也不瞧，伸手抚上赛卜莉施法过度的酸胀手臂。

赛卜莉吃了一惊，想要缩回双臂，可对方轻柔而坚定地收拢了指尖，令她无法挣脱。

芙琳娜的双手从赛卜莉腕部开始，一路向上抚触，指尖摸过的地方泛起暖意，在双臂中汇聚成流，汇入躯干，如一块甜蜜之物融入腹心般舒适。赛卜莉惬意地叹了一口气。

芙琳娜双手搭在赛卜莉肩上，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施为，目光对视间含笑问道：“您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那股暖流似乎溯流而上，在赛卜莉脸颊盘旋不住。赛卜莉抿嘴点头：“我好多了，谢谢你。请问你是……？”

“我是芙琳娜·思林姆克，来自姆克镇的牧师学生。很高兴见到你，赛卜莉小姐。请问我能拥有这个荣幸，直接称呼您为赛卜莉么？”

“请你就叫我赛卜莉吧。谢谢你为我治疗。”赛卜莉点头道，趁机压低肩膀，让芙琳娜的双手从她胸前垂落放开。再与小牧师这般对视，她可担心自己发热的脸变得通红。

“嗷，好啊，”库兰达尔围着赛卜莉和芙琳娜绕了一圈，兴高采烈地说：“你给她治疗，是么？真好，你人好。”她亲热地拍了拍芙琳娜的胳膊。

芙琳娜扬起眉毛。“女神啊。”她的语气听不出来是生气还是高兴。“谢谢你。”

“呣，你怎么了？”

芙琳娜浅吸了一口气，随即深深吐出。赛卜莉察觉到她动作，看了看咧嘴笑着的库兰达尔与她背上的白狮皮披风，又看了看假笑着屏住呼吸的芙琳娜。后者微微垂首，抬眼向她投去恳求的一瞥。

赛卜莉同情地地点点头，一瞬间便与小牧师形成了心照不宣的联盟。“库兰达尔，我们赶快去老师那边，她肯定要宣布是谁赢了呢。”

库兰达尔闻言便“嗷”了一声，热切地朝雷塞琳走过去。赛卜莉和芙琳娜跟在她后边。芙琳娜凑近赛卜莉耳边悄悄说：“谢谢您。那味道太可怕了，我们得想个办法把它去掉才行。”

我们？这表述让赛卜莉略一惊讶，端详着身边人那张如同丝质流动的滑嫩脸庞。芙琳娜·思林姆克……记忆终于自脑海深处迸出：“啊，是你！”

走在前面的库兰达尔扭头看了一眼，露出好奇神色，不过还是转过去先向雷塞琳询问比试的结果。芙琳娜给了赛卜莉一个保守秘密的手势，“等晚上到了寝室再说罢”，便走到一旁。

赛卜莉走上前去。“老师，是谁赢了？”她一指怒目而视的尤迈丽丝：“我能感觉到我的火焰突破了您的防护，伤到了她。但是她的风刃没有伤到我。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赢了？”

“你那点小火苗怎么会伤到我？”雷塞琳开口之前，尤迈丽丝反唇相讥道：“倒是你，在那边磨磨蹭蹭这么久才过来，是陷入法竭了吗？”

“别胡说八道了。你都没有法竭，我怎么可能。”

“可别强撑啊。”尤迈丽丝高傲地一昂头，“我可不想背上第一节课就把同学打到法竭昏厥的恶名。”

她身后的同学们吃吃笑起来。银发绿眼女孩的咕哝声被掩没在笑声里。

“哎呀，那么刚才那位牧师小姐，是在为您治疗您自己法术的反伤吗？”芙琳娜站在老师身边掩口而笑：“没想到您那优雅的风元素法术，还存在这种笨拙的缺陷呢。”

一片难堪的沉默中，库兰达尔吭吭笑着。“嗷，说得好啊。自个儿伤自个儿，真蠢。”

受她的无礼刺激，方才沉默的孩子们纷纷开口斥责库兰达尔的粗鲁言辞。尤迈丽丝冷笑着抬手握拳，示意她们打住。“赛卜莉，这就是你新找到的跟班们吗？一个蛮子，一个，”她眯起眼睛审视偏过脸去的芙琳娜，“城里没名堂的乡巴佬。这就是你的队友们？倒也与你相称得很呢。”

“好了！”在赛卜莉反驳之前，雷塞琳面沉如水地开口叫停。“孩子们，表演赛是为了令你们加深对法术和彼此的理解，不是为了叫你们满心怒火地互相攻击。你们两个同时退出了防御结界，所以我判定你们平手。”她断然向下一切，仿佛坚决将二人的争论斩断。“我的判断就是最终裁定。现在握握手，表示友谊。你们两个打得都很精彩，互相肯定对方吧。”

方才争吵的二人同时面现不甘。雷塞琳轻咳一声，加重音调说：“不尊重旗鼓相当的对手便是贬低自己。我不希望你们做出这种不明智的行为。现在，握手。然后我们就可以结束今天的课程。”

在面色各异的众人眼前，两只手犹豫着轻接一下，随即迅速撤开。尤迈丽丝甩了甩手，又紧紧握拳，似乎打不定主意到底应该把刚才的触感甩去还是保留；赛卜莉在左侧肩膀上蹭了蹭手掌，转身走开。

她对这结果很失望。 在第一节课打败尤迈丽丝的愿望脱手而去，傲慢的对头毫发无损，自己只能转身走开，如来时一般怀抱贬低与轻慢，无法将之劈头甩回输家脸上。

这对她夺得学院首席的计划来说更是个开局不利的坏兆头。

不过……在其他事情上，她的运气似乎没那么糟糕。想到这里，赛卜莉心中涌出一股快乐的清泉，暂且浇熄了熊熊怒火。

她转身招呼跟上来的库兰达尔和芙琳娜。“库兰达尔，你还记得我们在开学仪式之后，在马车上看的寝室分配文件吗？”

芙琳娜“啊”了一声，有些嗔怪地望向她。赛卜莉抱歉地对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的小牧师笑了笑。她等不及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伙伴。“你还记得和我们一起的牧师名字么？”

库兰达尔摇头表示不记得。“什么……我忘记了。嗷，好像叫弗纳琳来着？”

“是芙琳娜·思林姆克。”赛卜莉向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的芙琳娜一扬手。“她就是我们队伍的牧师！你没想到吧？”

库兰达尔挺直身体，像是不相信似的板起脸，来回端详赛卜莉和芙琳娜的表情。

一丝尖锐的疼痛袭上赛卜莉心头，仿佛缓起的野兽正以利爪按捺她胸口。库兰达尔眼中毫无笑意，唯有一股审视赛卜莉是否在说谎愚弄她的锋锐神色。

芙琳娜拍了拍库兰达尔的手臂。“你想冲出去保护朋友的样子可真凶悍。我被你那副模样冲昏了头，竟然会傻到与奥塔维亚家的人作对。”她幽幽叹了口气。“这下子我可怎么安心呢。能不能麻烦你，以后也多保护保护我啊，我的队友？”

“我的队友？”

这个贴心的称呼淌过库兰达尔耳畔，热水一般洗去她的冰冷神态。她抓起芙琳娜的手开始猛摇：“当然，队友，我的队友！”她眉开眼笑地望向赛卜莉。“保护队友们！”

那股压迫着赛卜莉的尖锐感消失无踪。她舒了一口气，莫名其妙地打量此刻正抓住芙琳娜的白皙双手不断抛接的库兰达尔。刚才的危险预感仿佛是个遥远的错觉，眼前的小战士又完全一副憨厚模样。

一路孤身漂泊的库兰达尔，对太多好事临头所怀有的深刻警惕，自然不在赛卜莉此刻所能理解的范围之中。

眼望眼前笑闹的二人，赛卜莉也不禁抛开了疑虑。她们在教室另一角，远离被人群簇拥、犹如北方王者一般风度翩翩地回应问候关心的尤迈丽丝，远离各种高贵血脉与其背后的无上权势，在这座风格质朴、仅以天蓝色玻璃装饰的古老教室一角，她们三个手拉手，许下互相守护的誓言。

来自沙丘村落的战士，来自草甸小镇的牧师，来自昆恩城的法师，库兰达尔，芙琳娜，赛卜莉。

“我们会是最好的队伍。”芙琳娜低声说。

“最强的。”库兰达尔嚷道。

“最好，最强，苏姆维亚学院排名第一的小队。”赛卜莉朗声宣布。就在她们为自己的豪言壮语而笑时，赛卜莉又重复了一遍。三人的表情变得肃然。真要这么做？不是说说而已？她们以目光探触彼此询问道。

“ 先一起去下一节课。”芙琳娜建议道。

剩下的两人点了点头，于是她们一起离开法术原理教室，前往下一节武术架构课所在的圆形斗技场。

离开教室之前，赛卜莉向老师投去娇嗔的目光，无声诉说着对老师“过于”公正裁决的不满。正忙于为勤学好问的学生们解惑的雷塞琳，只能回以赛卜莉一个略带无奈的安抚微笑。

开玩笑啦，我又没有真的生气。赛卜莉志得意满地走开，追随着十一年来第一次拥有的同龄朋友们而去